王世強僵坐在椅上。


    他麵上的神色變幻,過了半晌終是點了點頭,歎道:


    “你說得沒錯。我剛才失禮,有三四成是不自覺地拿你來出氣了。”


    他失笑著,以手撐額,側眼看著她,


    “樓學士是官家寵臣,又是我的姻親,不到我能製住他時候,我本來是沒想過要碰你的。”


    季青辰聽到他如此爽快地承認錯誤,她心裏卻沒有多少安慰,反倒是沉了一沉。


    這人壓根沒死心。


    盡管她並不是沒有設想過如今的局麵。


    “既然外子與王大人不和,我這裏也不方便和你同謀議事,免得壞了大事,耽誤了你我的前程和性命。我去和秀王孫說,換了趙團練和你交涉吧。”


    她心裏的焦躁更深,快嘴快舌說完了幾句,做了個請的姿態,讓王世強離開。


    “你就不問問我,我和樓雲結了什麽仇,非要拿你來出氣”


    王世強並不糾纏她。


    他一手撈起椅背上的披風,又順手從袖子裏取了帕子。


    他走到了南側的彩琉璃窗片前倒映著,仔細拭去了衣領上的茶葉,


    她知道他不想出門後叫人看出了破綻,她也沒有催他。


    她隻是瞥到他手帕上的碧綠茶葉,終於想明白了她這一陣子心緒不寧的原因。


    她一直在吃醋。


    因為從帳目上可以看出,樓雲一直在給樓鸞佩送茶葉。


    從關記貨棧開始做生意,他送了十來年了。


    “樓雲很喜歡鸞佩。”


    在她神飛天外的時候,王世強的聲音把她招迴了前艙。


    她聽到了自己的心,不輕不重地響了一聲。


    幹澀又冷沉。


    他已經係好了厚錦玄色披風。走到了艙門棉簾前。


    出門艙邊也有一瓶高幾臘梅,他隨手折了小枝在手,在手指間把玩著,笑道:


    “上年左平我和我說,鸞佩和姨娘聊天時,提起了在京城洪隆寶器坊見到一隻東周器鼎,她很喜歡。我本來想送給她做生辰禮物。因為公事忙碌就忘記了。結果她生辰時。左平說樓大人送給她的三件古玩裏,就有一隻東周小鼎。”


    季青辰知道自己是不接受什麽妻妻妾妾的,但她也沒料到她現在的情緒。


    她聽到王世強說起這件小事。她理智上覺得樓雲受過樓家的照顧,如果沒有明州樓家他不可能如此順利成為宋人,學會宋禮。


    更不要提讀書考科舉和進入官場。


    他如此用心迴報是他知恩的表現。


    她完全不需要吃醋。


    但她分明感覺到,有一股熱氣從她腦門子衝到了腦袋頂。


    那股滾燙的氣突突突地像開水鍋一樣猛跳著。讓她頭腦發漲。


    茶葉、東周器鼎,還有樓鸞佩。


    她上迴有這樣的情緒。還是好幾年前王世強悔婚另娶的時候了。


    “我本來以為這是樓大人知恩圖報的原因,就像他當初為了鸞佩一句話,攪散了我們婚事,壓根沒在意你如何自處一樣。”


    王世強偏偏就是笑著要說下去。


    “我沒想到,他對我的妻室如此喜愛。”


    “王大人沒有公事要說,就請迴吧。”


    她淡淡的催促著。


    “外子並沒有逼著你娶樓夫人,迎親拜堂都是你自己操辦的。你要是為了這事還記恨他,我倒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


    王世強沒有從她臉上看出什麽神色變動。


    但她居然沒有質問他挑撥他們夫妻關係,他就明白,她自己早有疑心了。


    “隻要你心裏有數就行。”


    他盯視著她,笑道:


    “我本來以為,世上隻有我才是舊情難忘,隻有我才會難以自控地對他人妻室有著這樣見不得光的心思。如今看來,樓雲也不比我強多少”


    在她沒有表情的對視中,他語氣一頓,攤手笑語著,


    “要不是他們都姓樓,倒也是一對良配。”


    “王大人要是如此想,怎麽對得起當初你在普陀寺裏為夫人寄居一月的情意”


    她終於出了聲。


    王世強能看到她袖下握緊的雙手,隻是笑著看她。


    “我一時糊塗。你總是不肯原諒我。”


    “”


    在她幾乎控製不住自己,想把他直接趕出江船前,他一步踏出艙門。


    深藍棉簾在身後垂下。


    王世強微微含笑,從皺眉的姬墨身前前走過,快步走下了江船。


    “老爺。黃東主來信說,樓大人在山東那邊已經安撫住李全了。為了牽製金軍在西南的動作,官家下旨讓樓大人駐守在濟州。他暫時沒空過來接季娘子迴去。”


    “何必他過來,西南的局麵我自然能平定下來。”


    他迴了自己的院子,在院門前又被正使吳柏請過去說話。


    他折了方向,王信跟在他身後低語稟告著。


    “老爺,夫人聽了老爺平安的消息,寫信過來了。還送來了兩身冬衣。”


    “”


    山圍江岸,江水引渠從驛館中橫穿而過,遠處山水間還有一頂頂吊腳小樓。


    他折下來的小段臘梅花枝被他順手拋入了江水中。


    “她何必再寫信以後夫人的信都不用給我看了。我也不是沒衣裳穿。”


    王信不敢出聲。


    王世強神色淡淡向前走著。


    他卻又想起了季青辰對他譏諷:


    他是因為怨恨樓雲而非禮了他的妻室季青辰。


    這些年他查來查去,和樓鸞佩有通信來往的男子唯有樓雲一人。


    樓鸞佩每月寫一封信雖然從沒送出去,一直壓在了妝盒底,但他拿到幾封看過,信上內容都是在向舊情人吐槽埋怨,埋怨生活中的種種瑣事。


    現在他知道那個舊情人是樓雲。


    深冬的陽光說不上是涼是暖,他停在了水池的梅樹邊。


    驛館池邊片片的春梅因為時節未到,隻有點點的綠骨朵,透出微微的紅心。


    他上前折了幾支未開的紅春梅。


    “拿去送給季娘子。就說我今日失禮,並不是有心的。”


    王信連忙應了,又有些遲疑。


    “季娘子要是問起,老爺送這沒開的花是什麽用意,小人要怎麽迴答”


    江岸邊,風刮得更大了些。


    季青辰獨自坐在艙房裏。


    火聲劈叭,王信送來的春梅燃燒在她腳前的炭盆裏,跳出明火,卻也滲出草木的幽香。


    王信陪笑的聲音還在她耳邊響起。


    “季娘子,你家老爺說,除了賠禮還有一句話給您。他說,臘梅現在雖然開得好。但過了春就謝了。春梅雖然還沒有開,但是他的終歸就是他的,時候到了,花兒就開了。”


    她微微閉眼。


    她還記得紅梅盛開時的夜色花景。


    是那一年青龍寺裏,她和樓雲第一次手牽著手,行走在紅春梅的花牆邊。


    佛燈清澄,二白和四白還在她裙邊撒著歡


    她沒忘記樓雲那時的笑容,還有她心中滿溢的喜悅。


    “大娘子。”


    勞四娘悄悄地走了進來,低聲稟告著,“婦人去打聽清楚了。王大人在欽州養了一個極寵愛的外室。聽說那外室是土司關家的女兒。”


    “他是想借著這次在西南平叛,在川地紮下自己的根基了”


    她睜開了眼,微微皺眉,


    “土司關家是關河、關索他們的姐妹”


    “聽說不是。關家土司名下的寨子有上百座,在老深山裏頭人跡不到的地方,還有很多寨子都不服王化。土司都不敢管。婦人聽說,樓大人他”


    勞四娘還打聽出了別的消息,一時間不敢說。


    “樓大人怎麽了”


    季青辰現在正是疑心重的時候,沉聲問她。


    勞四娘不敢隱瞞,悄聲道:


    “姬墨他們從關家兄弟嘴裏偶爾聽說,樓大人出西南夷之前,有個相好就是那邊老深山寨子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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