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奴婢教她吹陶隕時,太嚴厲了些,她惱起來,她那些狗兒們又一齊亂叫著,吵得奴婢頭暈,所以才看丟了她,還請大娘子恕罪”


    瓦娘子低垂的眼眸,謙卑的言語,削瘦素淡的臉龐,頗像是坊中一個普通的徐娘半老的媽媽,就算是宋畫裏的最明白事理,最忠心於雇主的老養娘,至多也就是她這般模樣了。


    所以她看起來比她身邊沉默不語,神態倨傲的柱娘子、階娘子、扉娘子更為讓人放心。


    但季青辰卻知道,這五名巫祝裏唯一不甘寂寞,時時刻刻還想插手坊中事務的人就隻有瓦娘子了。


    所以,她才會讓季媽媽暫時不要管瓦娘子,還讓她去打理和扶桑人相關的事務,也是想讓她慢慢收心,要知道這坊裏真正關心扶桑內地局勢的卻是季辰虎,而瓦娘子是絕不可能為了重見天日,而去投效於季辰虎的。


    這婦人現在還沒敢在她麵前挑撥他們姐弟關係,來個借刀殺人之計,報了當初季辰虎南下劫掠的仇怨,那也是因為她深知現在還不是時候。


    “還是這樣靜不下心,她那些狗兒呢”


    季青辰也有些無奈,知道瓦娘子絕不至於因為怨恨季辰虎而故意為難許淑卿。


    畢竟在這唐坊裏人見人愛,無論南坊北坊個個都喜歡的人,不是她季青辰,也不是小蕊娘,而是她許七娘子。


    就連季媽媽這樣的老巫祝,看到許淑卿和她那些狗兒,都要露一絲微笑,誇她天靈不滅,與萬物同生。要不是巫祝在坊中被嚴厲禁止,季媽媽未必就不想培養她做下一任的大巫祝。


    她一時來了興致,要改編唐樂,就敢上門討要巫祝裏密傳的祭樂曲譜,那位掌管巫樂,最不喜歡和人說話的階娘子也是二話不說,擺好了最簡單的祭壇。就給她親口吟唱了一遍。


    反倒是瓦娘子這樣。認認真真拘著她,教她吹陶殞,每天不吹上兩個時辰不算完的嚴厲人。在許淑卿麵前已經是極少見的了。


    就連季辰虎那樣的暴炭性子,和自己的親姐姐惱起來都會喊打喊殺,但他撿迴來的許淑卿哭鬧起來,罵著他讓他滾出南坊大屋。滾去找扶桑女人再也不要迴來,他也是一個屁都不敢放。至多搔搔頭,被她那六個哥哥拉著出門去喝酒了。


    “隻要她一走,小狗兒們都跟著扉娘子,半點也不會鬧。大娘子放心,許姑娘和死了的老白才是形影不離,對這些小狗畢竟是不一樣的。”


    瓦娘子正說著。也知道季青辰並不想讓許七娘子和狗兒太親近,隻要像個平常人一樣過日子就好。


    所以去年那條陪了許七娘子十七年的老白死後。大娘子才勸她把小狗送到善於辨認植物,養鳥養狗的扉娘子身邊來,讓她自己好好在南坊和坊裏的姐妹兄弟們一起做工,一起結社,一起出海。


    至於什麽通靈不通靈,大娘子壓根就不關心。


    大娘子也就是迴駐馬寺看望空明那老和尚時,才假惺惺地換了寺奴常穿的灰色僧衣,掛上佛珠,不時還要帶上一尊她親自雕的兩寸小木佛像,送去討那老和尚的歡心。


    人都說大娘子是佛前的添香寺奴而有慈悲之心,受佛祖保佑,才能建起偌大的唐坊,但誰不知道大娘子辦起事賺起錢來,那是六親不認,越是宋人越要宰


    當初福建八珍齋的貨物還獨占扶桑的時候,她秘密囚禁了八珍齋派駐在扶桑的兩個大管事,居然假托是被扶桑海商所害,直接就挑撥了他們和宋商的關係,而當時鴻臚館官辦貿易裏,和扶桑海商合作時間最長的宋商就是福建海商。


    這樣的事情別人也許不知道,她瓦娘子在南九州的時候可不是個聾子。


    遲早有一天,叫那季辰虎折在他親姐姐的手上。


    瓦娘子這樣正想著,突然看到季媽媽向她望過來的幽深老眼,心裏一悚,連忙低下了頭。


    “蕊娘,你跟我來吧。”


    找不到許淑卿,她看了看季蕊娘,摸了摸她那西瓜皮一樣的孩子頭,打消了要把她留在內庫,讓這孩子早些歇息的念頭,


    “你也該上山去看一看了。”


    “是,大娘子”


    季蕊娘強忍著滿心的雀躍,用力點了點頭,再一次伸手抓緊了季青辰的衣角。


    她就算不到十歲,也知道這坊裏能讓大娘子另眼相看的,不是李家三姐妹就是許淑卿,她雖然不敢和這幾位最出色的成年姐姐們相比,但大娘子能讓她代替許七姐姐陪她上山,當然是對她的褒獎。


    更何況,她的哥哥季大雷也在山上。


    她已經快半個月沒有迴過家,沒見過爹娘,沒見過姐姐和弟弟了。


    “備船,向山上傳訊”


    季青辰正說到這裏,突然聽到了海麵上飄來一縷空靈的陶隕之聲。


    深夜海靜,隻有那一縷隕聲醇醇厚厚,仿佛是大海深處鯨音迴響,它悠悠遠遠,隨著海風四散飄蕩,卻又清晰入耳,似乎就是在她們身後的鴨築山中迴蕩,是雀鳥晨起時的啾啾輕鳴


    不知不覺中,深夜裏因為李海蘭那一曲江天魚躍,知者徘徊帶來的莫名沉鬱,被這與天地同歡的單純隕樂聲輕輕撫去


    她不由得就站住了腳,小蕊娘也悄聲道:


    “大娘子,是許姐姐的隕聲”


    繁華盡處,十六位泉州府樂伎同奏了一曲唐時大樂,雖然因為樂伎任翩翩病弱,無力拍響大鼓,失了一些浩蕩之氣,但這渾壯高華來自雄唐時代的曲調仍然讓席上的貴官們紛紛點頭喟歎,側耳傾聽著它那低迴的尾章


    “下一曲當應是我大宋的,才是絕妙”


    連秦從雲也不由得有了些興致,向樓雲舉杯笑語。


    還不等樓雲笑歎那宋時大曲雖然經曆兩朝,在紅塵亂世間首開風氣之先。可謂是獨領,卻終歸失了漢唐雄壯之氣突然間,有一縷隕聲接續在了這尾章之中,它如山中春暖,清葉吹麵,甜美而又迅速地吹開了邊塞之地,滿城飛花


    更奇怪的是那調子。就是像是春日少女腳下揚飛的秋千一般。一眨眼就被拋入天際。


    “噫”


    林竊娘聽到古隕聲裏居然能吹出如此不可能的高音,頓時不記得是在國宴之上,從樂席上站了起來。


    海天夜色中。沒等她看清吹隕者所來的方向,隕聲已經化成了秋千上的明媚少女,又是一眨眼,踩著秋千從天空上向她撲了過來。


    裙鋸如花。笑聲如清鈴。


    佩環叮鐺,是秋千上的撞響。嘰嘰喳喳,全都是青春女子在林間迴蕩的清脆歡笑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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