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另一邊,卻是冰冷的夜。


    月亮再度隱藏,涼風襲過羅刹宮廷花園。所有殘破的浮雕和佛像,都躲到了陰影背後。就連王宮的高大石壁也模糊了,與夜色黏在一起無法分辨。


    頂頂坐倒在一千年的迴廊下,手電依舊照著那些甲片,與白天從棺材邊撿獲的一模一樣。蓮花綻開在菱形的花紋上,這究竟是羅刹王國的徽記?還是某個武士家族的印章?


    不,它屬於古格!


    她想的沒錯,這個古格就在西藏,世界屋脊的屋脊——阿裏高原。


    整整一年前,頂頂去阿裏拍mtv,攝製組的車子在莽莽荒原上顛簸,除了司機外,大家都被高原反應折騰得不行。她艱難地靠在窗邊,但堅持不用吸氧機,看著車窗外澄藍的天空。廣闊無垠寸草不生的大地,以及遠方喜馬拉雅山的雪峰。車子沿著象泉河前進,穿過塵土飛揚的土林,眼前一片空曠的平地,突然聳立起一座高大的土山。


    神秘的古格就坐落在山頭。


    當攝製組下車搬運設備時。頂頂獨自走到土山腳下,眺望巍峨的城堡。高原反應竟一下子消失了,陽光依然分外刺眼,光暈間似乎有人影晃動。


    助理帶她到隱蔽處換上服裝,那是一身純白色的長袍,如同壁畫裏走下來的人物,又是那樣簡單而幹淨,不著一絲雕琢與凡塵。所有工作都已準備停當,mtv導演一聲令下,頂頂便步入上山的小徑。


    鏡頭緩緩跟隨著她,從幾個不同角度拍下她全身,還有她臉部和眼神的特寫,都與這座高原城堡融為一體。穿行在城堡的殘垣斷壁間,她感到身體已不屬於自己,甚至也不屬於導演的鏡頭,而屬於腳下古老的土地,屬於四周空氣裏的幽靈,屬於頭頂這方湛藍的天空。


    頂頂率先步入紅宮,這裏四處都有精美的壁畫,有些金漆至今光彩照人。她在最重要的那幅壁畫前停下,那是十一世紀阿裏國王迎請印度佛學大師阿底峽的故事。接著是最大的白宮,還有度母殿和輪迴殿,鏡頭一路跟隨她,諾大的城堡隻剩她一人,在國破城滅之後祈禱上蒼。


    再往上地勢愈發陡峭,難以繼續拍攝了,氣端籲籲的導演宣布收工,他對拍攝的素材非常滿意。頂頂卻執拗地留在山上,穿著白色長袍,像幽靈似的穿過一條古代通道。地下不時露出殘破的人骨,間或古代的刀劍弓矢,那是幾百年前毀滅性入侵造成的。


    頂頂並不感到意外,因為來到古格之前,她就看過了曆史記載——古格王朝建立於一千年前,是吐蕃帝國王室的直係後裔,朗達瑪王被刺殺之後,他的曾孫古德尼瑪袞遠逃阿裏,其後代締造了古格王朝,成為一個佛教傳播中心。輝煌的古格文明延續至十七世紀,有歐洲天主教士來到這裏,使國王放棄佛教而皈依天主,製造成王國的嚴重內亂。鄰國拉達克趁機入侵,洗劫並屠殺了古格全體臣民。至此古老的文明毀滅,徒留荒原古堡的壁畫和幽靈。


    仰望頭頂,隻見數百隻禿鷲盤旋而來,在太陽下氣勢磅礴,難道此地還留著許多屍體,等待禿鷲來將他們拯救到天國?她完全拋下了攝製組,獨自進入山頂的護法神殿。這裏鮮豔的壁畫讓她驚訝,以密宗的男女雙修佛為主,還畫了十八層地獄景象,人世間各種罪惡均在此受盡苦刑。旁邊卻裝飾著許多赤身裸體的空行母,姿態嫵媚優雅,讓人浮想聯翩。


    不遠處有個隱蔽的小門,掛著一塊叫“冬宮”的牌子。頂頂沿著狹窄的台階走下去,發現了許多間石窟,最外一層都麵對陽光。她徑直走到最末一個洞窟,心裏微微顫抖了一下,仿佛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頂頂……頂頂……頂頂……頂頂……”


    她猛然迴過頭來,向四周荒涼的廢墟張望,卻沒見到一個人影,絕對不是攝製組的人。


    “誰?”


    安靜了兩秒鍾後,從身邊的洞窟裏傳來迴音,難道那裏麵藏著人?


    頂頂按捺著自己恐俱的心,小心翼翼地低頭走進洞窟,裏麵一下子昏暗陰涼下來,與外麵簡直是兩個世界。


    另一個世界?


    洞窟裏原本有一堵土牆,但因為年代過於久遠而坍塌了。在牆後的一堆塵土裏,安靜地沉睡著一具枯骨。


    頂頂站在土牆邊怔住了,刹那間麵對一具骨骸,她竟反而忘掉了所有的恐懼。


    那奇怪的感覺繼續抓住心頭,仿佛是命中注定的邂逅相遇,鬼使神差的似曾相識。


    她屏著唿吸跨過土牆,外麵的光線使得洞窟裏如同黃昏,她低下身仔細看著那具枯骨。覆蓋著的衣服已經腐朽,隻剩下一些散落的羊毛。從骨骸的形狀來看,似乎是個女性——不知她活著的時候是什麽樣子?死的時候又是多大年齡?但她躺在地上的姿勢很怪,手腳幾乎都蜷縮在一起,上肢骨骼環抱著另一顆頭骨。


    另一顆頭骨。


    你想象得出這個景象嗎?


    在一具完整的女性骨骸懷中,還抱著另一個人的頭骨。


    孤獨的頭骨。


    頂頂感到整個身體要凝固了,狹窄古老的洞窟裏空氣稀薄,眼睛卻已適應了昏暗光線。抱著一顆頭骨的女人枯骨,讓她想起一個短篇小說《愛人的頭顱》。


    她曾被那篇小說深深感動,但又懷疑世上真有人捧過“愛人的頭顱”嗎?


    此時此刻,“愛人的頭顱”就在眼前。


    她終於端出一口氣,再看看四周的環境,土牆後的空間異常狹小,想來已被封閉了數百年——這不就是個墳墓嗎?


    “對不起,我打擾了你們。”


    頂頂低頭輕聲地安慰枯骨,她相信這個死去的女人能夠聽到,如果這個女人抱著的頭骨,屬於她所愛著的男子的話,也許頂頂會為她流下一滴眼淚。


    瞬間,眼眶竟莫名其妙地發熱了。是什麽讓她如此痛苦?她拚命想抑製淚腺,仰起頭不讓淚水掉下來。


    但在這裏頂頂已不屬於自己,濕潤的感覺到了臉上,從香腮邊緩緩滑落,滴在沉睡的頭骨眼窩中。


    綻開一朵蓮花。


    不,她是看到了蓮花,如同硬幣上的浮雕,竟如此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頂頂立刻搖了搖頭,這怎麽可能?在昏暗的洞窟裏,絕不可能看清那麽小的東西,果然一眨眼後又不見了。


    她蹲下來在地上摸索著,數百年前的枯骨就在手中,冰涼的感覺宛如少女的肌膚,又從骨骸上生出了血肉,整張臉飽滿而生動起來,睜開那雙大大的眼睛,嘴角露出一個憂鬱的微笑。


    自己是怎麽了?究竟是親眼目賭的奇跡,還是高原反應造成的幻視幻聽?頂頂用力搖著頭,發絲在腦後揮舞,白色的裙擺拖在地上。


    但她真的摸到了。


    一堆金屬薄片,大約有二十多枚,看起來像古代錢幣,但抓在手裏又不太像。


    那是鐵甲片。


    就埋藏在“愛人的頭顱”下,每一片都保存得相當完好,半圓形如魚鱗片,正麵有菱形的花紋,竟然是綻開的蓮花圖案。


    鐵甲片上的蓮花。


    一如這古格城堡中的壁畫,如此唯美神秘又如此精美奢華。那是無數次出現在她夢中的圖案,像饑渴難當的人找到了救命的甘泉。


    這些鐵片屬於誰的盔甲?


    頂頂將它們緊緊握在手中,忽然聽到洞窟外有人大喊:“喂!頂頂!你在哪裏?”


    那是她女助理的聲音,總算把她從“另一個世界”拉迴了人間。她不假思索地抓起甲片,將它們放進白袍的內口袋。


    在頂頂衝出洞窟之前,最後看了那具女子的骨骸一眼,口中喃喃自語:“親愛的女孩,請把這些甲片借給我吧,我知道它們隱蔽著你的秘密。”


    古格的秘密……羅刹的秘密……


    二


    玉靈的秘密……


    子夜,十二點整。


    自葉蕭在旅遊大巴上蘇醒起,《天機》的故事進入了第五天。


    大本營,五樓。


    最重要的一個房間,同時也是一座監獄,關押著那個叫小枝的女孩。


    她已經睡著了,假如沒有裝睡的話。


    月光透過玻璃窗和鐵欄杆照進來,“鐵窗”烙在臥室牆壁上,也烙在玉靈沉默的臉上。


    現在,她不但是導遊,而且還是個女看守。


    玉靈離開臥室把門關好,退到外麵的客廳。她牢記著孫子楚的關照,不敢在另一間臥室睡覺,而是坐倒在客廳的沙發上。她連每天雷打不動的洗澡都放棄了,盡管完全可以在衛生間裏衝涼,但還是擔心小枝趁機逃出去。


    三個小時了,小枝幾乎沒和玉靈說過一句話,隻是孤獨地坐在床邊發呆,有時走到窗邊看看月亮。這女孩看起來不像泰國華人,她渾身散發著一股奇怪氣息,就像從“另一個世界”空降到地球上來的——也許南明城本來就是“另一個世界”。


    雖然,她是個二十歲的弱女子,或許和玉靈同一年出生。但玉靈感到無法與她溝通,竟然對她的眼神感到害怕。在她瘦弱的身體裏麵,隱藏著一股無法形容的力量,足以摧毀她身邊的任何人,甚至是一座城市!


    玉靈在沙發上散開頭發,心裏卻是越想越害怕。如果小枝真是南明城的居民,那她對這裏是最熟悉的,這裏就是她的地盤。而自己帶的旅行團,卻是擅自闖入的外來侵略者,怪不得她的狼狗要威脅他們。


    於是,她又搬來一台電視機櫃,緊緊頂在房門後,以免夜長夢多。


    一個多鍾頭前,門外傳來激烈的叫嚷聲。玉靈貼在房門後一聽,是童建國和孫子楚的聲音。她再也不顧他們的禁令,大著膽子打開房門,讓孫子楚等人嚇了一跳。


    他們這才告訴玉靈——旅行團裏死去了第五個人——唐小甜。


    聽到“唐小甜”這三個字,玉靈心頭像被針紮了一下,立刻想起在今天中午,唐小甜為難自己的景象。


    她知道唐小甜非常不喜歡她,而且也明白唐小甜不喜歡她的原因。


    但現在人家已經死了,變成一具冰涼的屍體,躺在二樓的房間裏,楊謀是否還陪伴著他的新娘?


    想到這玉靈背後出了一陣冷汗,泰國北方有些村子裏有個傳說:剛死去的人的靈魂不會走遠,第一晚會圍繞在屍體周圍,也許唐小甜就在自己身邊?


    玉靈下憊識地蜷縮起來,心裏越想越害怕,某種奇怪的預感告訴她——或許唐小甜的死於非命,真和自己有關?


    盡管她還不知道楊謀偷拍她遊泳,更不知道唐小甜在看到那段dv時,心底對楊謀的絕望和對玉靈的仇恨。


    仇恨令人瘋狂,瘋狂令人滅亡,滅亡人仇恨。


    她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摸了摸胸前的鏈條墜子。


    她打開雞心形狀的墜子,裏麵是媽媽的照片——又一個版本的玉靈。


    除了麵對這張照片外,她從未見過自己的媽媽。但在每次入睡前,她都要打開墜子來看看,自己是否已長得和媽媽一模一樣了?


    輕吻一下墜子,玉靈又想起了別的什麽,便打開隨身的小包。她從包的夾層裏,掏出一個小筆記薄,看來隻有手掌般大小。


    她打開這個黑色的小本子,裏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泰國文字。那些蠅頭小字擠在紙頁裏,仿佛一條條蝌蚪在遊動,就像某個少年迷人的眼睛。


    曾經與她在森林中相逢,又在森林邊告別的少年。


    可惜,他是個僧人。


    十六歲那年的霧又彌漫起來,四周的牆壁變成大樹,黑暗的森林將她完全覆蓋。少年僧人瘦弱的身影,帶著微光漸漸穿破濃霧,立定在她跟前。他披著破爛不堪的僧袍,帶著森林裏各種動物的氣味,頭頂有一小截硬硬的板寸。他將這個小本子塞到她手裏,眼裏是神秘的微笑,抑或某種無奈的情愫。他轉身離開了她,迴到森林深處,將於下一個輪迴歸來。


    玉靈的初戀。


    不起眼的黑色小本子,是他留給玉靈的唯一的物品。這是他師傅圓寂前傳給他的,本子裏記錄了師傅雲遊森林多年的經曆。少年僧人已把它全部背誦於心,便送給其他有緣分的人,這也是師傅圓寂前的關照。


    從十六歲起,玉靈就一直把這個小本子帶在身邊,放在貼身的小包裏,空閑時便拿出來看看,盡管從未真正行明白過。


    第一頁開頭寫著這樣一行小字——


    [b]“觀想自身如墳場”[/b]


    接下來便是作者的自述:


    我,阿薑龍·朱拉,七十三歲。我出生於孔敬府一個最貧窮的山村,從小孤苦伶仃,十二歲那年,有幸遇到路過本村的阿薑曼大師,收我為徒並將我帶走。從此我開始在森林中修行,遠離塵市至今已六十多年。我踏遍了整個東南亞,泰國、緬甸、老撾、柬埔寨、越南,甚至中國的雲南,凡是有森林的地方,我全都徒步修行過。


    森林禪修已有兩千多年的傳統,佛陀二十九歲離開王宮時,便進入森林接受瑜伽苦行,最終以自己的方法大徹大悟。我們上座部佛教必須遵循佛陀的生活方式,維持巴利經文的傳統,即原始的森林比丘生活。


    然而,當佛教成為皇家象征,寺廟不斷富麗堂皇時,僧人們逐漸養尊處優,我們竟已脫離了佛陀精神。泰國在一百年前精神墮落,佛教戒律鬆弛,巫術與密咒盛行,引起許多高僧憤怒:“你無法從書本中得到智慧”、“讓我們重新迴到根本上!”於是,許多人離開寺廟,進入原始森林修習禪定,體驗佛教最本真的一麵,他們就是“森林雲遊僧”。


    最著名的森林雲遊僧大師,就是我的師傅——阿薑曼·布利達陀。


    阿薑曼大師同樣生於貧窮山村,曾隨森林僧大師阿薑掃修行。他在收我為徒之前,早已是大名鼎鼎的高僧,振興了泰國林居禪修傳統,他吸引來自各國的弟子,卻終生流浪於森林,是一位名垂青史的偉人。


    但是,沒人知道我的存在。阿薑曼大師說我不該為人所知,否則便會如其他僧人那樣,漸漸被世俗同化。我也寧願隱姓埋名,秘密追隨在大師左右。直到大師圓寂後,我才獨自去緬甸等國雲遊。我用了數十年時間,實踐大師教導我的精神,全靠向山民們乞討為生,有時隻能食用山果野漿。


    我還擔負著一個使命,阿薑曼大師圓寂前囑咐我的使命,那也是大師終生都未能完成的心願——那就是尋找一座城市,一座遺失在泰北叢林中的城市,傳說那座城市埋藏著巨大的秘密,埋藏著古老的淚水和感情,埋藏著未來世界的征兆。


    這也是我一生的目標,尋找永恆的羅刹王國之城。


    世界末日之城。


    羅刹之國。


    三


    羅刹之國。


    八百八十九年前。


    轉眼間,古老的廢城被抹上一層金色。大地與雲朵旋轉,太陽與月亮交替,荒草刹那間無影無蹤,一切都已改變……


    頂頂從地上爬起,瞪著一雙驚訝的眼睛。她看到破敗的宮牆再度樹立,繪上五顏六色的圖案。迴廊的浮雕被重新打磨,已煥然一新。巨大的屋頂搭設起來,豎起高聳入雲的塔尖。每一根柱子都貼上了金箔,地上鋪起最珍貴的木板,大殿中央是金碧輝煌的王座——寶石和金剛鑽做成的宮殿。披著鐵甲的武士,袒肩露背的宮女,各自站在宮殿左右,等待王國至高無上的統治者駕臨。


    終於,戴著金冠、披著長袍的老國王來到,宛如古印度壁畫上的君主,他蓄著胡須剃著短發,在大群宮娥的圍繞之下,坐到寶石鑲嵌的王座上。他已統治這個國家三十年,自登基那天起便是繁榮的國度,強大的軍隊和神秘的武器保護著他,虔誠的人民對他俯首效忠。雖然國王已經年邁,但他仍深信自己的權威,羅刹王國將永遠存在下去,直到一千年以後。


    而在國王寶座的旁邊,威嚴地站立著羅刹大法師。他是國家最高的祭司長,負責人類與黑天大神的溝通,除國王外他的權力最大。大法師有當地罕見的魁梧身材,渾身都是油亮的肌肉,光頭下一雙鷹似的眼睛,再加上袒露著的一邊肩膀,如傳說中的阿羅漢轉世。


    頂頂就在那堵迴廊之下,與大殿隔著一道珠簾,無數顆珍珠串隱藏了她的臉。她感到自己無法動彈,甚至連唿吸和說話都很困難。她看到一個男人走入宮殿,看起來還不到三十歲,穿著一件普通的白色長袍,手裏卻捧著一副盔甲,也許是剛從戰場歸來的武士。但無論他的相貌還是身材,都與羅刹王國的居民截然不同。尤其是他雙眼中射出的目光,完全來自另一個世界,或許是那片廣闊的高原,充滿萬丈陽光和無限荒涼。


    男子走到國王的寶座下,恭敬地單腿下跪說:“古格國王的使者倉央,前來羅刹王國拜見國王陛下。”


    老國王已見慣了遠人來貢,卻從未聽說過“古格”,他捋著胡須說:“爾邦所在何處?”


    “鄙邦偏居千裏之外,萬丈雪域高原,喜馬拉雅之巔,吐蕃讚普之裔,煌煌古格之國。”


    名叫倉央的古格使者,昂首挺胸,聲若洪鍾,從容不迫地迴答老國王的提問。


    “爾國主信仰何等教義?”


    “鄙邦全民皆信仰蓮花生大師傳播之佛教,小臣之君主亦虔誠向佛,久聞大理之南,蒲甘之東,真臘之西,有神聖三千年之羅刹王國。這是個偉大光榮的王國,有著數千年的悠久曆史,是佛教最忠實的保護者。國王有數不清的武士和戰象,還有最強大的‘七種武器’。他居住在寶石和金剛鑽做成的宮殿裏,城裏有一座高聳入雲的大羅刹寺,有五座象征世界中心的寶塔。而隻有被命運選定之人才能到達這裏!”


    倉央的這番話讓羅刹國王龍顏大悅:“年輕的古格武士,恭喜你就是這被命運選定之人!請告訴朕,貴國的君主差遣你來此有何事?”


    “第一是向偉大的國王致敬,並獻上我邦的特產——比金子還昂貴的藏羚羊毛毯。”


    “好,朕接受貴國君主的禮物。”


    “第二件嘛,”倉央停頓了片刻,目光落到了大法師身上,兩雙淩厲的眼神撞在一起,竟然絲毫不分勝負,“就是古格君主差遣小的來向國王陛下求親,懇請國王陛下把美麗的公主嫁給古格君主,羅刹與古格如能聯姻,將是天下最大的盛事!”


    聽到向公主求親的要求,老國王的臉色立即陰沉了下來:“什麽?要把朕的掌上明珠嫁到喜馬拉雅山上?真是無稽之談!”


    正當國王準備將古格使者掃地出門時,旁邊的大法師卻俯首輕聲道:“陛下,臣聽說古格王亦有一支強大的軍隊,並掌握通往香巴拉國之秘密道路。羅刹若能與古格結盟,或許能由此而直抵香巴拉,在世界中心建立曼荼羅城。羅刹大軍之威力亦將提升數倍,並征服所有的異教徒,實現世界末日之戰的勝利。”


    大法師的建議讓國王沉思了片刻,隨後皺起眉頭道:“關於聯姻之事,朕要仔細思量,待考慮完全之後再做定奪!古格使者請先迴館驛歇息。”


    於是,倉央再次單腿下跪,謝過國王之後退出大殿。


    這一幕全被珠簾後的頂頂看在眼裏,她心裏也感到奇怪,難道世上真有“穿越”這檔子事?在羅刹宮殿廢墟的子夜,一下子“穿越”到八百年前?她閃到宮殿另一邊,從側門衝了出去,旁邊有幾名武士和宮女,看到她經過都不阻攔——“穿越”之後還有隱身功能?讓古代人都看不見自己?


    頂頂自己感覺都好笑,不禁對一個宮女做了個俏皮的鬼臉。沒想到那宮女竟有了反應,立即驚慌失措地跪倒下來,口中念念有詞:“公主殿下,奴婢犯了什麽罪過,讓殿下那麽生氣?”


    真正被嚇個半死的是頂頂,原來人家都能看到自己!那宮女說得顯然不是中文(當然更不是英文),但頂頂能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你——你叫我什麽?”


    現在頂頂說話已經不經大腦思考了。


    “公主,羅刹國的蘭那公主殿下啊。”


    宮女的迴答讓她目瞪口呆,她都不明白宮女為何聽得懂她的話?


    公主——羅刹國的蘭那公主殿下?就是自己嗎?那薩頂頂又是誰?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居然已完全換了身打扮,緊身的筒裙包裹著身體,看起來就像玉靈的裝飾。而她裸露的肩膀,係在脖子上的絲巾,赤著的雙腳,讓她更富有熱帶風情。再摸摸頭上,竟已挽起重重發髻,鬢角還插著一支鮮豔的“曼殊沙華”之花。


    頂頂(還是蘭那公主?)完全傻了,抑或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已迴到八百年前?羅刹鬼國的宮殿之內?她任由腳步帶著自己向前走,穿過一個個跪倒的宮女奴仆,走過一道高大的塔門,抬頭隻見那厚厚嘴唇的神秘的微笑。


    穿過塔門卻是個花園,種植著世界各地的奇花異草,不知道是誰使的法術,能讓這些不同國度不同季節的花同時開放——豔麗的曼茶羅花旁盛開著白色的櫻花;洛陽牡丹花下孤獨綻放著藍蓮花;藍色妖姬的玫瑰花上是黑色大麗花……


    仿佛來到了植物園的大型溫室,頂頂(蘭那公主?)已被這奇妙的花園驚呆。植物中間點綴著一些佛塔,還藤蔓纏繞的迴廊,水池邊小巧玲瓏的亭子,一切都指向那座神秘花園——蘭那精舍!


    她撫摸著熱帶的寬大樹葉,繞過一道浮雕長廊,迎麵撞在一堵溫柔的牆上。


    那是一個男人的胸膛。


    頂頂(蘭那公主?)幾乎跌倒在地,她的後背靠著浮雕,仰頭看著這個風塵仆仆的男子。


    “倉央?”


    她還記得他的名字,剛才在王宮的大殿之上,來自遙遠的雪域高原的使者,向羅刹國王提出要迎娶公主迴古格。


    如果自己就是羅刹國的蘭那公主,那他就是代表古格國王來向自己求婚的?


    男子已單腿下跪在地道:“倉央冒犯了公主,請恕罪。”


    “我饒恕你——請抬起頭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說的話竟一下子有了皇家風範。


    於是,倉央抬起了頭。這是一張鋼鐵般的臉,雖然還不到三十歲,古格高原的風霜,卻在他臉上刻下了許多痕跡。


    不待公主下命令,他已從容站起,一身羅刹本地的裝束,仍難掩他寬闊的胸膛,還有腰間懸掛著的寶劍——武士的標誌。


    “你是古格國王的使者?”


    “是的,公主殿下,我奉我家國王之命令,來羅刹王國迎娶公主迴古格。”


    頂頂也不知是如何與他溝通的,甚至搞不清自己說的是什麽語言,卻都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古格在什麽地方?”


    “在千裏之外的雪域高原,世界最高的屋脊,那裏有連綿的雪山,無垠的草原,巍峨的佛寺,堅不可摧的城堡。那是個無比美麗的地方,隻要能夠翻越高山,克服你身體的所有困難,你便會永遠愛上並無法離開那個地方。傳說中的香巴拉聖地,便在我們古格的邊境,隻有通過古格才能進入那片秘境。”


    在倉央冷靜的敘述中,眼前似已浮起古格的景象,這究竟是對八百年後的未來記憶,還是對八百年前的古老想象?


    “你又是什麽人?”


    “我,倉央,公主您最卑微的仆人——奉我家國王之命保護您平安遠赴古格。”他俯首恭立在她身邊,不時用眼角餘光瞄向四周,就像忠實的保鏢,“我的父母都是古格的牧民,從小在古格城堡下的原野長大。我十六歲便被征召入老國王的禁衛軍,隨老國王征戰四方,因戰功獲得世襲武士的榮譽。我又作為老國王的使者,代表古格出使過許多國家。”


    真的在和八百年前的武士說話嗎?頂頂睜大眼睛問:“你到過哪些地方?”


    “整個雪域高原都走遍了。我出使過大宋國,去臨安向大宋皇帝進獻貢品,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繁華得無法形容,人們居然用紙張做錢幣,建造能遠航到任何地方的大船;我坐著大宋的帆船去了日本島,見到了傳奇的源義經大將軍,在他遭到追殺時我救了他,並悄悄保護他去西藏隱居;我跨越沙漠經過和田與喀什噶爾,到達黑契丹帝國的首都虎思斡耳朵,帶迴了強大的古爾汗的禮物;我翻越了喜馬拉雅山,抵達佛祖的故鄉印度,與信徒們共同沐浴了恆河水;我還奉命遠赴漠北草原,路過弱小的蒙古部落,與一個叫鐵木真的青年結拜為兄弟——”


    [b]鐵木真![/b]


    四


    淩晨,四點。


    月光如一層保鮮膜覆蓋著沉睡的南明城。


    大本營。


    三樓,伊蓮娜的房間。


    她還倒在沙發上熟睡,頭發散在靠背上,潔白的皮膚被月光包裹著,那是俄羅斯與羅馬尼亞的混血結晶。


    厲書已獨自爬起來了,屏著唿吸凝視著月光“美人”——美國之人,亦是美麗之人。


    他低頭輕吻她的額頭,宛如童話裏王子吻了睡美人,但伊蓮娜還不曾醒來,不知在夢中見到了哪個男子?


    反複迴想幾個小時前,自己和她究竟幹了什麽?感覺並沒有如想象中那麽奇妙,隻有絕望中的喘息,和心底強烈的壓迫感——錯過了今夜便是世界末日?生命中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不能延續生命的話。


    他甚至有些後梅了,那個瞬間他完全失去了理智,自己就像被某種力量操縱著,瘋狂得像頭野獸。幸好伊蓮娜也是差不多,她身上還有股特殊的氣味,帶著淡淡的腥味,像來自某個古老的城堡。於是,兩頭野獸碰在一起,就像撞進了森林中的陷阱。


    這座沉睡之城就是個巨大的陷阱?


    旅行團所有的人都成了獵物,一個個自以為強大實際弱小無比——導遊小方、司機、屠男、成立、唐小甜相繼被獵殺,接下來還會有誰?


    厲書顫抖著站起來,同時感到腹中一陣難受,便悄悄地跨進了衛生間。


    幾分鍾後,他掙紮著站起來,麵對衛生間裏的鏡子。白色的燈光打在自己的臉上,仿佛抹上了一層麵膜。這張臉看起來有些怪異,雖然眼睛還是眼睛,嘴巴還是嘴巴,但以乎不再自然了,像是不同的機體拚接而成的。


    厲書戰栗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並沒發現什麽異常。但鏡子裏的臉裂了開來,就像有幾道長長的疤痕劃過。他驚恐地按著額頭和下巴,害怕它們會瞬間四分五裂,變成一堆可怕的破碎器官。厲書用力地按了幾十秒,鏡子裏又出現細細的針頭,像醫院的傷口縫合手術,用醫學針線穿過臉龐,將撕碎的部分重新縫起來……


    終於,他的手鬆開了自己的臉。


    鏡子裏的眼睛布滿血絲,大睜著盯著鏡子裏的幽靈,他能看到那張陌生的臉——也許南明全城的居民,都被某種力量禁錮在鏡子裏了?其實居民們並沒有消失,更沒有離開南明城,他們仍然待在自己家裏,隻不過是在衛生間的鏡子裏。但他們無法逃脫出去,隻能隔著鏡子看狹小的衛生間。直到這群來自中國的不速之客,突然闖進了天機的世界,就像此刻的厲書,麵對鏡子裏的主人。


    是的,鏡子裏的人在掙紮,不知道是男是女是老是小?他(她)看到了鏡子外的厲書,他(她)正在狂暴地唿救。然而外麵的人卻根本聽不到,隻能感受到鏡子的細微變化,那些微小的裂縫,破碎的臉龐,逐漸滲透的鮮血……


    正當厲書頭疼欲裂之時,忽然又發現了什麽——沒錯!就在鏡子裏……在鏡子裏……在鏡子裏……在鏡子裏……在鏡子裏……在鏡子裏……


    驚人的秘密!


    很遺憾,作為小說家的我還不能說出來。


    厲書則完全目瞪口呆了,他第一次與幽靈麵對著麵,與巨大的陰謀麵對著麵,與自己無法想象的事情麵對著麵。


    他內心的承受極限已被壓垮,六神無主地退出衛生間,迴頭看了看沉睡中的伊蓮娜。


    對不起,親愛的,我要離開你了。


    他再度吻了伊蓮娜的唇,美人卻依舊沒有醒來。


    然後,他輕輕打開房門,衝入黑暗的走道中。


    厲書順著樓梯一路狂奔,飛快地來到底樓,迴到小巷的月光下。他的額頭已布滿冷汗,想要大聲地喊出來,嘴裏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嚨。


    幾秒鍾後,一片黑霧從街道深處湧出,迅速籠罩了整個南明城,就連月光也被完全遮住了。


    黑霧包圍了絕望的厲書,將他吞沒在濃濃夜色之中。


    五


    羅刹之國。


    依然在穿越。


    充滿各種奇花異草的“蘭那精舍”——這也是以公主的名字命名的,夕陽照射著佛像的微笑,掩映著高聳入雲的中央寶塔。在寂靜的藤蔓迴廊下,插著紅花披著絲巾的公主,正凝視著來自雪域的武士,傾聽他講迷那些古老的傳奇。


    鐵木真!


    倉央居然說自己去過漠北草原,與一個叫鐵木真的青年結拜為兄弟。


    “等一等!”頂頂打斷了倉央滔滔不絕的講述,“你去過蒙古?見過鐵木真?”


    “是啊,一個豪爽的年輕人,蒙古部落的繼承人,我覺得他前途不可限量。”


    蒙漢混血的頂頂對鐵木真很是敏感,自言自語道:“沒錯,鐵木真的前途確實不可限量,他很快就會成為世界的征服者——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是誰?”


    她苦笑了一下,自己不該幹預曆史的進程:“沒什麽,你繼續說下去吧。”


    “離開蒙古部落後,我跨越草原和沙漠,經過河中地區的撒馬爾罕和布哈拉來到波斯。雖然他們的信仰與我們不同,但我覺得人和人都是一樣的,無論跪倒在清真寺內還是佛寺內,信仰都會護佑每個人的心。離開波斯進入兩條大河的流域,那裏有一座巨大的‘和平之城’,曾經是大食國的首都,可惜已不複當年的盛景。大食國的最高君主叫哈裏發,是個終日閉關深宮的憂鬱天子。我向哈裏發交上古格王的國書,苦悶的哈裏發終於有了與外人說話的機會,他異常興奮地和我說了個故事:有個青年叫阿裏巴巴,他用‘芝麻開門’的暗號獲得了一大筆遺產,接著有四十個強盜幾度來搶劫。”


    “阿裏巴巴與四十大盜?”


    頂頂覺得越來越不可思議,倉央一口氣說了那麽多,並沒有給人話癆的感覺。相反他的每句話都很有力度,眼神也飛到了遙遠的地方,讓人沉醉在遐想之中。那景象如電影幕布展開——八百年前的《一千零一夜》,而《天機》將是“第一千零二夜”。


    “對,公主殿下是怎麽知道的?阿裏巴巴用各種智慧消滅了強盜,這個故事實在太奇妙了,哈裏發還跟我說了阿拉丁飛毯與水手辛巴達。”倉央雙目直視著她,眼神不卑不亢,仍然保持著鎮定自若,好像已來到巴格達宮廷,“依依惜別哈裏發後,我前往聖城耶路撒冷。路上遇到庫爾德人薩拉丁的大軍,我隨著這位大英雄來到聖城下。城內駐守著一支叫十字軍的軍隊,他們來自西方的歐洲,旗幟上畫著十字標記,有個男子正在十字架上受難。”


    “你居然看到了十字軍東征?”


    “沒錯,薩拉丁下令圍攻耶路撒冷,我也隨同他的大軍出發,冒著十字軍的弓弩,第一個攀上耶路撒冷城頭。最終,十字軍向阿拉伯人投降,我隨薩拉丁一同征服了這座聖城,前往金色圓頂的清真寺,還見到了猶太人的哭牆。薩拉丁念我戰功第一,便賜予我三千戶敘利亞封地。但我拒絕了他的好意,因為我仍是古格國王的使者。我離開聖城跨越西奈半島,來到尼羅河畔的埃及。”


    “見到金字塔了?”


    倉央驚訝地點頭道:“是啊,在沙漠中無比壯觀美麗,那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築,或許隻有大羅刹寺的中央寶塔能與之媲美。我又在亞曆山大港坐上帆船,渡過藍色的地中海,經過一條狹窄的海峽,到達了海角上的一座金色城市,這便是君士坦丁堡,拜占廷帝國的首都。我遊覽了聖索菲亞大教堂,向羅馬皇帝的繼承人——拜占廷皇帝遞交了古格王的書信,他正在被突厥人的進攻而困擾,還與我討論了古格能否襲擊突厥的方案。之後我在君士坦丁堡上船,順風抵達雅典,遊覽了古奧林匹亞山。接著渡海到了意大利,經過那不勒斯到達了羅馬。”


    “你——見到教皇了?”


    “公主殿下,你的學識真的讓我吃驚。在這隱蔽的神秘羅刹國裏,居然連萬裏之外的天下事都如此知曉!教皇勸我家國王改信基督教,我認為他侮辱了我的信仰,便與教皇身邊的衛士發生衝突。我一個人揮劍砍死數十人,孤身從梵蒂岡逃出,藏匿於古羅馬競技場內。有幸褥得到一位商人的幫助,輾轉來到水城威尼斯。見過威尼斯總督後,我翻越白雪覆蓋的阿爾卑斯山,仿佛又迴到故鄉阿裏。最終,我來到一個叫德意誌的國家,拜訪了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一直旅行到波羅的海邊,又坐船到了寒冷的挪威。那裏曾是海盜的國度,他們帶著我橫渡大洋。經過幾個月艱苦的航行,我們到了一片荒涼的大陸,那裏有著成群的野牛,把臉塗成紅色的土著,還有廣闊的草原和高山。”


    “不會是到了北美洲吧?”


    原來最早抵達新大陸的歐洲人並不是哥倫布,而是中世紀的北歐維金人。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海盜們又悄悄離我而去。我隻能獨自向西走去,翻越了數十座雪山,殺死了無數頭野牛,用了一年的時間,終於見到了大海。那裏仍然是萬裏蠻荒,沒有文明的跡象,我沿著海岸往北走,一路上越來越寒冷,直到一片冰雪世界,就連海洋也布滿了冰塊,有馴鹿和大白熊出沒。”


    “那不是北極嗎?或者是阿拉斯加?”


    倉央卻聽不懂她的話,徑直說下去:“我在冰凍的海麵上跋涉,可以看到在透明的冰麵下,有成群結隊的鯨魚遊動。我渴了就吃雪,餓就殺頭海豹充饑,艱苦地沿著海岸走,直到冰雪消融,露出莽莽的森林。那裏生活著獵人和牧手,說這裏叫‘西伯利亞’。於是,我沿著幾條大河向南走。穿過無數森林和山岡,一直來到大金國的地麵。終於找到了迴家的路,我經西夏國迴到雪域高原,古格老國王的跟前。”


    頂頂聽到這兒不禁驚歎道:“天哪!你從亞洲到了非洲再到歐洲,跨越大西洋到了北美洲,又從北極迴到了亞洲!這不已經環遊地球了嗎?麥哲倫的船隊隻能算是第二了。”


    “麥——哲——倫——他是誰?”


    “啊,他是比你晚了三百年的人,也許我下次還能夢到他。”頂頂忽然被自己的話怔到了,低頭思索道,“夢?這一切都是夢嗎?”


    夢?


    不,是夢魘——迅速吞沒了她的身體,一層白色的霧籠罩著視野,倉央紅色的胸膛漸漸淡去,迴廊裏的浮雕紛紛脫落坍塌,整個花園被風暴席卷而過,瞬間隻剩下殘垣斷壁、荒煙蔓草。金碧輝煌的宮殿陷落了屋頂,石壁孤獨地佇立在廢墟中,太陽也落入莽莽叢林,轉眼月亮升上高天。


    夢——醒了。


    當頂頂睜開眼睛時,一切又迴到了倒塌的宮殿,神秘的星空覆蓋著迴廊,羅刹國早已破碎在身下,她也不再是鬢邊插花的蘭那公主,而是二十一世紀的不速之客。


    她身後靠著古老的浮雕,整個背部都酸疼難忍,而在她的隔壁——這堵迴廊的另一麵,葉蕭仍在熟睡之中。頂頂打開手機看看時間,現在是2006年9月28日淩晨五點整。


    原來隻是一場夢!


    如此奇怪的一場夢,夢中的頂頂“穿越”到八百年前,成為羅刹國的蘭那公主,見到來自雪域高原的武士倉央。他奉古格王之命求娶蘭那公主,並為她講述了自己環遊世界的奇跡……


    簡直是荒誕不經!頂頂感到不可思議,自己怎麽會做這種夢?而且夢中的所有細節,尤其是倉央對她說的每一句話,都那樣清晰又曆曆在耳。


    自己真是夢的寵兒?


    她仰頭望著沒有屋頂的夜空,黎明前最後的黑暗,夢的世界正悄然褪色。


    六


    夢的世界悄然褪色,唐小甜的生命也在褪色。


    大本營,二樓,原本屬於她的蜜月愛巢。


    唐小甜已化作一具屍體,靜靜地躺在席夢思上,晨曦透過窗戶射入,灑遍她蒼白的臉龐。


    她的新郎已在她身邊守了大半夜,身體僵硬得幾乎和她一樣,看著房間緩緩明亮起來,她的靈魂也在緩緩消逝。


    楊謀到現在才發現,唐小甜這個樣子是最可愛的,安靜地躺在光線裏,沒有一絲煩惱與憂鬱,像童話裏睡著了的美人。


    可惜,任何王子的吻都喚醒不了她。


    他的淚水早已經幹涸了,就像噩夢般的昨晚(他寧願那隻是個一夢),在四樓黃宛然的房間裏,他背起自己妻子的屍體,擺脫童建國和厲書的胳膊,艱難地踏上昏暗的樓梯。這棟該死的樓困了他們四天,吞噬了五條生命,包括他的新娘唐小甜。他在心裏咒罵著這座城市,也咒罵著旅行團裏所有的同伴,當然也要咒罵他自己。他將殘留著溫度的屍體,搬到二樓自己的房間裏,放在這兩天睡的大床上,蜜月新房轉眼成了新娘子的停屍房。


    這是他生命中最漫長的一晚。


    清晨,六點。


    楊謀終於抬頭看看窗外,來到沉睡之城的第五個白天,他的寶貝dv擺在床頭櫃上。他突然發瘋似的跳起來,抓住這台他視若生命的數碼攝像機。全因為這台要命的機器,因為荒唐的記錄片夢想,他才中邪似的在南明城裏拍攝,又鬼使神差地攝下了玉靈遊泳的畫麵,最終導致了唐小甜的崩潰與死亡。呀


    誘惑讓人滅亡,dv就是他的誘惑,那就讓誘惑先滅亡吧!


    他迴頭看了一眼妻子的屍體,輕聲歎息:“對不起,小甜。”


    然後正在他狂亂地舉起dv,正準備重重地砸向地板時,門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他的手腕劇烈顫抖了幾下,終究還是沒有用力砸下。他將dv放迴到床頭櫃上,走到門後用嘶啞的聲音問:“誰?”


    “你見到過厲書嗎?”


    門外是孫子楚的聲音,一宿沒睡的楊謀打開房門,虛弱地迴答道:“不,我整夜都守在小甜身邊。除了自己以外,沒看到過其他活人。”


    “我從五樓一路問到二樓,到處都找不到厲書,難道他跑出去了?”


    孫子楚困惑地看著樓道,十分鍾前他出來敲其他人的房門,為的是快點吃完早餐,盡早出發去尋找葉蕭和頂頂。其他人都被他叫出來了,但厲書的房門並沒有鎖,走進去發現空無一人。他趕緊再問其他人,但沒一個人知道厲書的下落。


    “該死!又少了一個!”


    昨晚唐小甜的死於非命,已經讓孫子楚心驚膽戰了,他擔心第六個犧牲者會接踵而至——但願不是厲書!前兩天這家夥還答應了孫子楚,迴國後要給他出版一本書,書名就叫《象牙塔下風流史》。


    孫子楚立刻衝到樓下,清晨的光線灑滿街道,空氣裏充滿了植物的氣味,寂靜的路麵上不見一個人影,他扯開嗓子大喊:“厲書!厲書!”


    空蕩蕩的南明城裏,有無數個幽靈聽到他的唿喊,但沒有一個發出迴音。那個真正叫厲書的人,正在某個神秘的空間裏無法聽到。


    孫子楚絕望地迴到大本營,他沒有再去二樓的房間,因為那裏停著唐小甜的屍體。大家都被叫到三樓,在伊蓮娜的房間用早餐。習慣晚睡晚起的林君如覺得孫子楚在折磨她,不停地抱怨抗議,隻是當聽說昨晚唐小甜的死訊時,才恐懼地安靜下來。


    玉靈監督著小枝用完了早餐,她整晚都提心吊膽,倒是小枝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真像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家。然而,在她撞到楊謀的眼神時,卻被一種無限的絕望震住了,那是受到重傷的野獸表情,仿佛背上還插著一枝標槍,傷口汩汩地淌著鮮血。她不清楚楊謀心裏到底在想什麽,但她覺得自己無法麵對他,就好像是自己殺死了唐小甜。她不安地迴避他的目光,迴頭看著小枝的臉,卻發現這神秘女郎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另一個女生——伊蓮娜。


    奇怪,她是房間裏最惶恐的人,一直在角落裏來迴地走動,幾乎沒怎麽吃早餐,嘴裏念經似的嘮叨著幾句英文。


    因為伊蓮娜是最後見到厲書的人。


    而且就在這個房間,在子夜時分的絕望情緒中,他們的唇緊緊相擁在一起,火焰熊熊燃燒吞噬了他們。


    當她在淩晨醒來之時,還沒來得及為自己後悔,便發現厲書不見了。她以為厲書是自己離開了,便默默地收拾著房間,迴味那談不上美妙的時刻,自己真的是瘋了嗎?已經好久都沒有這樣失控過了,是這裏令人窒息的空氣,讓她加倍分泌了荷爾蒙?


    總之她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雖然來到中國已經五年,和中國男人早已接觸過不止一次,但厲書究竟是怎樣的人?伊蓮娜始終都沒搞明白過。在浦東機場出發時,因為他的英文水平最好,就總是和她搭訕套近乎。而她每次都用中文來迴答,搞得厲書常一臉尷尬。但還是他們兩個話最多,常常聊到美國與歐洲,有時又聊迴到北京與上海,可從未想到過會有這種事。


    清晨,當孫子楚來敲她的門,告訴她厲書消失了的時候,她的心沉到了冰點。厲書為何而失蹤?是因為伊蓮娜的原因嗎?因為得到了她的身體,而喪失了他自己的身體?還是遺留在她體內的基因,散發出了那數百年前的詛咒,那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德古拉!


    絕對!絕對不敢!不敢說出昨晚發生的事,盡管厲書身上的氣味,仍殘留在她的房間裏。伊蓮娜低頭退縮在角落,迴避任何人的目光,好像三百年前犯了錯的女人,身上刺著恥辱的紅字。


    這時,童建國突然說話了:“楊謀,我知道你很難過,但有件事我們必須要做。”


    “什麽?”


    楊謀隔了很久才魂不守舍地迴答。


    “我們必須把唐小甜的屍體運走,她不能繼續留在房間裏。”


    “運去哪裏?”


    “冷庫。”


    “冷酷?”楊謀顯然是聽錯了,他停頓了幾秒鍾才明白過來,“你好冷酷!讓我的妻子躺在冰箱裏,和那些豬肉牛肉關在一起?你把她當成畜生了?”


    話音未落,他的額頭已暴出青筋,迅速撲到童建國身前,用力掐住了五十多歲老男人的脖子。其他人都被這一幕嚇傻了,童建國卻用膝蓋頂住他的肚子,趁著楊謀一聲慘叫,便將他反手擒拿過來。這點手段對童建國來說是小兒科,楊謀被他壓得服服姑帖,如何掙紮都紋絲不動。


    “請你理智一些,放在那裏能好好地保存她,否則你會看到更悲慘的景象。”


    童建國還不忍心說出“腐爛”兩個字,便鬆手將他放開了。


    “不!不管你們做出任何決定,也不管會有任何結果,我都不會離開小甜!”


    楊謀說著衝出房間,一口氣跑迴到二樓的房間,跪倒在妻子屍體旁邊。顫抖了片刻之後,他將房門緊鎖起來,把這屋子搞得像墳墓似的,再也不讓任何人來打擾他們了。


    他輕輕撫摸著妻子的臉。雖然已經僵硬如鐵,他仍深情道:“小甜,讓我們永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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