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小烏龜。


    它們在玻璃魚缸裏爬來爬去,不時將小小的腦袋伸出堅硬的龜殼,仰望對它們來說遙不可及的天花板——還有我的臉。


    不知道它們眼中的我是什麽樣子?巨大的長著兩隻眼睛一個鼻子的怪物?一座會移動會唿吸的小小山丘?它們會不會和我的同事們一樣瞧不起我呢?


    放下魚缸,無精打采地轉向電腦,卻一個字都沒看進去,腦中還裝滿昨晚的文字——我的博客,2006年出事以前寫下的博客,尤其最後兩個月的那些文章——蘭陵王?還有某項艱難而富有誘惑的選擇?


    腦袋空白一片,絲毫想不起任何相關信息,反而越想越頭疼,仿佛有一根腦神經被緊緊抓住,讓我的左半邊頭骨幾乎要迸裂!


    今天,銷售六部的嚴寒沒有來上班。


    自從陸海空離奇自殺以後,銷售六部已成為恐懼的中心。同事們打電話到嚴寒家裏,他的家人也不清楚他的行蹤,隻是說昨天晚上十一點鍾,他突然接到一個神秘電話,猶豫半天還是出門了,直到今天早上都沒迴來。嚴寒的家人已經報警,說這幾天他一直心神不寧,經常半夜發神經似的說瘋話,還多次提到一個名字——蘭陵王!


    我沒事在銷售部走了一圈,但大家看到我都往後退,似乎我身上沾著陸海空的幽靈,因為他就吊死在我的辦公桌上。當我走到銷售三部,撞到自言自語的方小案,他大概正在為嚴寒的失蹤而害怕。


    方小案驚恐的眼睛對我瞪大著,"不!你不要靠近我!不要!"


    而他的這雙眼睛,卻同時說出了另外一句話,隱藏在他心裏的話——


    "陸海空死了,嚴寒大概也完蛋了,下一個就是我了吧?可怕的蘭陵王,可怕的高能!"


    我怔怔地看著他,心髒立時被他的這句話揪了起來。天哪!我怎麽會聽到他的心裏話?他嘴巴裏說的明明是另外一句話!


    方小案卻飛快地轉身離去,宛如躲避瘟神一樣躲避著我。


    無奈迴到自己座位上,我仰頭看著天花板,感到一陣陰冷的風。也許陸海空的靈魂,就躲在中央空調的出風口——那天半夜他上吊自殺時,就把繩子掛在那些網格裏。他還在那上麵晃悠嗎?冷風中隱隱藏著什麽話,我卻無法聽清楚,包括我謎一樣的過去。


    下午,當大家準備下班的時候,侯總突然說:"今天銷售部全體留下來加班!"


    他嚴肅地布置了一連串任務,讓每個人在心裏罵了他一百遍,卻敢怒不敢言,乖乖坐下來繼續幹活。低頭幹到八點多鍾,我才發現所有人都不見了,隻剩下我一個傻傻地坐著——原來在老錢的挑動下,加班的同事們都悄悄溜迴了家,唯獨把我甩下來,否則全走光了都不好交代,最後一個倒黴蛋自然就是我。


    窗外,十九層樓下的夜上海,到處閃爍著摩天大樓的霓虹,侯總也不知去哪兒happy了?去他們的球!我幹脆關掉電腦,氣憤地背起包走出公司。


    踏進電梯隻有我一個人,平時每次坐電梯都得擠,隻有加班到八點以後才有這種待遇。電梯門即將合上時,黑夜裏突然伸進來一隻白白的手,正好卡在兩扇電梯門當中,我嚇得幾乎摔倒在地。


    同時,傳來一陣女人的慘叫聲:"啊!"


    先是以為電梯遇鬼,而且是個女鬼!但立刻腦筋就轉過來了——肯定有人急著趕電梯,伸手進電梯門不幸被夾住了。


    還好門很快自動打開了,一個年輕女子衝了進來,一頭撞入我的懷中。我被頂到電梯另一端,不自覺地抓住她的肩膀,她的頭發絲粘在了我的臉上。在香水氣味的衝擊下,心跳霎時加快了幾倍,竟閉上眼睛不敢再看了。


    對方立即從我懷中掙脫出來,並冷冷地說:"高能?怎麽是你?"


    原來是田露的聲音,我尷尬地抬起頭,紅著臉說:"你……你……沒事吧?"


    "我沒事。"


    電梯已急速下降,田露緊握自己被夾的手腕,隻留下一個淡淡的印子。剛才她大概去了洗手間,所以沒被我注意到吧。


    "對不起。"


    還是不敢看她的眼睛,視線集中到她的頭部以下,居然是一條低胸的連衣裙,隱約可見身體暴露的部分。一陣濃鬱的香水氣味,在狹窄封閉的電梯內充盈鼻息。


    "你又沒做對不起我的事情,幹嗎說對不起?"


    田露並沒有責怪我,也不在意剛才被吃了豆腐,盡管我不是故意。黑夜的電梯裏,單獨麵對這性感的女子,我緊張得言盡詞窮,不敢繼續這拙劣的對話。


    走出電梯感覺口幹舌燥,喉嚨要燒起來了,拚命咽了一下口水。陪她走出大樓,外麵正夜色撩人,風吹起她的裙擺,露出兩截白白的小腿。


    她攔下一輛出租車,迴頭擺弄了一下頭發,"高能,明天見!"


    迴到家,已是晚上九點半。


    腦海裏纏繞著的仍是昨晚那些謎團——2006年秋天我為什麽去杭州?到底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麽事?還有什麽秘密等待我去揭開?


    打開c盤裏"我的文檔"搜索,在"我接收到的文件"裏,發現兩個奇怪的文件夾,各有一個"曆史記錄"子文件夾,裏麵是幾十個後綴為xml的文件。隨便打開一個文件,卻是上周和客戶的msn對話記錄——我是個電腦菜鳥,居然不知道msn對話記錄有保存,每個聯係人與你的對話,都會在電腦裏自動生成這樣一個文件。


    這兩個"曆史記錄"文件夾,其中一個全是2007年12月以後的文件,是我蘇醒以後注冊的賬戶。


    而另一個"曆史記錄",所有文件均在2006年10月以前——我出事以前的msn賬戶。


    這個最新的發現讓我有些緊張,我以前的msn聯係人並不多,也看不出聯係人地址,隻有千奇百怪的昵稱。無非是工作上的瑣事,與同事傳遞資料,向客戶催討貨款,打打招唿給個笑臉罷了,當年我果然是個無聊無趣的小人物。至於"蘭陵王"一句都沒看到,更別提那次致命的杭州之行。看來我和某些人的聯係,並未通過msn進行。


    然而,我發現了一個特別的文件——


    2006-9-61:53:08lucy高能英雄寶貝,你媽媽問你為什麽那麽晚迴家了嗎?


    2006-9-61:54:15高能英雄lucy當然問了,我說我被大學同學拉著唱歌,所以才會晚迴家。


    2006-9-61:54:58lucy高能英雄沒被媽媽發現你的小秘密嗎?


    2006-9-61:55:50高能英雄lucy幸好沒有呢。田露,我好緊張,我和你說實話吧,這是我第一次。


    "高能英雄"自然是我的msn名字,而lucy恰巧是田露的英文名。


    這個與我輕佻地說話的lucy,竟是冷若冰霜的田露?會不會是其他叫lucy的女子呢?


    但後麵的話裏出現了田露,毫無疑問此lucy正是田露!


    不可思議,她從不會這麽和我說話的,無論當麵還是網上,她一向與我保持距離,甚至對我不屑一顧。可這段2006年的對話正好相反,我與她的言語非常親密,好像情人間的私房話——何況又是淩晨一點鍾。


    接著看下去——


    2006-9-61:56:33lucy高能英雄哼,我早就猜到了,你這小子。


    2006-9-61:57:55高能英雄lucy田露,我問你個問題,請你一定要如實迴答。


    2006-9-61:58:26lucy高能英雄問吧。


    2006-9-61:58:59高能英雄lucy你愛我嗎?


    2006-9-61:59:47lucy高能英雄哎,你這個男人,就是傻啊,問這個幹什麽?


    2006-9-62:01:31高能英雄lucy你是我的第一次,我當然要知道。


    2006-9-62:03:12lucy高能英雄你以為你懂愛嗎?不要隨便說這個字。聽我說,高能,我從來都不相信這個字。


    2006-9-62:03:56高能英雄lucy那你為什麽要給我?為什麽!!!


    2006-9-62:05:13lucy高能英雄高能,你知道嗎?你很單純,你身上有很可愛的一麵,雖然從來沒有被人發現過。


    2006-9-62:05:52高能英雄lucy真的嗎?


    2006-9-62:06:38lucy高能英雄你是個好男人,晚安。


    2006-9-62:06:50高能英雄lucy等一等!


    我和田露的全部msn對話記錄,僅限於這一個夜晚,此前與此後再沒有過半句話。


    但這些對話的內容,已足夠讓我無比震驚了,傻坐在電腦前,看著屏幕上的一句句話。充滿著曖昧的語言,就算瞎子也能看出個端倪——我和田露有過曖昧關係。


    第一次?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過第二次,後來我又和田露怎麽樣了?唯一肯定的是兩個月後,我就在杭州發生了意外。當我昏迷一年之後醒來,我已經再也記不得這一切了,而田露也與我形同陌路,留給我的隻有冷漠輕蔑的目光,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當年的情意,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難道田露也和我一樣失去記憶,徹底忘記了曾經的纏綿嗎?


    再次頭疼欲裂,醒來以後的半年,身體狀況一直不錯,從未像最近這樣難受。


    關掉電腦倒在床上,心裏默念著:"lucy……lucy……lucy……"


    在我半年來的記憶裏,她似乎從未對我笑過,隻能幻想她的微笑,明亮眼睛裏閃爍著光,伴我度過漫漫長夜……


    第二天。


    陸海空的追悼會。


    除了銷售總監與人力資源總監,還有陸海空生前領導的銷售六部以外,公司裏並沒有多少人去參加,大家都覺得他死得不明不白,不敢去追悼會沾上他的晦氣。


    但我去了。


    侯總與老錢他們都沒有出現,我就成了銷售七部唯一的代表。我穿著一身黑西裝,走入追悼會現場戴上黑紗。公司總共來了十個人,但沒有看到方小案,本該出現的嚴寒也仍然不見蹤影。同事們都對我指指點點,沒有一個人敢和我說話,畢竟我是最後一個見到死者的人——陸海空吊死在我的辦公桌上。


    追悼會進行得很簡短,在遺體告別儀式上,家屬們哭得死去活來,特別是陸海空的女朋友,他們原計劃要明年結婚的。同事們卻都躲得遠遠的,隻有我走到了棺材麵前,隔著一層水晶再度看到他——安靜地躺在那裏,看不出任何吊死的痕跡。僅僅停留了幾秒鍾,忽然感覺陸海空睜開了眼睛!仿佛在對我說:"蘭陵王!蘭陵王!"


    我嚇得當場摔倒在地,難道我不但可以聽到活人的心裏話,還能感到死人靈魂的遺言?


    還是別人把我扶起來。追悼會還沒有結束,公司的同事們已全部走光了,隻剩下我一個人留在這裏。


    全部儀式完成後,陸海空就被推去火化了,他那被自我毀滅的身體,連同對於我的秘密的無限好奇,以及那股強烈的欲望,都將化為一把塵土歸於大地。


    但我並沒有離去,一直等待陸海空的家人出來,大著膽子對他的女朋友說:"對不起,我是陸海空的同事,能和你單獨談談嗎?"


    "有什麽好談的?"這女孩的眼淚早已經哭幹了,"什麽世界500強,你們公司一點都不關心他,居然讓他死在了辦公室裏!你知道他死前有多麽痛苦嗎?"


    "抱歉,他就是在我的辦公桌上自殺的。"


    "就是你?"


    女孩指著我的鼻子,那憤怒的眼神仿佛要把我吃了。


    "對不起,所以我也非常想知道他自殺的原因,否則我永遠都睡不安穩。"


    "因為他瘋了。"


    "瘋了?"


    她苦笑了一聲,"是,你們都不知道嗎?自從他在美國總公司培訓迴來以後,就完全變了另一個人。整天神神鬼鬼的,有時候會突然自言自語,每晚都會從噩夢中驚醒,嘴裏念著一個奇怪的名字。"


    "是不是叫蘭陵王?"


    "沒錯,你怎麽會知道?"


    "這個——"我隻能編了一句為自己開脫,"也是他告訴我的,他還有什麽反常?"


    "在他臨死前的幾天,已接近精神崩潰了!白天去上班還比較正常,但晚上迴到家就變成了瘋子,嘴裏說著我聽不懂的話,呆呆地望著窗外,還不斷地用手指抓自己的臉,我真擔心他會不會把自己的臉扯下來!"


    想不到陸海空自殺之前是如此痛苦,這究竟是由於某種外力,還是他咎由自取呢?我小心地問:"他在死前有沒有和陌生人交往過?"


    "有。他的手機經常在半夜響起,有時他接到電話就悄悄跑出去了,直到淩晨四五點鍾才迴來,這樣的情況總共有過三四次。"


    果然還有一個神秘的人存在!


    我膽戰心驚地問:"你知道給他打電話的人是誰嗎?"


    "不知道,也許是個魔鬼?"


    幾天過去,嚴寒依然沒有任何消息。


    銷售六部最近自殺了一個,又失蹤了一個,公司已經人人自危。每次碰到銷售三部的方小案,他都低著頭從我身邊繞過,好像隻要與我說半句話,就會讓他墜入地獄。


    我還是沒勇氣和田露說話,雖然心裏憋了無數個問號,無數種幻想的可能性,可一看到那張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的臉,便把所有的話都活生生咽了迴去。我每天度日如年,暫時把陸海空的自殺,與蘭陵王的疑問擱在一邊,腦中全是田露的身影。


    中午吃飯的時候,故意和她擠同一部電梯,在離她很近的位置,近到可以分辨出她身上的香水。她卻對我視若無睹,仿佛眼睛長在頭頂心,不屑於同我說話。我失落地跟在她身後擠出電梯,看著她走向馬路對麵。


    媽媽並不了解我,同學和同事們更不了解我,沒有一個人真正了解我。他們都認為不會有女孩喜歡我這種懦弱無為的男人,但我有不為人知的一麵,就是我身上的秘密,與生俱來背負的使命?我的男同事們一個個對田露獻著殷勤,卻從來隻能得到她的白眼,更不會想到——他們最看不起的人——我,曾經得到過她。


    呆坐在辦公室裏的我,心底的火焰燒穿了大腦,迫使自己抬起手指,在msn上對田露顫抖著打下一行字——


    "你現在忙嗎?"


    發送完以後就後悔了,真是愚蠢到極點的話。


    癡癡地盯著屏幕,田露的msn對話窗口平靜了一分鍾,對方才跳出一個標點符號"?"。


    田露給我打了個問號,似乎是不想和我說話,但既然已經說出了第一句,隻得硬著頭皮說下去:"為什麽不告訴我?"


    "什麽?"


    "為什麽不把以前的事情告訴我?"


    "你什麽意思?莫名其妙!"


    麵對田露這種不屑的態度,我必須鼓足勇氣,不再等待她的迴應,迅速打下一行字:"不要什麽都瞞著我,我已經知道了2006年9月的事。"


    msn那頭停頓了好幾分鍾,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等到迴答:"高能,你恢複記憶了?"


    "不,但我發現了證據。"


    等了幾個小時,卻再也不見田露的迴答。我有些死心了,其實就算當初發生過什麽,也是過去的事,她沒義務必須迴答我。


    垂頭喪氣之時,身後隱隱飄來一陣香水氣味,沒等抬起頭來,卻發現台子上多了一張便箋紙。田露已從我身後走過,她的背影和一件緊身的黑色裙子,勾勒出誘人的身體。


    再看那張小小的便箋紙,隻寫著一行潦草的字——


    去樓梯間談談


    心中猛然晃動一下,趕緊把小紙條收在懷中,像做了壞事的小孩,小心地迴頭掃視周圍,看看是否被其他人發現。田露已離開辦公室,裝作接電話的樣子向外走去。我強迫自己按捺急切的心情,仍然停留在電腦前,擔心被人看到我和田露前後腳走出去。兩分鍾後,才假裝上廁所溜出去。


    平日樓梯間基本沒人——除了地震那天擠滿了逃生的人們,我仍注意是否被人盯梢,仿佛變成了商業間諜。剛下樓梯兩步,就聽到田露的聲音:"高能!幹嗎鬼鬼祟祟的?"


    又嚇了我一跳,看著她冷漠的表情,還有依舊低胸的領子,一時卻說不出話。


    "我知道——你遲早會發現的。"她靠在牆上,仰頭看著樓道,"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這個問題讓我無法迴答,我想怎麽樣?想重新與她發生些什麽事情嗎?隻能膽怯地迴答,"不,我不想怎麽樣,我隻是想知道以前發生過的事情。"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這些對你來說有意義嗎?"


    她的語氣就像老師在訓學生。我在狹窄的樓梯間局促不安,這裏像一條陰冷寂靜的腸子,從十九樓往上一直通到三十八樓,聲音能傳到很遠,壓低了嗓音說:"當然,當然有意義。"


    田露卻搖搖頭,停頓了許久,緊緊蹙起娥眉,是從未有過的悲哀表情,終於把語氣柔和下來:"其實,有時候我也會想起那些夜晚。"


    那些夜晚?顯然我和她不僅僅隻有一夜。


    我突然鼓起了勇氣,"今晚,你有安排嗎?"


    "你想請我吃飯?"不用我張嘴她就代替我說了出來,"好吧,就去天香閣。"


    我沒想到她居然這麽爽快,我早已做好了被她拒絕n遍的準備,難道她不是像同事們傳的那樣,每晚都會有約會的嗎?


    看到我愣了半天沒說話,田露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喂,你不願意就算了。"


    "哦?"我這才迴過神來,急吼吼道,"不,我願意,我當然願意!"


    天香閣。


    其實既不"天"也不"香",還以廚師水平遜色而聞名,隻是能從窗口俯瞰美妙的夜景,尤其是外灘對岸陸家嘴的高樓大廈,無論是中國寶塔形的金茂大廈,還是啤酒瓶扳手的環球金融中心,都能在這兒看得清清楚楚。


    田露挑了個靠窗的位子,不看菜單就點完了菜加一瓶啤酒,想必她經常光顧此地,早已對菜單爛熟於心。她給我倒了一杯酒,我裝作很會喝的樣子,一口就喝了大半杯。


    "我記得你不喝酒的。"她的酒量倒是蠻好,"多吃點菜吧,雖然味道也不怎麽樣。"


    我依然不敢直視她的眼睛,視線一直停留在她的脖子以下,看得她捂住胸口說:"你怎麽還和過去一樣?"


    難道我過去是個登徒子?可她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輕笑著說:"放心,你過去也是個老實人。"


    "可我不想做什麽老實人,我現在非常討厭做一個老實人。"


    "這也難怪,這年頭老實就是被人欺負,隻有不老實才能發達。"田露再次輕輕地笑起來,用誘惑的眼神說,"我看你就有不老實的潛力。"


    聽到這我的心又蕩了起來,以前她也是這樣挑逗我的嗎?或者是相反我在挑逗她?轉頭看著窗外,對岸無數霓虹燈與沒有夜晚的大廈,仿佛要將我渾身都燒起來。


    "你的臉好紅啊。"


    田露笑著摸了摸我的臉,讓我下意識地往後一縮。再摸摸自己的臉,果然好燙,頭也有些暈,是那大半杯啤酒作祟。我拚命低頭吃菜,還要了一壺茶水,希望酒氣盡快散發出去。


    "既然請我吃飯,怎麽不說話呢?你不是想知道以前發生過的事嗎?"


    "我們——"我感覺嘴唇有些發抖,"有過嗎?"


    "有。"


    她幹脆地迴答了我。


    "為什麽?你喜歡我哪裏?我不是最不起眼的人嗎?你們不都看不起我嗎?"


    "也許你自己都不知道,其實你有很可愛的一麵,雖然很難被人發現。別管辦公室裏那些家夥,他們沒一個好東西!"


    酒精的刺激之下,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隻能緊緊壓住胸中小鹿,"可是,你既然喜歡過我,為什麽在我重新迴來上班之後,又與我形同陌路了呢?"


    "因為你和過去不一樣了。"


    "怎麽不一樣?"


    "我說不清楚,但我有一種直覺,女人特有的直覺,因為我和你有過最親密的——"


    "請別說了!"


    她又湊近了我,閃爍著曖昧的目光說:"除了你的心,我了解你的一切。"


    除了心的一切,那就是身體了嗎?


    頭暈卻更加嚴重,我靠在座位上喘著粗氣,田露摸摸我的心口說:"我送你迴去。"


    她並沒有幫我攔出租車,而是扶我過了一條馬路,進入一個高層住宅小區。我已身不由己,渾身血液衝上大腦,鼻息間充滿了香水味,任由她帶我走進電梯。


    電梯不知停在哪一層,我看著陌生的樓道,吐著渾濁的酒氣問:"等……等一等……這是什麽……什麽地方……"


    田露扶著我掏出鑰匙打開一扇房門,走進明顯是租住的一室一廳說:"我家。"


    "你家?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嘴巴還在抗拒,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倒了一杯熱水給我喝下,盯著我的眼睛說:"高能,你忘記這裏了嗎?"


    再也無法逃避她的目光,我直勾勾地看著她的眼睛,卻從她逐漸放大的瞳孔裏,聽到了另外一句話——


    "今夜,就是他了!"


    不是從她口中說出的話,也不是被我的耳朵聽到的,而是出自於她的眼睛,再通過我的視覺係統,直接傳達到我的腦子裏,讓我無比清晰地聽到了。


    這不是某種感覺,也不是我的臆想,更不是酒後的幻聽,而是她眼睛裏寫出來的字。


    眼睛在說話,真的在說話——今夜,就是他了!


    我無比驚恐地往後退縮,背後就是牆壁,無路可退,仿佛直擊到腦中的那句話,就是一隻吃人的猛獸。


    "你酒醒了嗎?"


    這句話是從她的嘴巴裏傳出,被我的耳朵聽見的。


    我不置可否地迴答:"我不知道,這是在做夢嗎?"


    "是,對你來說,這就是一個夢。"


    田露離我越來越近,近得能感到她的唿吸,那麽沉重又那麽誘人。在曖昧的粉色燈光下,我隻看到她鮮豔的紅唇,在我眼前肆意地綻放,隨後觸到了我幹裂的嘴巴上。


    她吻了我。


    這就是一個夢嗎?


    不,我的嘴唇一片濕潤,田露那溫暖的紅唇正緊緊貼著,我隻能看到她的眼睛,香水彌漫在我的肺葉中,我整個人陷入欲望的流沙。


    但僅僅隻有幾秒鍾,她站起來脫下鞋子,走進衛生間說:"高能,我洗個澡,你等會兒幫我遞一下浴巾。"


    說完就傳來淋浴的聲音,還有熱水器的燃燒聲,衛生間的門半開半閉,熱氣正源源不斷地飄出來……


    不用大腦思考,我就知道她要幹什麽了。


    我用力咽著口水,伸出舌頭舔自己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走進田露的臥室。這裏的布置更加簡單,隻有一張超乎尋常的大床——或許是這間屋子裏最值錢的物品。


    輕輕坐在床上,感覺身下的彈性,不斷調整唿吸,但依舊坐臥難安。胳膊上的皮膚都發紅發燙了,渾身上下都是這樣,一半是酒精的刺激,一半是因為田露——她就像一頭森林的小母鹿,不斷吸引著年輕的獵人。


    欲望,欲望從身體的深處升起,迅速填充我的心髒,又填滿我的大腦和眼睛。無力地倒在了床上,伸開雙手呈現"大"字形。這張床仿佛自己有生命,要將我整個人一口吃掉。


    我絲毫都不曾記得這張床,但這張床一定記得我。


    在田露的大床包裹下,我開始無盡地幻想——2006年9月的某個夜晚,我與她……


    可怕的幻想!可怕的欲望!可怕的高能!


    當我從幻想與意念中坐起來時,才發現鼻孔間熱熱的,伸手一摸居然是流了鼻血!


    該死的!我不禁痛罵自己,怎麽會在這裏噴鼻血,難道體內血液太多了嗎?還是早已迫不及待,想要好好補償自己昏迷的一年,以及與昏迷差不多的渾渾噩噩的半年。


    不!我不知道,該不該?這就是今晚和田露見麵的原因?就為了躺在這張大床上?


    成百上千個問號充斥大腦,讓我霎時又頭痛欲裂,起身離開這張大床。


    忽然,我想起在msn對話記錄裏,我曾經問過田露的那句話:"你愛我嗎?"


    她的迴答讓我失望。


    而我真的愛她嗎?我甚至連是不是喜歡她都不知道。在我重新上班的半年時間裏,她根本就不屑於和我說話!就好像是兩個根本不認識的人,而此刻就因為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就這麽突然地和她——我雖然是個正常的,二十六歲的男人,但我應該這麽做嗎?


    幹嗎要想那麽多?我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麽要給自己綁上那麽多鐵鏈,恨自己為什麽要做什麽事都要想好應該or不應該!


    可笑的命運,正殘忍地撕扯著我,感覺馬上要分裂成了兩半!


    不!


    揮拳砸在牆上,拳頭綻出幾點血絲。兩個自己的決鬥,無論最終誰勝誰敗,滅亡的都將是我自己。


    所有的酒精都已散去,徹底清醒,臉上不再火辣辣的,渾身上下反而一片冰冷,每寸皮膚都仿佛被抽去精神,在欲望的夜裏瑟瑟發抖。


    掙紮著走出田露的臥室,卻聽到衛生間裏的水聲停了,田露隔著門對我說:"高能,把浴巾遞給我。"


    就像在命令她的奴仆,而我的手在觸到浴巾前,又哆嗦著收了迴來。


    浴室的門半開半閉,濕潤的熱氣不斷湧出來,帶著田露身體裏的氣味。


    就當我猶豫再三,她又叫了:"高能,動作快一點!找不到浴巾嗎?那你先進來吧!"


    遞還是不遞?進抑或不進?


    我又一次要被撕成兩半了,背靠在牆上猛烈地深唿吸。田露再一次不耐煩地叫喚:"怎麽啦?快點進來啊!"


    她的這句話仿佛是一隻大手,難以抗拒地向我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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