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2日。


    星期天。


    小麥預約了老丁的出租車,一大早就從家裏出發,前往郊外的南明路。


    “南明路?好遠啊,幹嗎要去那裏?”


    老丁麵色似乎不對,坐在副駕駛位上的小麥迴答:“那是我從前讀書的地方。”


    出租車穿過瀘閔路高架和莘莊立交,進入小麥少女時代的那片荒野。


    十年過去,再也看不到那片荒野,路邊是無盡的樓房與別墅,還有高爾夫球場與奧特萊斯商場——再也不是十八歲記憶中的世界。


    離開高速公路與國道,轉進一條岔路,在巨型廣告牌下,有個老舊的路牌——南明路。


    又往前開了數百米,老丁突然踩下了急刹車,隨著輪胎與地麵的摩擦,小麥整個人往前衝去,幸好綁著安全帶才沒出事!


    車子突兀地停在路口,後麵幾輛車鳴起抗議的喇叭,從旁邊飛馳而過。


    老丁低頭打開雙跳燈,趴在方向盤上顫抖著說:“對不起,田小姐!”


    “你怎麽了?”小麥忍不住有些生氣,“差點要了我的命!”


    他把車子停到馬路邊上,看著前方空曠的馬路說:“我害怕!隻要開到這個地方,我就感到後背涼涼的,仿佛有什麽東西爬到了身上!”


    “這條路上有鬼?”


    “十年前,我還是一個卡車司機,有一個下著大雨的夜晚,就在這條南明路上,就在這個地方——我紮死過一個人!”


    老丁痛苦地閉上眼睛,倒頭靠在座位上。


    “天哪!你為什麽不早說?”


    “十年來,我再也沒迴過這裏,再也不敢迴到這裏。對不起,田小姐,今天我不收你的錢。”


    “算了,老丁!”她還是按計價器上的數字把錢給了他,“我這就下車吧,反正已經快到了,我會自己再打車迴去的。”


    “謝謝!”


    待到小麥走下出租車,老丁立即掉頭飛快地逃走。


    風,冬天寒冷的風,卷過郊外的南明路,卻已不是少女時代的涼爽的風,而是帶著一股淡淡的煙塵味。


    她豎起大衣的領子,孤獨地走在路邊的人形道上,兩邊蓋起許多別墅,還有幾間巨大的廠房,唯獨看不到大片的田野。


    小麥歎息著往前走去,終於看到南明高中的大門——熟悉的校門,竟與十年前沒什麽變化,隻是門口的梧桐樹又長大了。


    再看馬路對麵的小超市,卻已徹底消失,就像從沒來過這個世界上。小超市原來所在的位置,變成一個新建的樓盤。小區大門同樣正對著校門,不時有私家車進進出出。門口穿著製服的保安,煞有介事地向車主們敬禮。


    小麥站在南明路邊,母校與住宅區的大門之間。迴憶中那小小的房子,它真的存在過嗎?還是,完全隻是自己的幻覺?包括那個命運悲慘的少年?


    她迴到母校門口,猶豫許久卻不敢進去——那裏埋藏著她消失的青春,埋藏著十年前的歡樂與眼淚,也埋藏著某些最可怕的秘密。


    周日的學校大門,有不少學生進進出出,大概是提前返校的住讀生,以及家在外地的學生——這所全市有名的重點中學,許多外地家長用高價買來入校名額。這些學生與當年記憶中的自己,已有很大不同。雖說大多還穿著校服,卻幾乎人手一部手機。手裏捧著各種電子產品,有人腋下夾著ipad。有的女生梳著前衛的發型,公開與男生手拉著手。他們並沒有多看小麥幾眼,完全把她當做另一個世界的人。


    學校裏走出一個她認識的人,竟是當年的教導主任,這個身材魁梧的男人,當年以嚴厲著稱,如今卻已經禿頂。一副快要退休的頹廢模樣。小麥沒和教導主任打招唿,冷漠地看著那個人的背影遠去,就像看著自己的青春遠去。


    在校門口徘徊數分鍾,她選擇了離開,沿著十年前常走的那條路,前往曾經遍布蔓草的小徑。


    可惜,再也沒有空曠的荒野,學校四周全是新建的樓盤,隻有一個地方還是空白。


    她看到了那塊空白——雖然它也即將被從地圖上被抹去,許多樓房之間,隱藏著那根高高的煙囪,還有墳墓似的殘垣斷壁。


    穿過兩個樓盤間的小道,腳下的荒草間小道若隱若現,她看見了十年前的舊工廠。


    廢墟周圍新造了一堵簡易圍牆,畫著某某開發商的logo,想必很快要被拆掉了。


    好在門口沒有人管理,她毫無阻礙地走進廢棄工廠,踩著地下的野草與碎石,一切都與十年前相同。隻是冬天草木枯黃,寂靜的廢墟更是淒慘,不像當年到處是綠色的五月。


    她想起了慕容老師——如果活到今天,也有四十歲了吧,想必她還是漂亮的女人,依舊充滿成熟魅力,讓許多男人動心,十年前的那個下午,老師就是如此撫摸這堵牆壁,撫摸她死去的初戀的靈魂。


    很快,老師就死在了這裏,在小麥此刻站立的地方,被那條紫色的絲巾活活勒死。


    十年之後,同樣的絲巾,又勒死了小麥唯一的死黨——也是共同發現慕容老師屍體的錢靈。


    絲巾的輪迴?


    紫色的輪迴?


    還是,惡鬼的輪迴?


    田小麥轉進廠房,冷冷的陽光從開裂的屋頂射下,恰好照亮那條通往地底的階梯。


    這也是慕容老師說過的——傳說鬧鬼的地方。


    她借助手機屏幕的微光,走下深深的地道,照出一道緊閉的鐵門。


    地下室有個圓形的旋轉門把,很像潛艇或輪船上的水密艙門,一旦旋緊就算海水也衝不進來,恐怕是以前保存貴重物資的倉庫。


    小麥抓住金屬的把手,盡管已布滿了鏽跡,但雙手用力轉動,把手慢慢鬆動起來。


    隨著“吱呀”一聲,通往地獄的艙門緩緩打開


    刹那間,她聞到一股腐爛的氣味。


    她立即屏住唿吸,迅速從包裏掏出手帕,牢牢蒙在自己的口鼻上。


    兩分鍾後,這股味道才漸漸散去,小麥仍然小心地蒙住口鼻,才踏入黑暗陰冷的艙門。


    四周如墳墓寂靜無關,隻有手機屏幕照出方寸區域,完全看不出地下室有多大,倒是鼻子裏充滿奇怪的味道。


    忽然,心底產生某種異樣,似乎有誰在喊自己的名字!


    她驚訝地轉過身來,用手機屏幕照向四方,卻害怕突然照到某張惡鬼的臉


    手機光束裏什麽都沒有,除了地下揚起的一團團灰塵和煙霧。


    小麥盡量向旁邊摸過去,終於觸到冰冷的牆壁,卻在手機屏幕掃過的刹那,看到牆上寫著幾個字。


    把手機對準那些字,居然是自己最熟悉的字——


    田小麥


    牆上寫著她的名字!


    不,這不是寫上去的,分明是用石頭之類的硬物,生生地刻到牆上去的!


    三個字刻得歪歪扭扭,有的筆畫還重疊在了一起,像二年級小學生寫的字。


    小麥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名字,就像自己的整個身體被嵌在了牆上!


    緊接著,她又在旁邊半尺之外,看到了同樣的三個字,也是用硬物刻上去的。


    田小麥田小麥田小麥田小麥田小麥田小麥田小麥田小麥


    她看到了無數個“田小麥”!


    全是同樣刻上去的字,同樣歪歪扭扭的筆畫,如某種古老的咒語——十年來的種種不順與悲傷,難道全是因為這些牆上的詛咒!


    在許多自己名字的後麵,還跟著各種各樣的標點符號,有逗號、頓號、句號、省略號、驚歎號、破折號、書名號、問號,甚至還有大叉!


    她看到有一個“田小麥”的上麵,刻著一對深深的大叉,仿佛死刑判決書上的名字。


    地底的詛咒?


    突然,田小麥的手機電池用盡,黑暗一下子籠罩了全身。她驚慌失措的跑出艙門,幾乎連滾帶爬地衝迴地麵,才看到屋頂泄露的陽光。


    2000年的記憶,第五章


    2000年,萬物茂盛的五月。


    又是晚自習的時間,月光照耀南明高中周圍的荒野,如同給它披上一層銀色的婚紗。


    小超市再次顯得寂靜落寞,燈光下隻有秋收獨自一人,在收銀台後麵低頭看書。


    田小麥悄悄穿過馬路,屏住唿吸走進敞開的門,少年絲毫都沒發覺她的到來。她蹲下來躲在收銀台外,解開腦後紮馬尾的皮筋,模仿剛看過的《午夜兇鈴》裏的貞子,將頭發全部披散在麵前,突然起身出現在秋收麵前。


    “啊!”


    他嚇得一聲慘叫,整個人從椅子上摔了下去。


    “不要——”


    小麥也叫了出來,心想這下可闖禍了,急忙轉到收銀台後麵,先將臉上的頭發撥開,伸手拉起倒地的秋收。


    “啊,是你啊!嚇死我啦!”


    看到電視機裏爬出來的山村貞子,轉眼變成十八歲的美麗少年,少年這才籲出一口長氣。


    不過,小麥長得不像貞子,而像電影裏鬆島菜菜子演的女主人公。


    秋收爬起來摸了摸屁股,想是剛才摔疼了,小麥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沒想到你膽子那麽小。”


    他苦笑不得地搖搖頭:“算可,誰碰上都會被嚇死的!”


    頭上的護創膏撕掉了,隻剩一道淺淺的紅印子,配著明亮閃爍的雙眼,少年的臉更顯清秀帥氣。小麥也覺得他有了某些變化,比如頭發不再亂糟糟的,每天都刻意梳理過,衣服穿得更加正式,而不是鄉下少年的學生服——總之,比起上個月的初次重逢,他已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兩人身上的所有變化,都是因為那個悲傷的夜晚,秋收奮不顧身地救了小麥,有幸保護了少女的清白。


    那晚之後,已過去了十幾天。每天中午和傍晚,她都會悄悄走出校門。瞞著錢靈她們跑到小超市。但是,隻要店裏有其他同學,她就不敢與秋收講話,頂多不經意間拋給他一個眼神。而他也很識相地從不主動理睬她,隻是接到眼神時會心一笑。唯有在晚自習時間,這裏不再有其他高中生,她才會坐下來與他聊天。


    秋收和小麥有個共同的愛好——看書。


    他們經常互相交換書籍,她給少女看自己喜歡的書,比如《簡.愛》《唿嘯山莊》《紅與黑》。秋收則送給她很多武俠小說,最主要的不是金庸。而是小麥很少接觸的古龍。每當兩人單獨相處,少年就不再內向沉默,偶爾露出爽朗的笑容,從某個角度看去竟有些玉樹臨風,煥發出讓女孩子怦然心動的魅力。


    小麥也會推薦他看vcd,比如她看了至少七遍的《大話西遊》,在幾個晚自習的間隙,他們擠在小超市的角落裏,用一台破舊的彩電和二手的vcd播放機,斷斷續續看完了這部周星馳的片子。當年,這部無厘頭的電影改變了許多人,而小麥每看一遍都會哭的稀裏嘩啦,秋收看到最後卻平靜地說:“如果我是至尊寶,也會一個人悄悄地離開。”


    “那那不是太可惜了嗎?”她用手帕擦了擦眼淚,幾度哽咽,“我們到底還是有很多地方不一樣”


    再看電視機的屏幕,師徒四人已走上西行之路,孫悟空吃掉最後一根香蕉,背影消失在大漠深處。同時,響著一首淒涼的歌,再度催下田小麥的眼淚——


    “苦海,泛起愛恨。在世間,難逃避命運。相親,竟不可接近,或我應該,相信是緣分”


    雖然,秋收聽不懂粵語歌詞,但他卻感到有些胸悶,起身走到超市外麵,看著荒野上的月亮


    除了看書與看片,她常說起學校的功課,還有正在做的題目——這些秋收大多也做過,他的答題水平甚至更好。隻因西部老家分數線太高,隻有鳳毛麟角的人才能考入大學,最多的名額留給了北京和上海的孩子們。從高考落榜那天起,秋收就明白了這一點,雖然也有機會複讀,或去讀誌願外的學校,但他還是決定放棄,放棄再次經曆不公平的競爭。


    “人生,總有適合我的道路。”


    幾天後的夜晚,坐在小超市的收銀台後,少年揚起頭如是說。


    小麥還不能完全理解,卻點頭讚同:“我也厭倦現在的生活,可我別無選擇。”


    “總有一天,你會有選擇的。”


    看著超市外的月光,小麥沉默了半響,想到個問題:“你的小房間裏,有一個年輕美女的照片,她是誰?”


    剛問出口她就後悔了,她想少年不會迴答的,沒想到秋收坦然道:“我的媽媽。”


    “啊?”


    她完全想不到,照片裏如此迷人的女孩,居然是這個十八歲少年的媽媽。


    “那是她和我爸爸結婚前的照片,是不是大美人?”


    少年早已接受媽媽被殺的事實,居然還帶著調侃的語氣。


    “是。”


    田小麥心中想到的,卻是那位美麗的女子,五年前死在這裏的情景。


    “不過,我長得像她的地方卻不多。”


    “還好你沒往自己臉上貼金!”


    “我會為她報仇的,親手殺了那隻惡鬼!”


    原本輕鬆的氣氛,突然被這句話所打破。


    小麥怯生生地看著他,看著那雙憂鬱深沉的眼睛,穿越窗外重重的黑夜,仿佛在尋找那隻隱藏在空氣中惡鬼。


    “我想聽聽你的吉他。”


    少年迴過頭,麵帶羞澀地說:“我彈得很爛。”


    “沒關係,我想聽!”


    看著小麥執著的目光,他老實地走進小房間,取出那把舊舊的木吉他。


    秋收小心擦拭吉他上的灰,不斷調整琴弦的位置,輕輕撥了幾下,琴箱發出清脆悅耳的共鳴。


    小麥好奇地問:“你在哪學的?”


    “去年高考失敗,我閑在家裏沒事,在縣城的琴行裏學的,這把吉他花掉了我半年的零花錢。”他先關了小超市的門,擺出一副彈吉他的架勢,“我真的彈了哦。”


    “好!”


    她開心地鼓起掌,他低頭波動琴弦,一段長長的紓緩旋律過後,少年閉上眼睛唱起來——


    “走在寒冷下雪的夜空,賣著火柴溫飽我的夢。一步步冰凍,一步步寂寞,人情寒冷冰凍我的手。一包火柴燃燒我的心,寒冷夜裏擋不住前行。風刺我的臉,雪割我的口,拖著腳步還能走多久。有誰來買我的火柴,有誰將一根根希望全部點燃。有誰來買我的孤單,有誰來實現我想家的唿喚”


    剛聽開頭就知道了,他唱得是熊天平的《火柴天堂》,恰好也是小麥非常喜歡的,這首歌有另一個版本,沒有其他樂器配樂,隻有簡單的吉他伴奏——正如此刻少年的深情彈唱。


    其實,他的聲線並不怎麽好聽,更沒有熊天平那般細膩的嗓音。然而,秋收的表情極其悲傷,緊鎖的眉頭下是一雙閉著的眼睛,偶爾幾次睜開眼睛,仿佛是看到了媽媽,眼眸中滾動閃爍的淚水。


    這是一首唱給媽媽的歌,唱給早已死去的媽媽。五年前死去的靈魂,死在這個地方的靈魂,一定會被這段歌聲吸引,幽幽地來到兒子身邊,看著已經長到十八歲的少年,感知到他對自己的思念。


    唱到副歌部分,吉他琴弦撥動得越來越快,秋收也更加投入地擺動身體,幾乎全身的每個部分都在用力,同時爆發似的大聲唱起——


    “每次點燃火柴微微光芒,看到希望看到夢想,看見天上的媽媽說話,她說你要勇敢你要堅強,不要害怕不要慌張,讓你從此不必再流浪,媽媽牽著你的手迴家,睡在溫暖花開的天堂”


    最後他得聲音完全唱破了,卻感染了唯一的聽眾——小麥的眼裏布滿淚花,因為這首歌也是唱給她的媽媽,唱給多年前離開人間的媽媽。


    在媽媽死後的無數個夜晚,想起安徒生筆下賣火柴的小女孩,她都會有相同的悲傷,仿佛自己就是握著最後那團火焰的可憐的小女孩。


    一曲終了,秋收大汗淋漓,抱著吉他不斷喘息,淚水模糊了他的臉。他許久都無法走出剛才的情緒,似乎媽媽正等待自己點燃最後的火柴。


    忽然,他聽到了一陣激動的掌聲,小麥癡癡地站在他眼前,幾乎就要撞到他的鼻子,流著眼淚顫抖著說:“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唱的歌!”


    “這也是為我自己唱的。”


    秋收靠在收銀台上一動不動,小麥卻毫無預兆地抱住他,那火熱的身體,幾乎要讓他的心跳停止。


    在少年反應過來之前,她飛快地逃出小超市,一溜煙地穿過馬路,跑進南明高中的大門。


    第二天,周五。


    中午,小麥來到小超市裏,趁著同學們結賬時,她朝角落裏的秋收做了個鬼臉。


    少年起身走到她的身邊,貨架阻擋了其他人的視線,他對她耳語道:“我做了一隻風箏,如果你願意的話,下午等別人走了以後,我們可以去荒野上放風箏。”


    下午,四點。


    今天是住讀生們迴家的日子,每次她都會和錢靈一起坐公交車迴家,這次小麥卻說:“你先迴家吧,我在學校還有些事。”


    “不會吧?”錢靈再次露出懷疑的表情,“你不是談戀愛了吧?”


    小麥尷尬地搖頭:“怎麽會!”


    送走錢靈,她又在校園裏等了好久。直到大多數同學都已離開,她才興衝衝地跑過馬路,看到店主大叔正在收銀,秋收換上一身運動服,手裏拿著一個巨大的風箏。


    兩人相視一笑,走出小超市,看著四周,確認沒被其他人看到才跑向旁邊的荒野。


    秋收選擇了一塊平地,放眼望去隻有遍地野草,風箏是他自己做的,用的是店裏廢棄的材料,上麵還畫著好看的圖案,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他悄悄地對小麥說:“這是按照你的眼睛畫的!”


    “瞎說!”


    小麥嗔怪了一聲,卻吃吃地笑了起來,風箏上畫的還真有些像自己的眼睛。


    野地上的風很大,正適合放風箏。少年讓她抓住風箏,他自己抓住線盤,就在他要小麥放手時,小麥大聲喊道:“秋收,我們上一次放風箏,你卻突然跑了,這次你還會跑嗎?”


    上一次——已是遙遠的五年之前,他的那次逃跑,讓小麥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不會!隻要有你在,我永遠也不會逃跑!”


    少年忘情地喊出來,卻讓小麥有些尷尬,她沉下臉說:“不要說這種話!”


    就在秋收感到羞愧時,她卻放開手中的風箏,大叫道:“快點拉啊!”


    他立即向後跑去,抬手把風箏拉起來,小麥跟著一路奔跑:“起來了!起來了!”


    乘著一陣東風,風箏迅速抬起,他在一路放線的同時,反複提拉給予風箏力量,直到風箏完全飄在風中,反過來給手中的線以強勁的力量。


    小麥仰頭看著風箏,那個神奇的家夥,像一隻張開翅膀的大鳥,飛翔在高高的雲端。仿佛迴到很小很小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女孩,跟著爸爸媽媽來到郊外草地,看著風箏飛到很高很高的空中,好像接下來他們就會把她也係在線上,放到遠離生老病死等人間痛苦的天國。


    秋收把線交到小麥手中,讓她也感受風的力量——這根細細的線上似有雙無形的大手,正在不斷向上抽動,源源不斷地施加無窮的神力。她感覺自己在與天空對話,似乎能聽到自己未來的命運。


    至少,在放風箏的瞬間,田小麥感覺到了幸福。


    最簡單的幸福。


    長時間仰著脖子,好不容易才低下頭來,小麥突然看到空地外的馬路邊,站著一個麵色陰沉的男人。


    “爸爸!”


    小麥鬆開了手裏的線。


    差不多同時,秋收也看到了穿著警服的田躍進,立即就認出了他是誰,手中的線盤也墜落到地上。


    刹那間,風箏,斷了線。


    就像一隻被子彈打中的飛鳥,風箏急速地墜落下來,掛在很遠的路邊的樹枝上。


    風箏在枝頭晃了幾下,落在田躍進的身邊,秋收也不敢去撿,低著頭跑迴了小超市。


    老田冷冷地看著少年的背影,毫無疑問也認出了他——五年前被殺害的許碧真的兒子。


    “爸爸,你怎麽來了?”


    待到老警察走到女兒身邊,小麥才膽怯地說出話來。


    “今天,我到這裏的派出所,繼續調查你的老師被殺害的案情,順便來看看你是否迴家了。”老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看來你玩得很開心嘛。”


    往常,小麥總是大膽地與父親吵架,此刻卻畏懼地低下頭,跟著父親迴到路邊。


    一輛警車停在那裏,開車的是小警察葉蕭。


    田小麥抓起書包坐進去,父親沉默地坐在旁邊,看著窗外五月的原野。


    很快經過南明高中的門口,老田看著小超市說:“他終於迴來了。”


    女兒明白老爸說的“他”是誰——但擔心的是,老爸也看到了她和少年親密地放風箏,會不會


    警車的音響一直開著,廣播電台正在討論“千年蟲”問題,那是當年的頭等大事。


    等車子開進市區,田躍進終於說話了:“你老師的案子,比五年前的南明路雜貨店兇殺案更加棘手,除了那條紫色絲巾,幾乎找不到任何線索。死者生前的人際關係很複雜,我們正在排查大量的嫌疑對象。”


    “哦,你一定要抓住兇手!”


    老田沒有立即點頭,茫然地看著女兒好久,才說了一句:“我會盡力的!”


    父女倆又沉默了片刻,還是父親先開了口:“以後,不要再和秋收來往了。”


    “為什麽?”


    “這是我的命令!”


    “你不喜歡他?”麵對父親蠻橫的態度,小麥終於發作起來,“既然如此,當初幹嗎把他帶到家裏來?”


    田躍進不想再和女兒吵架,他耐心地看著小麥說:“五年前,我還把你當做孩子,秋收也是一個孩子。但是,現在你已經不是小女孩了,你是個十八歲的漂亮的大姑娘,而他也已經離開學校進入社會——他是一個成年人!你明白爸爸的意思了嗎?”


    “我明白!”


    小麥第一次乖乖地向父親低頭,無助地蜷縮在車窗邊,遙望天邊的晚霞。


    從警車的後視鏡中,她看到葉蕭複雜的目光。


    這個年輕警察的目光讓少女田小麥難以猜測,她想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人,或許在很多年後,他會成為一個出色的警察。


    兩天後,周日,傍晚。


    田躍進坐著公交車,把小麥送迴南明高級中學。


    一路上父親神色嚴厲,觀察著女兒一絲一毫的舉動。


    小麥被“護送”到學校門口,穿著製服的警察老爸,才威嚴地轉身離去。她沒有迴寢室,而是躲藏在校門後的綠化帶裏,悄悄觀察父親的背影。


    她猜的沒錯,父親並沒有遠去,而是快步走過南明路,來到學校對麵的小超市。


    隔著夕陽下的馬路,她看到超市收銀台後麵的秋收。父親走到他麵前說了幾句話,她沒看清少年的表情,隻看到父親停留了幾分鍾,然後獨自離開。


    “小麥!”原來錢靈剛好走進校門,發現了鬼鬼祟祟的死黨,“你在幹嗎?”


    “哦,沒幹嗎!”小麥隻能從樹叢中走出來,“你先迴寢室吧,我很快就迴來。”


    “別太晚哦!”


    錢靈的目光依然充滿懷疑,和幾個女生一起走向寢室。


    天,差不多全黑了。


    確信父親已坐上公交車走遠,小麥才重新走出校門,穿過馬路來到小超市。


    此刻,店裏沒有其他高中生,秋收獨自坐在收銀台後麵發呆,突然他驚訝地抬起頭來,更驚訝地看到了小麥的臉。


    “剛才,我爸爸對你說了什麽?”


    她直截了當地提出問題,態度與警察老爸一樣嚴厲。


    秋收仿佛受審的犯罪嫌疑人,低著頭交代道:“你爸爸隻是來關心我,已經五年沒見過了。他又說了慕容老師的案情,問我有沒有見過可疑的人。”


    “他隻說了這些?”


    “是是。”


    少年支支吾吾地點頭,小麥卻一眼看出他在說謊,或者說他這樣的老實人隻要說謊就會當場露餡!


    “為什麽?”小麥咄咄逼人地靠近他,“你為什麽騙我?!”


    看來她深得父親的審訊之道,這句話立時讓少年的心理防線崩潰,他瞪大眼睛坦白:“好吧,我說出來——你爸爸剛才警告我,不要再和你說話,讓我離你越遠越好。否則,他就對我不客氣。”


    “混蛋!”小麥狠狠地咒罵了一句,隨後又失望地看著少年,“你答應他了?”


    “是。”秋收怯生生地迴答。


    小麥的臉色變得鐵青,一言不發地衝出小超市,像隻逃避獵人的小雌鹿,飛快地穿過馬路逃迴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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