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麥從戴著頭盔的快遞員手裏接過一個快遞的文件袋,摸起來卻像本厚厚的書。


    忍到下班迴家,把自己關在臥室,她小心地打開快遞袋。


    “咦?”


    居然……居然是高中語文課本!


    那熟悉的感覺,讓她心軟了下來。鼻子也莫名其妙地發酸,眼淚像黃梅天的雨,淅淅瀝瀝落下來,砸在凝固記憶的語文課本上。


    這就是十年前的版本,幾乎每一頁小麥都熟得可以背出來!


    可惜,這本書不是自己用過的,淘寶上可以買到很多這樣的二手教科書。


    淡淡一本語文課本,還不能喚醒沉睡的記憶。


    翻到古典詩詞部分李清照的《聲聲慢》那篇,發現書頁裏夾著一樣東西,原來是一條折疊成書頁大小的絲巾!


    紫色的絲巾。


    就是那樣的紫色,那樣的蠶絲材料,那樣的奇妙植物花紋。


    戰栗著打開絲巾。觸摸其冰涼光滑的表麵,也觸摸到自己的十八歲。


    這是她親眼看到的第三條這樣的絲巾。


    第一條還藏在她的抽屜裏。第二天勒死了她最好的朋友錢靈。第三條卻是從“魔女區”買來的“2000年春天的記憶”的一部分。


    esfahan


    也許,世界上這樣的絲巾不超過一百條!


    看著絲巾底下語文課本的那一頁,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條絲巾,這一頁課文,這一首宋詞。


    她真的想起來了。


    這是她的青春,她的似水年華,她緊縮在內心最深處的一幅畫。


    慕容老師……


    2000年的記憶,第一章


    2000年。


    春天。


    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


    紫色絲巾——打成花苞般漂亮的結,纏繞在一根雪白脖子上,雨天潮濕昏暗的教室,柔和的日光燈,照著絲巾誘人的紫色,發出明亮而柔和的光澤,像教堂裏的燭光跳躍閃爍。絲巾上點綴著白色花紋形狀奇異的植物圖案,仿佛巴比倫塔下的花園,抑或裝飾《一千零一夜》封麵的圖版。


    係著這條絲巾的女子,轉身在黑板上寫出一行粉筆字,卻是“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課本裏李清照的《聲聲慢》,加上這動人的背影,大波浪的暗紫色卷發,不時擺動的束腰長裙,頸後露出的那抹絲巾,把幾年後的穿越故事,提前送到十八歲的田小麥眼中。


    這是南明高級中學,高三(2)班的教室。小麥坐在靠窗第二排,窗外展開有毒的夾竹桃花朵,而點在玻璃上縱橫如溪流,女老師係著一條紫色絲巾,風情萬種地站在黑板前,迴頭卻以嚴厲的目光注視著學生們。


    老師有個古老而神秘的姓——慕容。


    這是小麥擔任語文課代表以來,第一次看到慕容老師的這條絲巾,它如同一塊紫色磁石,牢牢吸住她的目光。全班女生都暗暗讚歎,羨慕與嫉妒——天底下居然有這麽漂亮的絲巾?偏偏未在如此漂亮的女老師身上,老天慰勉太不公平。


    慕容老師總扳著一張冷豔的臉,對那些目不轉睛盯著她的男生更視若無睹。她不時叫學生迴答問題,不管答案正確與否,都會批評挖苦一番——除了一個人。


    田小麥,她是慕容老師最喜歡的學生,每當她以向往和崇拜的目光投向老師,就會被報以甜美的微笑。小麥時常幻想,自己十年以後若也能像老師那麽迷人,像她那樣係上一條紫色絲巾,就真的完美了……


    有人用胳膊肘捅了捅她,是同桌兼同寢的死黨錢靈。小麥慌忙迴複正襟危坐,剛才看慕容老師的絲巾著了迷,半邊身體竟斜靠到錢靈肩膀上。


    錢靈做了個鬼臉——有時候,小麥也會羨慕這位死黨,她總能把自己打扮得光彩奪目,又不違反學校禁止學生化妝的規定,同時還把學校裏眾多追求者打理得服服帖帖。


    下課了。


    這是今天的最後一節課,隔兩個小時還有晚自習,大家從教室中蜂擁而出。


    錢靈挽著小麥要迴寢室時,慕容老師忽然迴頭說:“小麥,能陪我散步嗎?”


    老師的要求怎能拒絕?錢靈鬆開小麥的手,識相地去找其他人了。


    小麥順從地走到老師身邊,瞥著惹眼的紫色絲巾,環繞在成熟的老師脖子上,她感覺絲巾超越了每個季節流行的風格,這種突如其來的永恆感讓十八歲的她自慚形穢。


    走過教學樓下長長的走廊,雨點從屋簷墜落到身邊的花壇,不時有花瓣散落在泥土中,如一具具鮮豔的屍體,剛綻放開青春便已凋零。這不免讓她想起所在抽屜裏的《牡丹亭》——去年慕容老師送給她看的,還說不準告訴別人呢。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於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小麥是在意外,這四下無人的時刻,雨打花殘的走廊下,慕容老師心有靈犀地唱起了“遊學”裏的《皂羅袍》……


    慕容老師自學過昆曲,唱得煞有介事,唱腔真有幾分電視裏聽過的味道,她似乎完全沒感覺旁邊有學生存在。這就是慕容老師的風格,時而冷漠無情難以靠近,時而又興之所至毫無拘束;時而像個五十歲的老處女,時而又像個十八歲的高三女生。


    幾乎每周都有一天,黃昏時,小麥會陪伴慕容老師散步,傳過學校裏的花園,走入大門外的荒野。


    這裏是南明高級中學,位於荒涼郊區的南明路上,也是全市有名的寄宿製重點學校。


    三年前,她不顧父親的堅決反對,憑著優異的成績考進這裏。


    小麥知道父親反對的原因——五年前,他唯一沒有成功破獲的命案,就發生在南明高級中學的對麵。


    可她不在乎,隻要能離父親遠些,最好每天都別見到他,日日夜夜和同學們在一起。這種方式大概也能減少幾分對他的怨恨。


    另一個原因,是她初中時獨一無二的死黨——錢靈也立誌報考這所學校,小麥不想因為升學,而與最好的朋友分開,她期望從初中到高中直到大學,她們姐妹都能在一起。


    南明高級中學規模很大,六百多個學生全部在校住讀,周末才能迴家,幾年前學校翻修一新,三棟教學樓和兩棟宿舍樓,加一個標準足球場,每年春天姹紫嫣紅開遍。隻有一樣不方便,就是學校位置過於偏僻,校門外除了荒野就是廢墟,迴市區隻能坐公共汽車。


    “你喜歡這樣的春雨?”


    慕容老師唱完昆曲,在走廊下幽幽歎息,年期一枚掉落的花瓣,轉眼變成少女杜麗娘。


    “哦——”真正的少女從遐想中迴來,伸手出去感覺一下雨水,“看來快要停了啊。”


    “為什麽不迴答?”


    慕容老師斜睨著她,露出冷酷的表情,細長的嘴角和驕傲的眼神,又似女版的流川楓。


    “媽媽死的時候,我記得也是這樣的春天,天空也下著這樣的小雨。”


    小麥終於說出了原因,抬起下巴看著廊外春雨,鼻頭有些酸澀。


    “對不起。”


    慕容老師蹙其娥眉,三十歲的單身美人,永遠是南明高中的話題女王,免不了各種奇異傳聞——人們說她很風騷,頻換各種各樣的男朋友,周末晚上常去衡山路泡吧。據說幾年前和男學生談過戀愛,那可是真實版的《教師別戀》,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惹得小正太的家長來學校興師問罪,她差點因此被開除教職。


    盡管如此,她卻給人難以接近的感覺,眼高於項從不把其他老師放在眼裏,恐怕她也因此樹敵頗多,成為老師們排斥詬病的對象。對於絕大多數學生,她也是一副看不慣的表情,常在課堂上公開批評現在的孩子品位低下,順便把許多自以為是的學生通罵一頓,讓不少成績優秀的同學抬不起頭來。


    不過,還是有人悄悄崇拜慕容老師。有段時間她一直穿黑色,不久有些女生放學後也穿起了黑衣。她經常改換發型,染上特別的顏色,這也成為寒暑假女生們的發型指南——她是南明高級中學的時尚風向標。


    更迷人的是她的氣質,有一次語文課快要結束時,她突然拿出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念出一段意識流的文字——她念得那樣投入,仿佛自己就是女主人公,那個十多歲的法國少女,在越南南方的熱帶陽光底下,看著那個來自中國北方皮膚白皙的男人。仿佛她也有某種切膚之痛,聲情並茂,催人淚下,讓在座的學生歎為觀止。當時,小麥癡癡地看著她,仿佛眼前站著一位女神,一位自己永遠無法企及的女神。


    黃昏,雨停了。


    她們來到一片花園,校園裏最偏僻的角落。慕容老師愜意地漫步,紫色絲巾被風吹起,如三十年代的歐洲名媛,又像小麥剛讀過的《蝴蝶夢》裏的呂蓓卡——那也是慕容老師送給她的書,同樣千叮嚀萬囑咐別讓他人看到。


    小麥忍不住大膽地說:“老師,你的絲巾太漂亮了。”


    慕容老師微微一笑,竟把絲巾從自己脖子上解下,趁著小麥沒反應過來,絲巾已纏上十八歲少女的脖子,像朵雨後綻開的紫色的花——這才是真正的少女杜麗娘。


    “你配的上這條絲巾!”


    老師欣賞著自己的學生,像欣賞一幅剛完成的油畫,那是高更陛下的塔希提島,是世外桃源待人來嗅的花。


    絲巾貼著小麥的皮膚,光滑冰涼的絲綢,輕輕撫摸脖頸,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幸福感。


    然兒,當她閉上眼睛,卻感到絲巾越來越緊,勒住自己的脖子。


    窒息。


    小麥手忙腳亂地解下絲巾,羞愧地交還到慕容老師手中,咳嗽著說了聲“抱歉”,低頭衝出這片花園。


    第一次在偶像麵前失態,再也不敢迴頭看驚愕的老師,她穿過雨後鬆軟的球場草坪,徑直跑出南明高中的大門。


    她在校門外遇到錢靈和幾個同學,死黨抓住她的胳膊問:“發生什麽了?”


    “沒……沒事……”


    小麥極力掩飾,硬擠出一絲笑容。


    她跟隨同學穿過空曠的南明路,來到學校對麵的小超市。這是荒涼郊外,方圓幾公裏內沒有其他商店與餐廳,隻有這家小小的超市。它像黑夜唯一的燭光,對喜歡買各種小東的女生來說尤其如此。


    超市雖然有個連鎖牌子,卻由一個外地大叔經營,守著這家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店。南明高中幾乎每個學生都認識這位店主大叔。


    趁著食堂開飯前的空當,這群女生在小超市閑逛。錢靈在外頭挑選零食,小麥獨自轉過第二排貨架,在狹窄的通道盡頭,看到一個陌生的大男孩。


    他的樣子像高中生,身材高高瘦瘦,坐在一張小凳子上,理著一個學生頭,卻又不像南明高中的學生。


    不知為何,從不多看陌生人一眼的小麥,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來,想要看清楚他低下去的臉。


    忽然,他感覺到了她的存在,猛然揚起頭來,盯著小麥這不速之客。


    他有一張清秀的臉,輪廓分明的鼻子與下巴,白淨皮膚上有幾粒青春痘,最吸引人的是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帶著怯生生的目光。


    小超市昏暗的角落,四周全是臉頰的日常用品,他那身衣服也夠鄉土的——但他起身時那微眯雙眼,輕咬嘴唇,喉結微動的樣子,看上去還真是一個俊朗少年。


    小麥心底一顫,皺起眉頭靠近幾步,與少年四目相對了幾秒,直到他羞澀地把頭低下。


    這張臉似乎在哪見過?可一時又想不起來,她不敢再向前走了,意識到自己過分大膽,疑惑著轉頭離開貨架。


    正好錢靈和幾個女生過來,她們也看到了那個男生,卻沒有一個人多看他第二眼。小麥用眼角餘光瞥去,發現那個少年也不時抬頭,悄悄觀察這群女生的一舉一動,那眼神就像防賊似的——上個月有同學在超市偷東西被店主逮住了。


    “小麥,快點迴去吧!”


    錢靈在收銀台結賬時喊了一句,小麥匆忙迴答:“好,馬上就來。”


    等到同學們都走出小超市,她卻獨自留下來,迴到第二排貨架後,正好看到少年抬頭。


    田小麥終於認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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