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的最後一周,田躍進決定抽出一整天陪伴女兒,他興衝衝地帶著小麥與秋收去郊外的佘山野營。


    這是媽媽死去以後,小麥第一次跟父親出門遠足,可她心裏並不領情—父親還不是為了秋收?看這少年整天憋在家裏可憐,就帶他出來散散心。


    畢竟是個漂亮女孩,小麥好好打扮了自己一番,特意換上一條新買的花裙子。


    一行三人坐在公共汽車上,路邊盡是江南水鄉,池塘上漂浮著小木船。來自西部小縣城的少年靠著車窗,不住點頭說:“比我的老家漂亮多了。”


    田躍進拍拍他的肩膀:“說不定以後我會去你老家呢。”


    說完他心裏卻微微一沉,兩天前同事小王剛從少年的老家迴來,調查了死者許碧真的丈夫,因為嚴重骨折還躺在醫院的秋收的父親,基本排除了他從老家過來作案的可能。


    如果案情還沒有進展,下周秋收必須離開上海,趕在開學前迴家讀書。


    午後,夏日陽光照耀佘山。小麥仰望山頂的天主教堂,還有旁邊的天文台,心情一下子變得陰鬱起來。她沉默地跟著父親和秋收,並不怎麽費勁地登上山巔。星期天正好有彌撒,小麥看著教堂裏虔誠的人們,忽然想起身在天國的媽媽。她怔怔地站了許久,聽著悠揚的風琴聲響起,直到父親把她拉下了山。


    那時,佘山四周的別墅和度假村還沒怎麽開發,山腳下的竹林邊緣就是農田和荒地。不少遊客在竹林裏野餐,很多小販過來賣些不值錢的小東西。田躍進看到有人在賣風箏,立即掏錢買下來一個,拉著女兒和少年來到田野。這時太陽隱入雲端,一陣涼爽的東南風襲來,周圍百米內一片開闊,正是放風箏的好時機。他讓少年高高舉起風箏,輕而易舉地就將它放上了天空。


    這是小麥第一次看父親放風箏,她驚異地看著那紙紮的大鳥乘風直上,轉眼竟已超過山頂的高度。老田看到女兒興奮的樣子,便把風箏線交到她手上,教她如何收線放線,將風箏放得更高更穩。小麥很喜歡操縱風箏的感覺,迴頭開心地看著父親,卻發現這個嚴厲冷酷的中年警察,也像小孩那樣爽朗地笑著。


    就在小麥迴頭張望的時候,她發現秋收不見了。


    開闊的曠野上隻有父女二人,再也不見那十三歲的少年。小麥把風箏線交到老田手裏,老田卻把手指鬆開,任由風箏在天空飛走。接著,他向最近的竹林跑去,小麥緊跟在後麵:“爸爸,等等我!”


    父親扯開嗓子大喊:“秋收!你在哪裏?”


    竹林邊緣有些遊客,他們都被田躍進嚇著了。今天有不少放暑假的學生,淨是十幾歲的男孩,秋收很可能就淹沒在這些男孩裏。再往竹林深處卻是人跡罕至,隻有涼風吹過竹間發出海浪般的聲響。


    女兒氣喘籲籲地喊道:“爸爸,別找了!我們找不到的,我想他自己肯定會迴來的。”


    “不,我了解這個孩子!他是個固執的孩子,會做出讓你意想不到的事!無論如何,必須要找到他!”


    他命令小麥到外麵去找,而他自己留在竹林裏,兵分兩路或許還能找到。


    小麥緩緩走出竹林,發現天空更加陰鬱,遠處就是公路,說不定他已坐上公車迴去了?該死的小子!一聲不吭就玩失蹤?難得有興致放風箏,一眨眼就被徹底掃了興。


    涼風吹過她的頭發,肩膀不禁哆嗦了一下,迴頭已不見半個人影。她開始後悔了,為什麽要聽老爸指揮?他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心上,還讓她一個人出去找,他就不擔心女兒找丟了?萬一碰到壞人怎麽辦?她警惕地注視四周,不斷迴頭看山頂的教堂,以免迷失方向。


    將近黃昏,荒野上立著一棵枯樹,掠過幾隻被她驚起的烏鴉。


    順著烏鴉飛行的方向看去,荒野中站著一個孤獨的人影。小麥往前快跑了幾步,才看清那個瘦弱的少年,他是秋收。


    這個不懂規矩的小子,真想立刻就抽他一個耳光!


    “你到哪裏去了?你是不是腦子有病啊?沒事亂跑什麽?”


    就在她邊走邊嚷時,少年卻伸手大喊道:“別過來!危險!”


    她低下頭才發現,就在腳下不到兩尺外,橫著一條深深的溝。


    這條溝並不是很寬,估計小麥一大步能跨過去。但讓小麥可怕的是無法目測準溝的深度。這條溝就像荒野上開了道裂縫,竟一眼望不到盡頭,把溝的兩邊分割為兩個世界。


    秋收站在溝的對麵,瘦高的身體在風中搖晃,陰雲下的臉龐很是陰沉,他微微皺起眉頭,露出憂鬱的眼神。


    “你為什麽要逃跑?”小麥隔著這條深溝,大聲質問著麵前的少年,“你知不知道?我爸爸找你找得急死了!”


    “對不起。”


    “你快點跟我迴去!”


    仿佛老師在教訓學生,但少年無動於衷地站著,兩人麵對麵,相距咫尺,中間橫亙著那道深溝。


    終於,一陣風吹濕他的眼睛,少年搖搖頭說:“我不想迴去。”


    “為什麽?”


    “我想,你爸爸很難再抓到殺死我媽媽的兇手了。”


    “不,他是最好的警察,沒有他抓不到的壞人!他肯定可以替你報仇的。”


    這是小麥第一次為父親辯護。


    少年苦笑著說:“你爸爸是一個好警察,也是一個好人,我非常感謝他為我做的一切—但是,兇手不是普通人,兇手是一隻惡鬼,警察是抓不到惡鬼的。”


    “放屁!”這是小麥第一次在別人麵前說髒話,“連你自己都沒有信心了,哪能讓警察有信心呢?你還算是男人嗎?”


    秋收卻給了她一個淡淡的微笑:“小麥,我很高興認識你,也很高興能和你一起生活這麽多天,我會一直記著你的。”


    “你說什麽啊?”她想起少年說的“一起生活這麽多天”,臉上就浮起緋紅,瞪圓了眼睛,“別亂講話哦!”


    “再見,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說完他轉身往後麵的小樹林走去。


    小麥急得大喊:“等一等!”


    但少年不再迴頭,他飛快穿過荒蕪的土地,漸漸剩下一團模糊的背影,最終被那片小樹林吞沒。


    黃昏的天色越來越暗,西天泛起一片紅雲,風唿嘯著吹動小麥的裙擺,荒野淒涼得催人落淚,似乎腳下那條深溝存在的目的,除了把兩個世界分開以外,就是收集所有來到這裏的人們的淚水。


    “別走!”


    她看看腳下的那條深溝,心想自己跨過去應該沒問題,便鼓起勇氣後退幾步,把裙子卷到大腿上,深唿吸一口開始助跑—她在深溝的邊緣,拚盡全力跨出右腿,接著是左腿—她感到自己飛了起來。


    空中的瞬間,風,夾著某種聲音從耳邊掠過。


    眼看右腳要踩到深溝對岸,身體卻仿佛被什麽抓住了,刹那間沉重了許多倍,心髒也同時狂跳起來。


    她踩空了。


    整個人筆直掉下深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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