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誓!五十年後,我依然會這麽愛你!”


    這是武田鐵矢突然對淺野溫子說出的求婚詞,同時響起恰克與飛鳥的《sayyes》。


    1995年的暑期,每天下午這個時間,電視裏都會播這部名為《101次求婚》的日本連續劇。男主角武田鐵矢扮演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人,在經曆了九十九次相親失敗之後,終於遇到由淺野溫子扮演的美麗溫柔的女大提琴師……


    看著電視裏男主角笨拙的樣子,看著女主角驚訝的表情,十三歲的少女田小麥心頭微微一震。


    忽然,她拿出嘴裏的冰棍,轉頭看了看身邊。


    沙發上還坐著一個少年,與她同樣是十三歲,同樣叼著一根冰棍。他有瘦長的身材,正在發育的喉結,白淨清秀的臉龐,目光明亮的眼睛。他正投入地觀看這部剛開始的日劇—看得比小麥還要認真,當片頭曲響起時,想必也一樣為男主角捏了把汗。


    少年穿著白色的汗衫,藍色的沙灘褲,那是小麥爸爸替他買的。他老實地坐在沙發上,始終與小麥保持半米距離,盡量以正襟危坐的姿勢,不像小麥那樣高高地蹺著腳。


    他已在小麥家裏寄居了近半個月。


    七天前,父親帶著小麥和少年,一起去虹口看了場足球比賽。


    那是小麥第一次走進球場,看到真正的進球,體會到勝利的快感,也第一次對少年表示了友好。比賽臨近結束時,她一轉身卻發現父親不見了,少年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十三歲的小姑娘,茫然地看著無數陌生的臉。正是歡慶進球的瘋狂時刻,她被狂熱的球迷擠來擠去。雖然,在學校她是個膽大的姑娘,在家也從沒畏懼過警察老爸,但當她獨自被丟在人潮洶湧的看台,卻嚇得渾身發抖不敢動彈,隻能雙手護住身體的關鍵部位,以免被不知從哪伸出的髒手揩油。


    心驚膽戰地等到比賽結束,球迷們紛紛退場離開,看台上隻剩下她一個人。球場上空的照明燈正一盞盞關閉,黑暗一點點籠罩了她,她抱著腦袋蹲在座位上,像被拋棄的孤兒,在黑暗空蕩的巨大球場,無聲無息地流著眼淚。


    終於,一隻手搭在她的肩頭。


    迴頭看到父親的臉,還有同樣疲憊不堪的秋收。


    “對不起。”


    似乎這是十三年來,老爸第一次向女兒道歉,他伸出殘留血痕的粗糙大手,替她抹去臉上的淚水。


    她卻毫不領情地喊道:“你從沒關心過我!沒在乎過我!就算我死在這個看台上!你也不會為我流一滴眼淚!”


    說完,她獨自向看台外跑去。


    父親呆呆地站在原地,倒是少年追了出去,攔在小麥麵前:“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你爸爸是好人!他是為了我才撇下你不管,跑過去抓捕殺害我媽媽的兇手的。”


    “啊!”小麥睜大眼睛,“你媽媽被殺了?”


    少年點點頭,住在她家的七天裏,老田和他從未告訴過小麥這件事。


    她露出半點憐憫與半點恐懼,轉身退到旁邊的角落:“對不起。”


    這個夜晚,讓田小麥改變了對秋收的看法。


    她不再對他那麽冷漠,經常主動跟他說話,雖沒什麽共同語言。她喜歡的那些東西,比如香港台灣的明星,港劇與日劇,他基本一無所知。偶爾能交談一兩句,也僅限於足球之類的男生話題。


    漫長的暑期轉眼已近尾聲,小麥越發覺得時間飛快,因為煩人的開學日子將近。這年夏天太過炎熱,唯一的同班好友又隨家人去旅遊了,她更不高興冒著烈日出門,便無所事事待在家裏,看電視是打發時光的最好辦法。


    秋收老實地住在她家,等待田躍進帶來好消息,可案情依舊毫無進展。除了偶爾和老田去公安局,少年幾乎足不出戶,也沒進過小麥的房間,連手指頭都沒碰過門把手。他們隻在客廳見麵,在有限的時間裏聊天,經常是小麥說了一大堆話,他則茫然搖頭表示聽不懂。多數時候,他坐在老田屋裏,在那張寫字台前,看家裏的許多老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林海雪原》《巴黎聖母院》《悲慘世界》《複活》……還有老田前幾年自己買的《福爾摩斯探案集》《東方快車謀殺案》《狄公案》,甚至《犯罪心理學》教材。


    他每天很早起床,通常等到小麥起床吃早餐,他已吃完午餐了,到晚上九點就準時睡覺。田躍進總以他為例教訓女兒,讓她不要熬夜看電視,其效果自然等於零。


    除了看書,秋收僅有的愛好是折紙飛機,材料是家裏的舊報紙,很快就能折得又漂亮又結實。有幾次小麥拿著他的紙飛機,向窗外擲去,紙飛機居然乘風盤旋許久,像真正的飛機模型。兩人一齊趴在窗台上,癡癡地看著天空中的紙飛機,似乎能飛到更高的雲端。雖然,每次都免不了墜落下去,但在飛出去的刹那,他倆都會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現在,他們又找到了共同愛看的日劇,小麥並不介意他每天坐在身邊一起看,她樂意與別人分享自己喜歡的劇情。每次從冰箱裏拿出冰棍,她也會分一根給秋收。剛開始他總是靦腆地拒絕,後來就大方地收下,和她一樣叼著冰棍看電視了。


    忽然,門鈴響了。


    老爸這時肯定在外辦案,小麥心想大概是推銷員吧,又不想錯過電視裏的劇情,便支使秋收去開門。少年老實地遵命,打開房門卻看到一個少女,手裏還拎著一個大袋子。


    這少女是個小美女,看起來比小麥早熟一些,身體發育得更像高中生。她被開門的秋收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對不起,我找錯門了。”


    “沒關係。”


    當秋收重新把門關上,坐迴電視機前時,門鈴又響了起來。


    “快去看看!”


    小麥又在催促,少年隻好從她身邊站起,跑去打開房門,還是剛才那漂亮少女。


    少女皺起眉頭說:“對不起,我沒有找錯門,你是誰?”


    “我是秋收。”


    他老老實實地迴答,對方又打量了他一眼,輕蔑地搖了搖頭,嘴裏念念有詞:“開玩笑,怎麽可能?”


    “你說什麽?”


    秋收沒有意識到,她嘴裏說的“怎麽可能”是指“他怎麽可能是小麥的男朋友”。


    少女沒再搭理他,而是警覺地向門裏看了看,大喊起來:“小麥!田小麥!”


    “錢靈?”小麥立時衝到門口,一把將秋收推開,興奮地說:“你怎麽來了?不是跟家裏人去雲南玩了嗎?”


    “昨天剛迴來呢,給你帶了很多禮物。”


    這個叫錢靈的女孩看來對這裏很熟悉,她徑自換上拖鞋走進客廳,放下那一大袋子禮物,大大方方坐在沙發上,對著電視裏的武田鐵矢說:“喂,這是什麽日劇啊?”


    “《101次求婚》,很好看的。”


    小麥從冰箱裏拿了罐汽水給錢靈,轉頭對站在邊上的秋收說:“她是我最要好的同學,錢靈。”


    秋收卻害羞地躲到了角落裏。錢靈低聲問小麥:“他是誰?”


    這個問題讓小麥也有些尷尬,該怎麽介紹這個鄉下少年呢?自己的新朋友?父親的窮親戚?還是如實招來?就說他是謀殺案被害人的兒子?


    正當她絞盡腦汁時,秋收卻乖乖地走開,迴到老田的房間裏。


    錢靈喝了一大口汽水,繼續不依不饒地問:“說啊,他是誰?”


    “他是—”


    剛想編個理由搪塞過去,小麥卻完全說不出口,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就好像有什麽東西堵在自己心口。


    “算了,我不問了。”錢靈也感到沒趣,她們平日裏可是無話不說的死黨,“是我不好,應該來之前先打電話的。”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等到這一集電視劇看完,錢靈就早早告辭了。


    “不多坐會嗎?”


    錢靈笑著捏捏她的臉:“不必啦,再見!”


    死黨離開後,田小麥失落地坐倒在沙發上,狠狠地關掉電視機。她感覺自己被最好的朋友拋棄了。以往,錢靈每次來她家玩,起碼都要待好幾個鍾頭,可這次才不到二十分鍾就走,還不是因為秋收的存在。


    “你為什麽還要留在這裏?”


    她看著秋收緊閉的房門,心裏默默念出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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