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第二天子夜時分,我的電子郵箱收到了對方的迴複——


    你好:我說過你可以不迴複的。


    但既然你承認了那口井的存在,那麽為何在小說中遺漏了它?至於我究竟是如何知道那口井的,對不起,我不能迴答你這個問題。


    恕我直言,在看完你的《荒村》以後,我有一個感覺——如果你不是故意隱瞞什麽東西的話,那麽你根本就沒有去過荒村。因為你這篇小說裏的錯誤實在太多了,等我什麽時候想起來,我會一一向你指出來的。


    如果我沒有想起來的話,那算你走運。


    告訴我,你真的去過荒村嗎?


    這迴結尾沒有落款,看著這封e-mail裏咄咄逼人的文字,我實在想像不出對方會是什麽樣子。


    猶豫了片刻之後,我做出了迴複——


    你好:你是誰?


    我覺得我們現在的交流,就像是在大房子裏玩捉迷藏的小孩,兩個人都相信對方猜不到自己的藏身之處,而自己卻能準確地猜到對方藏在哪裏。


    再說一遍,《荒村》隻是一篇兩萬多字的小說而已。


    小說是什麽?我覺得小說就是夢,所有的小說都是小說家的夢話。而無論是美夢還是噩夢,無論這夢看起來有多麽真實,夢與我們的現實生活總是有距離的,所以我們才會喜歡做夢,才會喜歡小說。


    好了,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確實去過荒村。但是,小說中的荒村,與現實中的荒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否則也就不稱其為小說了。


    最後,有個小小的請求,能不能留下你的落款呢?


    迴複發出以後,我順手關掉電腦,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


    自從中篇小說《荒村》在雜誌上發表以後,腦子裏一直就很亂。奇怪,現在怎麽也記不起來,幾個月前我決定要寫這篇小說時,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記憶一下子崩裂成碎片,怎麽也拚不到一起。我竭盡全力地在腦子裏搜索著,直到想起那個寒冷的冬日下午——


    沒錯,我記得那天據說要下雪,仰頭看著天空,期待著雪花飄舞的那一刻。周圍全是嘈雜的人聲,並且散發著一股不知幾百年前的陳腐味道。對了,那天我去了舊書市場,站在市場中間的走道上,兩邊全是收破爛似的舊書攤。


    告訴你們吧,我一向很喜歡收藏,尤其是線裝的古舊書籍,談不上是收藏投資,純粹隻是喜好古物而已,往好裏說也算是“搶救文化遺產”吧。


    雪遲遲沒有落下來,我低頭向旁邊走去,在一個專售清版線裝書的攤位前停了下來。在厚厚一摞線裝書裏,有一本名為《古鏡幽魂記》的舊書。奇特的書名立刻吸引我打開了它的扉頁。


    作者署名是“荒村狂客”,乾隆四十三年杭州孤山書局印行。書的內頁裏還有幾方收藏印,除了書頁有些發黃以外,並沒有破損或者蟲蛀的跡象,封麵和封底也比較完整。乾隆四十三年到現在已有兩百多年,這本書能保存成這樣應該還不錯。


    攤主開價實在太高,他還真把這書當成古董了,其實就算拍賣也不過幾百塊而已。但這本書確實不錯,不僅保存完好,更重要的是裏麵的文字,我剛翻了幾頁就有了一種特別的感覺。


    正在為這本書猶豫再三時,一粒濕濕的東西忽然落到了手心裏,又緩緩地融化成水——


    是雪子!我驚訝地抬起頭,天空中果然下起小雪來了。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趁著一股突如其來的高興勁,爽快地把錢掏給了攤主。帶著這本意外收獲的《古鏡幽魂記》,興奮地趕迴了家裏。


    迴到家時雪已經停了。雖然還是對人民幣有些心疼,但起碼我是這本線裝書的新主人了。我很有耐心地等到晚上,房間裏隻開一盞昏黃的小燈,效果頗似古人點的蠟燭。終於,我畢恭畢敬地打開了這本《古鏡幽魂記》。


    原來這是一本筆記體的書,分成幾十篇小文章,說不清是小說還是散文,記載的大多是江浙一帶的奇聞逸事,感覺風格有點像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


    全書第一篇筆記的名字就叫《古鏡幽魂記》,說的是明朝一個女子冤死後,幽靈留在古鏡中不散,後人在鏡中常可以照見當年女子妖豔的臉龐。


    這故事讓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更要命的是還有繪像的插圖——


    在一間閨房中有麵古銅鏡,鏡子前並沒有任何人,鏡中卻照出了一個正在梳頭的女子。


    豎排的文言看起來非常費眼神,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看完這第一篇筆記。但已經停不下來了,在幽暗的燈光下,我一篇又一篇地看了下去,完全沉浸在這位“荒村狂客”編織的奇異世界中,直到筆記的最後一篇——


    《荒村怪談》。


    最後一個故事非常奇特,說的是有一個福建書生進京趕考,那年冬天浙東山區下了大雪,官道被罕見的大雪覆蓋,書生不巧走了岔路,來到了海邊一個叫《荒村》的地方。


    此時書生已是饑寒交迫,他闖進了荒村中最大的一所宅子。宅子的主人自稱“荒村狂客”,乃是一位四十餘歲的中年人。主人對書生出乎意料地友善,給他安排了一頓豐盛的菜肴,和一間寬大舒適的房間。


    當晚的荒村,大雪紛飛海浪滔天,書生正在老宅子裏與主人談經論道,忽然房門外閃過一個女子的影子。書生驚訝地走到外麵,什麽人都沒有。書生隨即迴房睡覺去了。


    半夜,書生被某種奇怪的聲音驚醒了。他循著聲音來到隔壁的房間門外,用口水舔破窗戶紙,發現房間裏有一個美麗的女子正在梳著頭發。


    年輕的書生大吃一驚,從小到大他從沒見過如此豔麗的美嬌娃。他按捺不住,悄然走入那女子的閨房。


    女子並不驚訝,而是招待書生喝茶。書生站在美人身前,不覺心猿意馬,便向美人傾訴了愛慕之心,並說自己尚未婚娶。美人並未拒絕,說自己剛才偷聽了書生與主人的談話,自覺書生頗有經國濟世之才,亦對他暗自傾慕。書生大喜,當晚便由美人為他侍寢。


    次日醒來,書生卻發覺美人早已不知去向,就連大宅的主人亦毫無蹤跡。此時大雪已停,書生隻能萬般無奈地離開荒村。


    當書生走到離荒村幾十裏外的西冷鎮時,在一個未結冰的池塘前停留了片刻。


    啊!書生大喝了一聲,原來他看到池水裏照出自己的倒影,模樣異常可怕,那張臉毫無血色,宛如僵屍一般。


    書生嚇得魂飛魄散,緊接著又發現自己的脖子上有一個小小的傷口,就像被蝙蝠咬過一樣。他急忙用刀切開自己的皮膚,但沒有一滴血流出來——


    原來他的血都已經被吸光了。


    書生明白過來以後,當即氣絕,倒地身亡。


    事後有西冷鎮百姓路過池塘,發現路旁躺著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已然成為一具僵屍。


    這個故事就到此為止了,在最後一頁還有一張插圖,畫的是年輕書生躺在床上,脖子上有個小小的傷口,而那位美豔絕倫的女子就坐在他旁邊,嘴角上似乎還帶著鮮血。


    突然,我覺得這最後一頁仿佛變成了彩色,她嘴角上殷紅的鮮血,似乎要從書本裏流出來了。我連忙合上了書本,後背一陣發涼。


    已是淩晨時分,終於看完這本名為《古鏡幽魂記》的奇書。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的,自然是最後一篇《荒村怪談》了。


    最要命的是這本書的作者“荒村狂客”最後竟出現在了《荒村怪談》這個故事裏,而且就是那間恐怖大宅的主人。不知道這筆記裏的故事是真是假,更不知道這位“荒村狂客”究竟是何方神聖,單就他的文字而言,我覺得並不遜於蒲鬆齡的《聊齋誌異》。


    顯然,這位“荒村狂客”是來自於荒村,那麽荒村真的存在嗎?


    就在那個瞬間,我決心一定要找到荒村。


    這本《古鏡幽魂記》還躺在我的抽屜裏。我不敢再去看它,隻希望慢慢地將它遺忘。現在想來,如果那天沒有去舊書市場,如果沒有發現這本“荒村狂客”的靈異筆記,那麽還會有後來那些不可思議的事情,還會改變那麽多人的命運嗎?


    也許,人生就是由無數個“或然率”造就的。


    真沒想到這個“聶小倩”居然追我追到qq上來了。不管對方是不是惡作劇,隻要想想和“聶小倩”聊天,就足以讓我聯想到《聊齋誌異》了。看來連上網都不安全了,這件事真是棘手,這時候我想到了葉蕭——不,現在還沒到打擾他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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