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許多小說裏,故事都像是博爾赫斯筆下的圓形廢墟,既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任意地在故事軌跡上截取一點,都可以為你打開一道秘密的暗門,帶你通往另一個想像力的世界……


    但是,如果要講述這個故事的話,就必須要從這一年的春天說起,在這年四月份的《萌芽》雜誌上,發表了我的中篇小說《荒村》。


    這篇兩萬多字的小說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荒村最早出現在我的長篇小說《幽靈客棧》裏,是浙江東部一個荒涼的小山村,坐落在大海和墓地之間。但事實上我從沒去過荒村,因為這個地方純粹出於我的虛構。


    如果不是因為一次簽名售書的活動,荒村永遠隻能存在於我的想像中。


    《幽靈客棧》的簽名售書是在地鐵的一個書店內進行的。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當簽售活動即將結束時,一個叫小枝的女孩出現在我麵前。


    她套著一件極不合身的寬大毛衣,一頭長長的黑發梳著馬尾辮,看樣子像是個女大學生。這奇異的女孩生著一雙漂亮的眼睛,眼神裏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她略顯拘謹地請我為她簽名,說她的名字叫小枝,來自一個叫荒村的地方。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因為荒村隻是小說中虛構的場景,她卻告訴我荒村確有其地,而且就是在大海與墓地之間。


    雖然不太敢相信,但我還是被她震住了,而她那雙楚楚可人的眼睛,就像黑夜裏迷途的小鹿,使我不能不對她產生某種好感。瞬間,我作出了決定,要請小枝帶我去荒村,看看我小說中虛構的地方,在現實中究竟是什麽樣?


    在苦苦等待了幾周之後,小枝終於答應了我的請求,帶我踏上了前往荒村的長途汽車。


    小枝告訴我,荒村位於浙江省東部沿海k市的西冷鎮,八百年前宋朝靖康之變後,中原遺民逃到這塊荒涼的海岸定居,從此便有了荒村這個地方。


    小枝就是在荒村出生長大的,兩年前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學,現在正好放寒假迴家。


    經過輾轉旅行,我和小枝終於抵達了荒村,這裏確實處於大海與墓地之間,滿目皆是淒慘的山巒與懸崖,時間似乎在此停滯了,依然停留在數百年前的荒涼年代。


    村口矗立著一座巨大的石頭牌坊,上麵刻著“貞烈陰陽”四個大字。據說在明朝嘉靖年間,荒村出了一位進士,皇帝為了表彰他的母親,禦賜了這塊貞節牌坊。


    小枝帶我踏入荒村,來到了一處古老的宅子,宅門口有三個字——“進士第”。原來這裏就是小枝的家了,而村口的大牌坊也是賜給她家祖先的。進士第古宅陰暗森嚴,裏麵有好幾進院落,進門的大堂叫“仁愛堂”,堂內掛著一幅古人的卷軸畫像。


    偌大的古宅裏沒有多少人氣,隻有小枝的父親還住在裏麵。他是一個麵色蒼白、體形瘦削的中年人,他自稱歐陽先生,說話的口氣不冷不熱,就像一具僵屍似的。


    荒村這種地方自然不會有旅館,夜幕降臨後,我隻能借宿在這棟古宅裏了。


    小枝端著一盞煤油燈,領我來到二進院子,樓上有一間空關了許久的屋子。


    我小心地踏入這古老的房間,卻驚奇地發現房裏有一張古老的屏風,這是一張四扇朱漆屏風,應該是清朝以前的古董了,但更讓我驚訝的是屏風裏畫的內容——第一扇畫的是一男一女,兩人互相看著對方依依不舍,看來是夫妻或戀人離別的場景;第二扇畫的仍是那女子,似乎正在流淚,她身前站著一個僧人,將一支笛子遞到她手中;第三扇畫的是室內,女子正獨坐在竹席上,手中握著笛子送到唇邊,房梁上懸著三尺白綾;第四扇畫的是一開始的那男子,身邊躺著一口紅漆棺材,更可怕的是棺材蓋板是打開的,而男子手中也持著一支笛子。


    看著這些屏風上的畫,我不禁毛骨悚然,一些奇怪的黑影在屏風上晃動,仿佛畫中的男人真要從屏風裏走出來了。


    小枝告訴了我這張古代屏風裏畫的故事——


    明朝嘉靖年間,荒村有一對年輕夫婦,妻子的名字叫胭脂。當時常有日本倭寇出沒,胭脂的丈夫被強征入軍隊,被迫到外省與倭寇打仗。


    丈夫在臨行前與胭脂約定:三年後的重陽節,他一定會迴到家中與她相會,如果屆時不能相會,兩人就在重陽之夜一同殉情赴死。


    三年後的重陽節將近,遠方的丈夫依舊杳無音信。胭脂每日都等在村口,有天遇到一個遊方的托缽僧,僧人贈予她一支笛子,吩咐她在重陽之夜吹響笛子,丈夫就會如約歸來。


    重陽之夜,胭脂吹響了那支笛子,當一曲憂傷的笛聲終了,丈夫竟真的迴到了家門口。她欣喜萬分地為丈夫脫去甲衣,溫柔地服侍丈夫睡下。


    在他們一同度過幾個幸福的夜晚之後,丈夫突然失蹤了。不久,胭脂聽說她的丈夫竟早已在重陽之夜戰死。原來,重陽節那晚,她丈夫在千裏之外征戰,故意衝在隊伍最前頭,被敵人亂箭射死。


    他名為戰死,實為殉情,以死亡履行了與妻子的約定。他的魂魄飛越千山萬水,隻為返迴故鄉荒村。而此刻胭脂正好吹響神秘的笛子,悠揚的笛聲正好指引了丈夫的幽靈迴家。


    當天晚上,我一整夜都在想這個故事,實在睡不著覺。到了後半夜,我索性走出房間,發現隔壁房間裏竟透出一線燭光。


    強忍著恐懼,我偷偷地向隔壁窗戶裏看去——


    古老的梳妝台上點著一支蠟燭,幽暗的燭光照亮了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子,但我無法看到她的臉,隻看到她正梳著一頭烏黑的長發。我立刻想起一部經典恐怖片中的畫麵,慌忙逃迴到自己的房間裏。


    這就是我在荒村的第一夜。


    第二天,小枝帶著我到荒村四周看了看,這裏果然是窮山惡水,荒涼的山巒和黑色的大海,使我想起了《牙買加客棧》。


    小枝總是那種表情,似乎永遠都沒有開心的時候,呆呆地望著大海出神。看著她凝視大海的樣子,忽然產生了某種衝動,但我還是強忍住了。


    下午在小枝的房間裏,我看到寫字台上放著一個相框,裏麵鑲著一張小枝的黑白照片,照片裏的她很迷人,隻是眼神有幾分淡淡的憂鬱。


    可小枝卻說這張照片裏的人早就死了。原來這是小枝媽媽的照片,她們母女倆長得實在太像了。


    小枝很小的時候,她的媽媽就生病去世了,就病死在我現在住的那棟樓上。父親一個人把她帶大。她隻能從照片上看到媽媽的樣子。


    在這天晚上的十二點鍾,我忽然聽到一陣笛聲,似乎是從後麵的山上傳來的。黑夜中的笛聲讓我心驚肉跳,我急忙跑出進士第,循著笛聲找到了山上的吹笛者。原來吹笛子的人是小枝的父親——歐陽先生。


    半夜裏跑到山上吹笛子,這種怪異的行為令我很好奇,而他手上的笛子也非常特別,據說已有幾百年曆史了。


    想必這支笛子一定是有故事的,果然,歐陽先生告訴我,這支笛子就是當年胭脂吹過的神秘笛子,而胭脂的故事還有另一個版本——


    幾百年前的荒村,胭脂在重陽之夜吹響這支笛子,與丈夫的鬼魂相聚。三個月後,她發現自己已經有孕在身。這是一個奇跡。她腹中懷的那個孩子,正是戰死沙場的丈夫魂兮歸來後播下的種子。


    荒村人開始懷疑她紅杏出牆,但胭脂堅持自己是清白的,為了保住腹中的孩子,胭脂受盡了苦難,懷胎十月,終於把兒子生了下來。胭脂一個人將孩子帶大,母子受盡了歧視和侮辱。十幾年後,胭脂終因操勞過度而死,但她的兒子讀書極為用功,後來金榜題名成為天子門生。


    胭脂的事跡傳到了皇帝耳中,皇帝也為這個故事所感動,禦賜貞節牌坊一塊,以表彰胭脂的德行。原來村口的貞節牌坊就是給胭脂的,進士第也是胭脂的兒子所建,歐陽先生和小枝都是胭脂的後代——


    幽靈的後代?


    我嚇得跑迴到了進士第裏。在進士第的院子裏,我竟然發現小枝穿著一身白衣,正孤獨地徘徊在月光下。她什麽話都沒有說,眼神宛如夢遊似的。我立刻就跑得無影無蹤。


    在我到達荒村的第三天,終於忍受不下去了,決心立刻離開這裏。


    在離開荒村以前,我向歐陽先生及小枝辭行,他們也沒怎麽挽留我,隻是言語中似乎隱藏著什麽。


    我在進士第的大門口看著小枝,盡管隻是短短幾天的萍水相逢,但她那楚楚動人的目光,仍使我心裏暗暗有些酸澀,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能決然地離開了荒村。


    迴到西冷鎮上,我沒有立刻迴上海,而是找到當地的文化館館長,向他請教荒村的胭脂傳說。


    文化館館長告訴我,二十年前,荒村附近一座明代的古墓遭到了盜墓賊的盜掘。當時是歐陽先生報了案,考古隊立刻趕來進行搶救性發掘,發現古墓裏葬著一男一女兩具骨骸,還有一塊保存相對完好的墓誌銘,記載著墓主人的生平事跡。


    原來,這座古墓裏埋葬的正是胭脂和她的丈夫。墓誌銘上說明朝嘉靖年間,東南倭患嚴重,荒村人歐陽安被強征入伍,臨行前與妻子約定,三年後的重陽節必定迴鄉團聚,否則就雙雙殉情。


    三年後,重陽之期已至,歐陽安仍在千裏之外打仗,他知道自己無法履行約定,便決心在戰場上求死殉情。重陽之夜,歐陽安衝在隊伍最前列,身中數箭倒地不起。但他隻是受重傷昏迷,後來又活了過來,數月後當他迴到荒村老家時,才發現妻子已於重陽之夜懸梁自盡了。


    歐陽安痛不欲生,他還想再看妻子一眼,便偷偷打開妻子的棺材,卻發現屍身完好無損,身旁還有一支笛子。於是,歐陽安把妻子的棺材抬迴家,每年重陽節及春節前後,他都會在半夜吹響從棺材裏取出的笛子。


    幾年後的一個冬夜,歐陽安又一次吹響笛子,妻子竟真的從棺材裏醒了過來。歐陽安欣喜若狂,每日喂以稀粥,終於使她恢複了健康。複活後的妻子依然年輕美麗,他們過起了平靜的生活,甚至還生了一個兒子。


    後來兒子考中進士,在京城殿試名列前茅,皇帝聽說後也感動不已,便禦賜一塊貞節牌坊。聽完這個版本的胭脂故事,我幾乎已無法自持了——


    小枝和歐陽先生所說的故事又是真是假呢?


    但是,墳墓是不會說謊的。忽然,我覺得自己墜入了一個黑澤明《羅生門》式的深淵。荒村歐陽家究竟還隱藏著什麽秘密?


    瞬間,我作出了決定——立刻迴荒村,解開這個秘密。


    在那個寒冷的冬夜,我穿過陡峭的山坡迴到荒村,聽到了一陣詭異的笛聲。此時什麽都無法阻止我了。我衝到進士第裏,發現曾經住過的小樓上,竟亮起了一線微弱的燈光。


    我衝進那間屋子,發現小枝穿著一身白衣,怔怔地看著屏風。她的麵色是那樣蒼白,烏黑的眼珠幽幽地盯著前方,還是那副夢遊的樣子。


    我高聲對她說話,但她毫無反應,這時我才驚奇地發現——她根本就不是小枝!正當我感到一陣徹骨的恐懼時,歐陽先生突然出現在我背後,告訴我一個不可思議的答案——


    她是小枝的媽媽。


    可是,我明明記得小枝對我說過,她的媽媽早就去世了。


    歐陽先生娓娓道來,原來在二十年前,小枝剛出生不久,她的媽媽便因病去世了。歐陽先生悲痛萬分,不想再獨自活在這世上。不久,歐陽家祖先的墳墓被盜,他看到了那塊墓誌銘,祖先的故事給了他極大的啟示——


    隻要按照墓誌銘裏記載的方法去做,妻子就一定會迴到他身邊。所以,他經常在半夜跑到山上去吹笛子,因為這支來自古代的笛子具有神秘的魔力,能讓你愛的人迴到你身邊——


    是的,她迴來了。我又想起了小枝房間裏,那張她媽媽生前的照片,簡直就和小枝一模一樣,怪不得我會把她誤當做小枝。


    我明白了第一天晚上,在我隔壁房間梳頭的女子也是她,第二天晚上在院子裏徘徊的也是她。這是一對人鬼夫妻,依然年輕美麗的妻子抬起頭,看著已經憔悴蒼老的丈夫——


    他深深地愛著她,不論她是死了還是活著,即便是人鬼陰陽兩相隔,他也渴望自己所愛的人迴家。但隨後我聽到了一陣奇怪的笛聲,催眠般使我昏迷了過去……


    第二天清早醒來時,進士第裏已一個人影都沒有了。我找遍所有房間,隻看到一層薄薄的塵埃,似乎很久都沒人住過了。


    我惴惴不安地衝出進士第,找到了荒村的村長,詢問起歐陽家的情況。村長的迴答讓我更加膽戰心驚。原來歐陽先生早就死了!三年前患癌症而死,就死在進士第裏。而歐陽先生的妻子,是二十年前歐陽先生去外地工作的時候,病死在家中的。


    至於小枝,原本在上海讀書,但大約一年以前,她在上海的地鐵裏出了意外,香消玉殞。如果進士第裏的一家三口早就死絕了,那麽我所見到的小枝和歐陽先生又是誰?


    我不能再留在荒村了,也許這裏隻屬於另一個時代,屬於線裝書裏的怪談。


    小枝——我心裏念著她,身體卻匆匆離開了荒村。村口依然矗立著的禦賜貞節牌坊,仿佛是一塊巨大的墓碑。


    迴到上海後,我問了一位在地鐵公司工作的朋友。他告訴我在一年前的冬天,就在我簽名售書的那個地鐵車站裏,曾經出過一起重大事故:在地鐵列車即將進站的時候,一個二十歲的女大學生失足掉下了站台,被列車當場碾死。


    ——她的名字叫歐陽小枝。


    原文長達兩萬多字,在此限於篇幅,我隻能簡明扼要地加以介紹。在那個雨水充沛的春天,中篇小說《荒村》發表之後,全國有幾十萬讀者讀到了它,立刻引來了許多爭議,網上也出現了n多評論。我沒想到有那麽多讀者,都深深陷入了荒村中的世界,似乎在這篇兩萬多字的小說裏有一個支點,不經意間觸發了他們心中某個柔軟的地方。


    然而,更多的還是讀者們對於“荒村”這個地方的種種猜測。在一個多月間,我收到了許多e-mail,大多是詢問《荒村》中幾個未解的謎團的。很抱歉我沒有一一迴答,因為當時我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五月初的一天,有幾位不速之客敲開了我的房門。


    最要命的是這本書的作者“荒村狂客”最後竟出現在了《荒村怪談》這個故事裏,而且就是那間恐怖大宅的主人。不知道這筆記裏的故事是真是假,更不知道這位“荒村狂客”究竟是何方神聖,單就他的文字而言,我覺得並不遜於蒲鬆齡的《聊齋誌異》。


    顯然,這位“荒村狂客”是來自於荒村,那麽荒村真的存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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