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胖子擔心被濃煙嗆死,二人蹬著石階跑出黃大仙廟,外邊的雪已經停了,我們先找個樹洞把熊皮熊肉藏了,用石頭封好,這才踩著木頭過了察哈幹河迴到林場,這時才發現被我們捉住的那隻“黃仙姑”,連氣帶嚇已經隻剩下半口氣了,胖子一看這哪成啊,黃皮子死了再剝皮就不值錢了,但沒那份手藝把皮子剝壞了更不值錢,於是給它灌了些米湯吊命,他連夜就帶著熊掌和“黃仙姑”出山去供銷社換東西,為了幾斤廉價的水果糖便頂風冒雪去走山路,這樣的事情也隻有插隊的知青會做出來,動機也並非完全是因為貪嘴,其實更主要的原因是由於閑得難受。


    燕子則迴屯子找人來取熊肉,隻留下我一個人看守林場,等都忙活完了之後,閑了兩天,我們又合計著套過了黃皮子,這迴該套隻狐狸了,可還沒等行動,老支書就派人把我們換迴了屯子。


    支書說:“就怕你們留在屯子裏不安分,才給你們派到最清靜的林場去值班,想不到到你們還是不聽安排,擅自到團山子獵熊,不服從組織安排,這膽子也太大了,萬一整出點事來,這責任誰來擔?你們雖然獵了頭熊也算是支農了,但功不抵過,我看留你們在林場早晚還得捅大簍子,得給你們找點別的活幹罰罰你們,嗯……找什麽活呢?”


    最後老支書分派我們三個去參加“削墳磚”的勞動,因為山裏開荒種地很難,隻有那東一塊西一塊的幾十畝薄田,今年又從山溝裏平出一塊地來,那片地挖出許多墳塋,因為我們這屯子是清代由獵戶們逐漸聚集產生的,所以這山溝附近以前的墓地,是哪朝哪代的現在也沒人能說清了,這片無主的老墳地都是磚石墓穴,大部分已經殘破不堪,基本上全部都被毀被盜,或是被水泡過,墓中的棺材明器和骨頭渣子都沒什麽值錢的,清理出去之後就剩下許多墓磚,這墓磚對當地人來說可是好東西,因為方圓幾百裏人煙稀少,沒有造磚的窯場,墓磚又大又堅固,可以直接用來蓋牲口棚和簡易建築,但墓磚上或是有許多殘泥;或者啟出來的時候缺角少楞;或是被敲散了導致磚體形狀不太規則,這就需要用瓦刀削抹剔除,不整齊的一律切掉,不一定要保證整塊墓磚的完整,但一定要平整規則,這樣的話砌牆時才方便。


    “削墳磚”一般都是屯子裏的女人們來做,因為男人都覺得這活晦氣,而且陰氣太重,現在就把這活兒都安排給了我們,算是從輕處罰了,工作由支書的老婆四嬸子來監督。


    雖然從輕處罰,可我最反感這種缺乏創造性的工作,我們拿著惡臭的墳磚削了半天,腰酸手疼胳膊麻,於是我找個機會請四嬸子吃了幾塊用“黃仙姑”換來的水果糖,把她哄得高高興興的,借機偷個懶,跟胖子抽支煙休息片刻。


    我吐了個煙圈,這一天墳磚削的,頭暈眼花,雖然還沒到吃飯的時間,但肚子裏已經開始敲鼓了,我忍不住問燕子:“燕子妹子晚上給咱們做什麽好吃的?”


    不等燕子迴答,胖子就搶著說:“你們算是趕上了,今天我請客,天上龍肉,地下驢肉,昨天屯子裏有頭病黑驢,我發揚大無畏精神,不怕擔那卸磨殺驢的名聲,幫忙宰了驢,所以支書把頭蹄下水都分給我了,晚上讓燕子給咱們燉鍋驢蹄子吃,紅燒也成,驢下水明早煮湯喝,至於驢頭怎麽吃我還沒想好,你們說醬著吃成不成?”


    燕子被我們連累得來削墳磚,本就憋了一肚子火,一直悶悶不樂,但這時聽胖子說要吃驢蹄子,頓時樂得捂著肚子笑了起來,四嬸子在旁聽了也笑:“這胖子,黑驢蹄子是能隨便吃的啊?就算是渴急了喝鹽鹵,餓急了吃五毒,那也不能吃黑驢蹄子啊,早年間挖墳掘墓的人才用驢蹄子,可別亂吃呀,那可是喂死人的東西,老吊爺才吃黑驢蹄子呢,陰曹地府裏判官掌薄,牛頭馬麵勾魂引鬼,九幽將軍降屍滅煞,那九幽將軍就是成了仙的黑驢精變的,早年間廟裏的泥像都是驢頭驢蹄子。”


    我一聽四嬸子的話,立刻想起曾經聽我祖父講過,盜墓的摸金校尉用黑驢蹄子鎮伏古墓中僵屍的故事,黑驢蹄子是摸金校尉不離身的法寶,跟她所言出入極大,但我絕對想不到這四嬸子竟然還知道這些典故,連忙請教於她,請她給我們詳細講講。


    四嬸子說:“啥是摸金校尉啊?整啥玩意兒的?那倒從來沒聽說過,隻記得在解放前呐,山裏的胡匪中有股綹子,這綹子中的人馬全穿黑衣黑褲戴黑帽,紮著紅腰帶,踩著紅襪套黑鞋,那身打扮那叫一個邪唿,這夥人專門在深山老林裏挖墳掘墓,當時鬧騰得兇極了,解放後跟衣冠道一類的教門都給鎮壓了,早年間凡是綹子都報字號,這綹子的字號我到現在還記得,好象叫啥……泥兒會。”


    我從沒聽過“泥兒會”這種盜墓賊的傳說,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聽說,但是她提及的“衣觀道”我和胖子倒略有耳聞,這道門裏的人為了煉丹,專割男童生殖器做藥引子,解放後就被鎮壓不複存在了,我聽四嬸子說得有板有眼,就知道她不是講來作耍的。


    這深山老林中放眼所見盡是寂寞的群山,有機會聽老人們前三皇、後五帝地講古,對我們來說絕對是一項重大娛樂活動,何況我和胖子等人在黃大仙廟中的地窨子裏,還親眼見過類似於“泥兒會”這一胡匪綹子裝束打扮的屍首,更增添了幾分好奇心,當下就央求四嬸子詳細講講“泥兒會”的事。


    可四嬸子對“泥兒會”的了解也並不多,她隻撿她知道的給我們講了一些,那都是解放前的舊事了,當時東北很亂,山裏的胡匪多如牛毛,象“遮了天”之類的大綹子就不說了,還有許多胡匪都是散匪,仨一群倆一夥的打家截舍,還有綁快票的,就是專綁那些快過門,出嫁在即的大姑娘,因為綁了後不能過夜,一過夜婆家肯定就不應這門親事了,所以肉票家屬必須盡快湊錢當天贖人,故稱“綁快票”,“泥兒會”當家的大櫃以前就是這麽個綁快票的散匪,不單如此,他還在道門裏學過妖術,傳說有遁地的本事,即使犯了案子,官麵上也根本拿不住他,可能實際上隻是做過“掘子軍”一類的工兵,擅長挖掘地道,不過具體是怎麽一迴事,外人根本不知道,都是亂猜的,後來他發現發掘古塚能發橫財,於是就做起了折騰死人的買賣。


    他挖的墳多了,名頭也與日俱增,收了不少徒弟,形成了胡匪中的一股綹子,就開始報了字號,因為做的都挖土掏泥的勾當,他和他的徒弟們也大多是在河道中挖淤泥的窮泥娃子出身,幹這行憑的是手藝,為圖彩頭,要突出一個“會”字,所以字號便報的是“泥兒會”。


    “泥兒會”從清末興起,名義上以師徒門戶為體,實際上同胡匪綹子中“四粱八柱”的那種組織結構完全一樣,一貫為非作歹,心狠手辣,別說死人了,就連不少山裏的老百姓都被他們禍害過,但官府屢剿無功,幾十年間著實盜了不少古墓,到後來更是明目張膽,因為老墳裏邊多有屍變,或者墓主身體中灌有水銀防腐,他們為了取古屍口中所含珠玉,便從墳墓中以麻繩拖拽出墓主屍骸,把屍骨倒吊在歪脖樹上流淨水銀,然後再動手掰嘴摳腸,有時候古墓離有人居住的屯子很近,照樣明火執仗,或是光天化日地那麽折騰,毫不避諱,幹這行沒有不發橫財的,所以這幫人個個手中都有真家夥,根本也沒人敢管他們。


    他們挖開了墳墓把裏麵值錢的東西倒騰一空口,留下滿目狼籍的破棺殘屍,老百姓們看見後無不嗟歎,那些古屍也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死後讓人這麽折騰,這幅情形實在是殘不忍睹。


    “泥兒會”這股綹子,都是在以大小興安嶺的深山老林中出沒,這山裏麵的三山五嶺中,凡是有殘碑封土能被找到的古墓墳塋,他們都要想方設法給挖開盜取塚內秘器,由於常年幹這種買賣,做賊心虛,所以迷信的門道也就很多,他們穿成一身黑,是為了幹活時減少活人身上的陽氣,古墓都是久積陰晦之地,曆來都很忌諱把活人的陽氣留在裏麵,另外也都講僻邪,帽刺、襪子、腰帶都使大紅的,全用豬血染過。


    關於他們的事跡,現在還能說得上來的人已經不多了,畢竟那都是幾十年前的舊事了,四嬸子之所以知道得這麽清楚,是因為解放前,她親哥哥曾被“泥兒會”的胡匪們抓去做苦力,在掏墳掘塚的時候篩過泥淘過土,最後好不容易死裏逃生脫出匪巢,給她講過一些在裏麵的經曆。


    據四嬸子她哥迴憶,“泥兒會”的匪首曾經帶著全夥胡匪,在“團山子”一帶挖了許多洞,最後從黃皮子墳後邊挖出一座黃大仙的窨子廟來,他們想從廟中的暗道裏找一件寶貝,結果惹惱了大仙爺,搭上好幾條人命,不過“泥兒會”也不是吃素的,一計不成再施一計,結果還是讓他們得了手,從廟下的暗道中,挖出一口描金嵌玉的箱子來。


    “泥兒會”的胡匪們得手後,那些被抓來幫忙挖洞的山民,便都被拖到山溝裏殺人滅口,四嬸子她哥中了一槍,槍子兒在他身上打了個對穿,撿了條命從死人堆裏爬出來,迴到屯子後槍傷就一直沒能痊愈,加之又受了極大的驚嚇,沒撐幾年,便一命嗚唿了,至於“泥兒會”從黃大仙廟中掘出那口大箱子的下落,以及其中究竟裝著什麽寶貝,都沒人知道了,而且從那以後,“泥兒會”也隨即在深山老林中銷聲匿跡,再沒人見過這股綹子了,肯定是遭了報應,都死無葬身之地了。


    我和胖子聽得全神貫注,黃大仙廟裏究竟藏著什麽東西,犯得上讓“泥兒會”這麽不惜血本地折騰?那口箱子又被他們弄到哪裏去了?“泥兒會”那些胡匪最後的下場又是怎樣?我們好奇心都很強,恨不得把這件事刨根問底,要不然晚上睡覺都睡不踏實,可四嬸子也隻知道這麽多了,而且就連這點內容的真實性也無法保證,當年他哥中了槍爬迴屯子,就剩下一口氣了,說出來的話也都是顛三倒四,誰知道他說的靠不靠譜。


    我見實在沒什麽可再打聽的了,隻好和胖子一起接著去削墳磚,那時候提倡移風易俗,平荒墳開良田,因為在許多邊遠地區火葬還不現實,仍然要實行土葬,但和舊社會也已大為不同,第一是薄葬,其次是深埋不墳,穴地二十尺下葬,不起封土墳丘,墓穴上麵照樣可以種植莊稼。


    不過我們這的深山老林中,人煙稀少,也犯不上為墳地和莊稼地的麵積發愁,隻是平些荒墳古墓,用墓磚代替建築材料而已,但這墳磚極不好削,這些青磚都被古墓中屍臭所侵,臭不可近,雖是年久,仍不消散,削割平整之後,還要用燒酒調和石灰才能除掉異味。我又削了幾塊,聞了聞自己的手指,頓時熏得我直皺眉頭,我捶了捶自己酸疼的脖子,望著屯子外沉默的群山,突然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失落,難道我這輩子都要呆在山裏削墳磚看林場了嗎?毛主席揮手改航向,百萬學子換戰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雖然這確實鍛煉人,可畢竟和我的理想差距太大,當時還太過年輕,麵對自己的前途心浮氣燥,一想到一輩子窩在山溝裏,不能參軍打仗實現自己的抱負,內心深處立時產生陣陣恐慌,鼻子發酸,眼淚差點沒掉下來。


    胖子看我神色古怪,就問我想什麽呢?怎麽整天愁眉苦臉的?我歎了口氣答道:“媽了個逼的,還不就是為亞、非、拉美各洲人民的解放事業發愁。”胖子勸我道:“別發愁了,人家亞、非、拉美各洲人民的日子過得怎麽樣,咱們是顧不上了,可能人家也用不著咱替他們操心,眼瞅著快下工了,晚上我請你們吃驢下水,到時候敞開了吃,拿他們東北話講就是別外道,可勁兒造。”


    我抹了抹淌下來的鼻涕,正要和胖子商量怎麽收拾驢下水,這時候老支書迴來了,他到大隊去辦事,順便給知青們取迴了幾個郵包,這山裏交通不便,我們來插隊好幾個月了,幾乎都和外界失去了聯係,頭一次看見有郵包信件,如何不喜出望外,當下把一切事情都拋在了腦後,我和胖子最記掛的,當然是家裏的情形,可支書翻了半天,告知沒有我們的郵包,這都是另外幾個知青的。


    我雖然知道家裏人現在都被隔離了,當然沒機會寄來東西,但心裏仍然很不是滋味,正要轉身離去,老支書又把我們倆叫了迴來,他手裏舉著一封信,說隻有這封信是寄給你們倆的。


    我和胖子微微一怔,趕緊衝過去把信搶了過來,心裏還十分納悶,怎麽我們兩個人一封信?燕子也十分好奇,湊過來跟我們一同看信,我按捺著激動的心情,迫不及待地看了看信封,信是我們老家軍區傳達室轉寄來的,所以裏麵還有個信封才是原件,顯然發信人並不知道我和胖子插隊落戶的地址,才把信寄到了軍區,隨後又被轉寄過來。


    我拆開信件,一個字一個字認真的讀了起來,原來發信人是我和胖子在全國大串聯的時候,在火車上結識的一位紅衛兵戰友丁思甜,她年紀和我們相仿,是文藝尖子,我們一見如故,曾結伴串聯了大半個中國,在毛主席的故鄉,我們每人抓了一把當地的泥土,整整一天一夜沒有放手,結果後來手都腫了,在革命聖地延安,我們在窯洞裏分吃過一塊幹糧,我們還在天安門接受了最高規格的檢閱,串聯結束分手的時候,我們互相留了通信地址,這事已經過去好一段時間了,萬萬沒想到今時今日,會在山裏收到她的來信。


    丁思甜的父母都是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丁家總共四個孩子,分別以“抗美援朝,憶苦思甜”為名,這也是當年給孩子取名的主流,她在給我們的信中提到:寫給我最親密的革命戰友胡八一和王凱旋,自從咱們在偉大的首都北京分別以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懷念著咱們一起大串聯的日日夜夜,早就想給你們寫信,可是家裏發生了很多事……,我想你們一定如願以償地入伍參軍了吧,光榮地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成為一名革命戰士也是我的夢想,希望你們能把穿上軍裝的照片寄給我,讓我分享你們的喜悅……最後請不要忘記咱們之間的革命友誼,祝願它比山高,比路遠,萬古常青,永不褪色。


    從信中得知,想參軍的丁思甜由於家庭成份等諸多原因,隻好到內蒙克倫左旗插隊,而且她顯然是不知道,我和胖子的遭遇同她差不多,也沒當上兵,被發到大興安嶺插隊來了,讀完了信,我和胖子半天都沒說話,實在是沒臉給丁思甜迴信,又哪有穿軍裝的照片寄給她。


    我從丁思甜的來信中感覺到她很孤單,也許克倫左旗的生活比山裏還要單調,克倫左旗雖然同我所在的崗崗營子同樣是屬於內蒙,但不屬同一個盟,克倫左旗是草原上的牧區,環境惡劣,人煙更加稀少,離興安盟路很遠,丁思甜唱唱歌跳跳舞還成,讓她在草原上放牧真是難以想象,怎麽能讓人放心得下?我正思量間,發現胖子翻箱倒櫃地想找紙寫迴信,便對他說:“別找了,連擦屁股紙都沒有,到哪去找信紙,我看咱們在山裏都快呆傻了,不如到草原上去玩一圈,順路去看看咱們的親密戰友。”


    燕子聽我說要去草原,吃驚地問道:“啥?去克倫左旗大草原?那十天半月都打不了半個來迴,這麽多天不幹活,你們的工分不要了?迴來之後吃啥呀?”


    我對燕子點了點頭,這個問題我當然不能不考慮,工分是知青的命根子,上山下鄉插隊的知青,不同於參加生產建設兵團,北大荒等地的兵團,采取準軍事化管理,都是以師為單位的,以下有團、營、連、排、班等標準軍事建製,兵團成員包吃包住每月有六元錢的津帖,兵團的優點是有固定收入,缺點是缺乏自由,不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而知青施行的是工分製,缺點是收入不可靠,優點是來去自由,請假很方便。也許會有人覺得奇怪,既然知青那麽自由,為什麽不迴城呢?這主要是因為當時迴去就沒口糧了,而且所謂插隊,既是戶口已經落到了農村,算是農村戶口,迴去也是黑戶,城市裏已經沒你這一號了,不可能找到工作,畢竟民以食為天,人活著不能不吃飯,沒工分就沒口糧了,所以就把人栓住了。


    前幾天我們在團山子林場撿了不少金豆子,這東西當然是不敢自己私留下來,交公之後,支書心眼好,雖然那時候沒有獎金這麽一說,還是答應給我們多打出兩個月的工分來,留著過年迴去探親的時候放個長假。也就是說我和胖子可以兩個月不用幹活,在山裏呆得煩了,又掛念丁思甜,當下便決定去草原上走一趟。


    第一卷 黃皮子墳 第十一章 禁區


    燕子說我和胖子是屎殼郎打冷戰——臭的瑟,這才剛安份了沒兩天,又想出妖蛾子到克倫左旗的草原上去玩。怎奈我們去意已決,收到信之後根本坐不住了,而且撿日不如撞日,剛好在轉天早晨,林場那條查哈幹河的下遊,有最後一趟往山外送木材的小火車,想出山隻有趕這趟火車了。


    由於是出去玩,而不是辦正經事,所以沒好意思跟支書當麵請假,把這件事托付給了燕子去辦,代價是承諾從草原迴來的時候,給她帶很多她從沒吃過的好吃的,我和胖子也沒什麽行李需要收拾,因為根本就什麽也沒有,完全是一副無產階級加光棍漢的現狀,扣上狗皮帽子,再挎上個破軍用書包就跑出了屯子,在山裏足足走了一夜,才在清晨趕到專門運木材的小火車站。


    給木料裝車的活,都是屯子裏的人頭天夜裏幫著幹的,我們到的時候火車已經發動了,唿哧唿哧地冒著白氣,趁看車站的老頭不注意,我和胖子爬上了最後一節火車,悄悄趴在堆積捆綁的圓木上,靜靜等候發車。


    按規定這種小火車隻往山外的大站運送木料,根本不允許任何人偷著搭車,如果在開車前被看站的老頭發現,我們倆即使說出大天來,也得被攆下來,而且說不定還會被扣上占公家便宜的帽子開會做檢討,所以這事實際上風險不小,我和胖子隻好跟倆特務似的潛伏著,惟恐被人發現。


    雖然我們小心謹慎,可還是暴露了目標,前兩天在山裏套黃皮子,我就開始有點流鼻涕,屯子裏的赤腳醫生人送綽號“拌片子”,是一個比較“二”的鄉下土郎中,人和牲口的病都能治,他給我開了點草藥,喝了之後也沒見好,偏偏在這時候忍無可忍打了個噴嚏,我趕緊用手捂嘴,可還是被看車站的老頭發現了。


    那老頭聽見動靜,一看有人偷著爬到了車上,這還了得,立刻吹胡子瞪眼一溜小跑地衝了過來,想把我和胖子從小火車上揪下來,可正在此時,隨著一陣搖晃,火車轟轟隆隆地開動了,車頭逐漸加速,由慢轉快,鐵道兩旁的樹木紛紛後退,眼見看車站的老頭再也追不上我們了,我和胖子立刻不再在乎被他發現會怎麽樣了,嘻皮笑臉地同時摘下狗皮帽子,很有風度地對那老頭做出揮動著帽子告別的動作,口中大喊著:“別了,斯徒雷登……”


    我們搭乘的這種小火車,運行速度根本不可能同正規火車相提並論,而且搖晃顛簸得非常劇烈,在車上隻覺腳下無根,耳側生風,被折騰得七葷八素,無暇再去欣賞沿途古木參天的原始森林風光,裹緊了大衣和帽子,縮在木頭下背風的地方,即使是這樣,也好過走山路出山,那樣的路程實在過於遙遠。


    一路輾轉,繞了不少彎路,在此按下不表,單說我和胖子兩個非止一日,終於踏上了克倫左旗的草原,如果把中國地圖看成是一隻公雞的形狀,這片大草原正好是處於公雞的後頸,是唿倫貝爾大草原的一部分,屬唿盟管轄,與興安盟相臨近,地域廣闊,林區、牧區、農墾區皆有。


    克倫左旗被幾條上古河床遺留下的幹枯河道隔斷,交通不便,地廣人稀,先到了外圍的農墾區知青點打聽到丁思甜落戶的草場位置,然後搭了一輛順路的“勒勒車”進入草原,“勒勒車”是草原上特有的運輸工具,樺、榆等雜木造的車軲轆很大,直徑有一米多,趕車的牧民吆喝著“勒勒勒勒……”來驅趕牲口。


    這是我們頭一次到蒙古大草原來,身臨其境才發現與想象中的差距很大,所謂的草原,都是稀稀拉拉紮根在沙丘上,分布得很不平均,草全是一簇一簇的,秋草正長,幾乎每一簇都齊膝深,雖然近處看這些草是又稀又長,可縱目遠眺,無邊無際的草原則變成了黃綠色汪洋,無窮無盡地連綿不絕。


    我們耳中聽著蒙古族牧人蒼涼的歌聲,坐在車轅上的身體,隨著車身顛簸起伏,秋天的草原寒氣凜冽,浮雲野草,冷風撲麵,空中雁陣,哀鳴遠去,據當地牧民說,前幾天草原上也開始飄雪了,不過雪沒下起來,估計今年冬天會來得早,和山裏一樣都要提前著手,做應付冬荒的準備工作。


    胖子沒來過東北,覺得山裏和草原上都這麽早下雪很不可思議,叨咕著不知道為什麽氣候會反常?冬天來得早,大概說明春天也不遠了。我對胖子說:“古人說胡地十月便飛雪,胡地是指塞外胡人的地盤,我看咱們算是進了胡地了……”


    我們坐在勒勒車上閑聊幾句這天高地遠的景致,說著說著話題就轉移到即將重逢的戰友丁思甜身上,當年她紮著兩個麻花辨,戴著軍帽在火車上跳忠字舞,並教旅客們唱革命歌曲的形象,曾一度讓我和胖子驚為天人,覺得她長得實在太漂亮太有才華了,那時候大概已經有了點初戀的意識了,不過社會風氣在那擺著,當時也沒直接說出來,或許也完全沒有想到那一層,很久之後,隨著歲月的流逝,才體會到可能是有這種意識了。


    現在重逢在即,我覺得心跳都有點加速了,能不能讓我們親密戰友之間的革命友誼再進一步呢?那我就留在草原上不迴大興安嶺了,我隨即就跟胖子商量,想讓他幫我問問丁思甜,在她心目中我的位置究竟是什麽?


    胖子立刻搖頭:“我說老胡咱別這麽不純潔行不行?我剛還想讓你幫我問問她,我在她心目中的份量呢,你怎麽倒讓我先替你去了。”


    我心想趕情你小子也有這賊心啊,便對胖子說:“我他媽平時對你怎麽樣?你摸著良心說說,列寧同誌說忘記過去可意味著背叛啊。”


    胖子拿出他那副二皮臉的表情,答道:“你平時對我當然好了,對待我簡直就跟對待親兄弟一樣,所以我想……一旦到了關鍵時刻,你一定會先替我著想的,是這樣嗎?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們倆爭了半天,僵持不下,最後隻好妥協了,決定分別替對方去問丁思甜一遍,看看誰有戲。


    剛商量完這件事,“勒勒車”就停到了草原上的兩座蒙古包前,隻見丁思甜身穿一身蒙古族長袍,頭上紮了塊頭巾,正在擠羊奶,看見她我差點沒認出來,裝束改變實在太大了,要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個蒙族姑娘,丁思甜也沒想到我和胖子迴突然來探望她,怔了半天才迴過神來,衝過來同我們擁抱在一起,激動得哽咽難言,戰友們久別重逢,都有說不完的話想說,可心中的往事千頭萬緒,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這片草場位於巴倫左旗最北邊的區域,隻有三四戶牧民,包括來插對的知青,整片草場的人加起來不超過十五六個,丁思甜是落戶到牧人“老羊皮”的家裏,平時除了“老羊皮”一家三口,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了,突然見到當年大串聯時的戰友,不禁喜極而泣。


    我安慰了丁思甜幾句,把我和胖子沒能當兵,也到興安盟插隊落戶的事情對她簡略講了,丁思甜輕歎一聲,似乎極為我們惋惜,但她隨即就打起精神說:“現在咱們也挺好的,你看我們草原的景色有多壯麗,藍天做被地當床,黃沙拌飯可口香,草原上的生活最鍛煉人,你們來了就多玩幾天,明天我帶你們去騎馬。”


    草原上的牧民對馬極其看重,絕不會讓外人騎乘自己的坐騎,如果馬被外人騎了,或是馬丟了,對牧民來講都是天大的不吉利,而且這裏的馬匹也不多,所以我以為根本沒有騎馬的機會,也不抱這份念想了,想不到丁思甜卻告訴我們,這裏的牧民“老羊皮”不是蒙族,他是解放前從口外逃難來的,在草原上過了半輩子,解放後幹脆就當起了牧民,對草原上那些忌諱也並不怎麽看重,跟他混熟了,騎他的馬他也不生氣。


    我知道丁思甜樂觀態度的背後,更多的是一種對命運的無奈,黃沙扮飯怎麽會香呢?不過我還是不提那些掃興的話才是,於是讓她給我們引見了牧民“老羊皮”一家,“老羊皮”在草原上生活了半輩子,可鄉音難改,還有很濃重的西北口音,他說你們來得真是時候,今天晚上正好要宰牛殺羊,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黃昏時分附近的牧民和知青們都會趕來。


    我和胖子一聽這消息,當時就樂得連嘴都合不上了,草原上的牧民真是太好客了,以前是聽說過沒見過,這迴見識了算是真服了,我們剛一來就宰牛,還要殺羊,這怎麽好意思呢?太過意不去了,更何況我們還是空著手來的,早知道帶點土特產做禮物了,不過我們久聞手把羊肉的大名,那今天可就厚著臉皮不見外了,平時咱這都是幾點開飯?


    丁思甜在旁笑道:“你們別拿自己不當外人,今天宰羊是因為今年這片草場接連出了幾次自然災害,但由於牧民們舍生忘死地保護集體財產,沒有使集體財產蒙受任何損失,盟裏說咱們這是支援農業學大寨的典型,因為內蒙草原靠近邊境,采取的是軍管,所以上邊革委會派了個幹部來咱們這拍照,報道牧民的模範英雄事跡,宰羊是招待他的,你們是恰好趕上了,要不然我可沒辦法請你們吃新鮮羊肉。”


    我這才聽明白是怎麽迴事,白高興了半天,原來這麽隆重是為了招待別人,而且說什麽牧區是支援農業學大寨的典型,大寨跟牧區能比嗎?不過人家既然要抓典型,我們也沒資格去過問,天底下有我沒我無所謂,跟著蹭頓羊肉吃就應該挺知足了。


    天還沒黑,附近的幾戶牧民與知青們就陸續到了,加上我們和老羊皮,也總共才有二十幾個人,知識青年就占了一半,其餘的知青我們雖然不認識,但各自一提起知青的身份,便都是插兄插妹,跟舊社會拜了把子那種感覺差不多,共同的命運使彼此之間根本不存在距離,沒用多一會兒就廝混熟了,黃昏的草原夕照晚霞,一望千裏,正是景色最美的時光,有知青去找那位幹部借了照相機,大夥在一起合了個影,高高興興地等著晚上開飯大吃一頓。


    我同丁思甜幫“老羊皮”把要宰的那頭羊從圈裏捉了出來,我覺得今天玩得十分盡興,又看到血紅的夕陽下,西邊群山起伏,便生出遠行之意,就跟“老羊皮”說,明天想借幾匹馬,讓思甜帶我們騎著馬去草原深處玩玩。


    “老羊皮”一聽此言,臉色大變,他告訴我說,那邊是去不得的,草原的盡頭是蒙古黃土高原,也就是蒙古大漠連接的區域,草原深處有個地方叫“百眼窟”,現在破四舊,有些話本來不敢說,不過因為你們都是思甜這姑娘的朋友,才敢跟你們明說,“百眼窟”裏藏著條渾身漆黑的妖龍,接近那裏的牧民或者是牲口,都被龍王爺給吞了,一律有去無迴,要不是今年鬧冬荒,牧民們擔心牲口沒抓夠秋膘,要不然絕對不會在如此接近“百眼窟”這片草甸子上放牧,你也不問問,誰還敢再往草原深處走半步啊,倘若驚動了妖龍,恐怕長生天都保佑不了咱們了。


    看“老羊皮”說得煞有介事,我不免覺得好笑,這也太扯蛋了,草原上怎麽會有龍?而且還是會吞吃人和牲口的妖龍,這種事唬弄小孩可能好使,我胡八一能信嗎?


    “老羊皮”見我不信,又說起一件親身經曆的事,幾十年前,他給草原上的“巴彥”牧羊,就聽說了關於漠北妖龍的傳說,說的邪乎極了,以至於“百眼窟”附近的草原成了一個被當地牧民們默認的禁區,牲口丟在了那邊,也沒人敢去找,反正不管是人是馬,去了就迴不來,有一次從東北山區來了一夥人,抬著一口古舊的大箱子,看著跟口棺材似的,也不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麽,這夥人抓了“老羊皮”的兄弟,拿槍頂著硬要他帶路要去“百眼窟”,“老羊皮”悄悄跟在後邊想把他兄弟救下來,但跟到百眼窟附近就沒敢再往裏麵走,眼睜睜看著他親弟弟帶著那夥人進入其中,從那以後再也沒出來過。


    “老羊皮”信誓旦旦地說,他那次親眼看見了那條黑色的妖龍,嚇得幾乎尿了褲子,實在是不敢再靠近了,從那以後天天晚上做噩夢,也恨自己膽小懦弱,眼看著親兄弟走上了黃泉路,卻沒勇氣把他救迴來。


    我見他言之鑿鑿,神色間非是做偽,自然是很同情他兄弟的遭遇,但要說世上有龍,我又哪裏會信,搖著頭對“老羊皮”說:“您見到的那條什麽……龍,怕不是看走了眼,我猜也許是條黑色的巨蟒?有些大蟒象水桶般粗細,確實容易被看做是龍。”


    “老羊皮”望著我的目光突然變得凝重起來,伸手指了指天空:“這後生,你以為我老漢這麽大一把歲數都活在狗身上,連蛇和龍都分不清?甚蟒蛇能上天?我親眼看見那神神……那神神是在天上的龍,在天上。”


    (注:巴彥——蒙古語有錢人)


    第一卷 黃皮子墳 第十二章 夜幕下的克倫左旗


    順著牧民“老羊皮”的手指,我不由自主地抬頭看向天空,厚重的雲層從頭頂一直堆到天邊,我心中反複迴響著他最後的一句話,那條“龍”是在天上的。


    說完這些,“老羊皮”也不再繼續說什麽了,悶著頭到一邊去宰羊,我望著天空出了好半天的神,心下仍是對他的話將信將疑,這時候草場上開始忙碌了起來,眾人都在幫忙準備晚上的宴會,我便不好再追問下去,轉身迴到了知青的隊伍當中。


    在牧區宰殺牲口有許多禁忌,比如殺了之後,絕對不能說“可惜了”,或者“不如不殺”之類的話,因為一旦講了這種話,畜牲的靈魂會留下來作祟,而且騎乘的牛或馬、幫助過主人的牲畜、產子產乳多的母畜等等皆不可殺,因為知青都是外來的,牧民們很少願意讓這些人幫忙宰牲口,剝皮烹製的事也盡量不讓知青近前。


    所以我們幾個知青在牛馬歸圈後便沒什麽事可幹了,隻能幹等著開飯,夜幕終於降臨了,天似穹廬,籠蓋四野,草原上牧人的帳房前燃起了冓火,牧民們陸續端上來一大盤一大盤具有蒙古族風情的食物,開出了整羊席,搭配的象什麽血腸、羊肚之類,我們從來都沒吃過,聞到夜空裏彌漫著奶製品特有的香甜氣味,不停得吞著口水。


    我和胖子中午就沒吃飯,見了這許多好吃的,忍不住食指大動,胖子剛想伸手就想抓塊手把肉吃,便被“老羊皮”用煙袋鍋把他的手敲了迴去,原來還要先請遠道來的幹部給大夥講幾句話。


    講起話來,也無外乎就是時下集會流行的老調重談,那位姓倪的幹部三十來歲年紀,瘦瘦地臉上架著深度近視眼鏡,留著一麵倒的幹部式,其實他根本不是什麽領導幹部,隻是個文職人員,被上級派下來寫一篇牧區模範事跡的報告,想不到在草原上受到這麽高的禮遇,牧民們根本也沒見過什麽領導,對他一口一個“首長”的叫著,著實有幾分受寵若驚,一定要眾人改口稱他為“老倪”。


    蒙古族以西為大,以長為尊,請老倪坐了西邊最尊貴的位置,一位年長的牧民托著牛角杯,先唱了幾句祝酒歌,丁思甜在草原上生活了半年多,已經學會了一點蒙語,給我翻譯說,唱的是:酒啊,是五穀的結晶,蒙古人獻給客人的酒代表著歡迎和敬重……


    我和胖子對祝酒歌是什麽內容毫無興趣,眼巴巴地盯著烤得直冒油的羊腿,心裏盼著那老頭趕緊唱完,等老倪再講幾句應付場麵的廢話,我們就可以開吃了。


    老倪遵照當地的習俗,以無名指蘸著酒,各向天、地、火彈了一下,又用嘴唇沾了些酒,這才開始講話,先念了幾句最高指示,又讚揚了幾句牧區的大好形勢,最後還沒忘了提到這裏的知青,說知識青年們在草原得到了很多鍛煉,支農支牧抓革命促生產的同時,一定也要加強政治學習,要經常召開生活檢討會,及時匯報思想,及時進行批評和自我批評……


    老倪車軲轆似的講話說了能有二十分鍾,可能說得連他自己都覺得餓了,這才一揮手,讓大夥開吃,蒙古人喝起酒來跟喝涼水似的,一律都用大碗,酒量小的見了這陣勢都能給嚇著,這時候牧民們都要給首長敬酒,不勝酒力的老倪招架了沒半圈,就被灌得人事不省,讓人橫著給抬進了帳房。


    知青裏麵也沒有海量之人,不敢跟那些牧民們一碗接一碗地喝酒,幹脆抓了些吃食,另外點起一堆小一些的冓火,到一邊去吃,牧民們知道內地來的年輕人量淺,也沒人追著我們鬥酒,他們也樂得沒有外人幹擾,牧人喝多了就喜歡唱歌,吃到一半的時候,不知是誰的馬頭琴嗚嗚咽咽地響了起來,琴聲如淒如訴,又格外的蒼涼雄渾,音色遒勁,勢動蒼穹。


    我們十一個知青圍坐在另外一堆冓火旁,體驗著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的草原生活,聽馬頭琴聽得入了神,我想去那邊看看是誰拉馬頭琴拉得這麽好,丁思甜說:“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老羊皮爺爺的琴聲,雖然他是西北的外來戶,可不僅秦腔、信天遊唱得都好,在草原上生活了幾十年,拉起馬頭琴也深得神韻,我想騰格裏一定是把克林左旗草原最美的音色,都給了老羊皮爺爺這把馬頭琴。”她說完站起身來,在馬頭琴的琴聲中跳了一支獨舞。


    丁思甜以前就是文藝骨幹,跳舞唱歌無不出彩,始終想進部隊的文工團,可由於家裏有海外關係沒能如願,草原上的蒙古族舞蹈她一學就會,跳起來比蒙古人還蒙古人,蒙族舞蹈形態優美,節奏不快,多是以肢體語言讚美草原的廣闊美麗,以及表現雄鷹飛翔、駿馬飛馳的姿態。


    我們看丁思甜的舞蹈看得如癡如醉,渾然忘記了身在何方,直到琴聲止歇,還沉浸其中,竟然沒想起來要鼓掌喝彩。常言道:“萬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幾見月當頭。”草原上天高月明,熊熊燃燒的火堆前,眾人載歌載舞,把酒言歡,一輩子可能也沒幾次這樣的機會,知青們落戶在各旗各區,平常難得相見,都格外珍惜這次聚會,一個接一個的表演了節目,不是唱歌就是跳舞。


    最後丁思甜把我和胖子從地上拽起來,對大夥說:“咱們大家歡迎從興安盟來的八一和凱旋來一個吧。”在坐的幾個男女知青都鼓起掌來,我和胖子對望了一眼,這可有點犯難,我們插隊的那地方好象有跳大神的,可沒有象草原上這樣跳舞蹈的,唱歌跳舞都沒學會,這不是讓我們哥兒倆現眼嗎?


    但我從來不打退堂鼓,何況當著丁思甜的麵呢,稍一尋思,便有了計較,我對胖子使了個眼色,胖子立刻會意,伸出雙手下壓,做了個安靜的手勢,對大夥說:“大家靜一靜,咱們請列寧同誌給大家講幾句。”


    知青們立刻知道了我們要玩什麽把戲,在那個文化枯竭的年代,顛過來倒過去的隻有八個樣板戲,普通人沒有任何多餘的文化娛樂活動,可不管什麽時候,年輕人總有自己的辦法,當時最流行的娛樂之一,就是模仿電影中偉人的講話,對已有的經典進行藝術再加工,單是模仿的難度也是相當大,並非人人都能學會,一旦某人學得有幾分神似,裝出幾分普通人無法比擬的領袖氣質,又能有獨到之處,那模仿者便會成為眾人眼中的偶像。


    當年在軍區偷看了許多內參電影,我想了想該模仿哪部,同誌加兄弟的越南電影和朝鮮電影不合適,悲壯嚴肅有餘但是戲劇張力不夠,沒什麽經典對白,很難通過表演對觀眾帶來精神上的衝擊,國內的也不成,大夥都太熟悉了,缺少表演難度,稍稍一琢磨,我和胖子心中便有了計較,於是就地取材,在草地上撿了些羊毛黏在上嘴唇當成假胡子,用往手心裏吐了些唾沫摸在頭發上,倆人全梳成了大背頭,盡量使自己的額頭顯得十分突出。


    我們倆在雄雄火光之前臉對臉一站,旁邊坐著觀看的知青們都奇道:“真象啊,這不就是列寧和斯大林嗎?”他們明白了我和胖子要表演什麽節目,隨即笑嘻嘻地注視著我們倆的一舉一動。


    我一看不行,氣氛不對,趕緊轉過頭來對知青們說:“各位都得嚴肅點啊,不要嘻皮笑臉的,我們這段表演,是展現革命大風暴即將到來前的凝重氛圍,大夥都得配合點,要不然演砸了我們倆可下不了台了。”


    然後我和胖子一動不動,如十月廣場雕塑般的凝固住偉人在曆史上的一個瞬間,其實這時候關鍵是自己不能樂出來,要不然別想唬住觀眾,丁思甜取出口琴,節奏緩慢沉重的音樂響了起來,在她伴奏的積極配合下,周圍終於靜了下來,知青們鴉雀無聲,開始由剛才歌舞升平的浮燥中走入了曆史篇章的沉重,時間仿佛迴到了攻克冬宮的前夜。


    我知道是時候了,把目光緩緩地掃象眾人,然後盯著胖子,神情憂鬱地問道:“約瑟夫同誌,準備好向冬宮發起進攻了嗎?”這句經典的台詞一出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變成了電影中的列寧同誌,底下的聽眾們,好象變成了電影中那些仰望著列寧的工人。


    胖子挺著個肚皮,拿出一副和藹而不失威嚴,謙虛卻又專斷的二首長派頭,對我說:“敬愛的佛拉基爾米依裏奇,尼古拉的大門將在明天一早,被英勇無畏的工人階級打開,為此我們不惜付出血的代價。”


    我握著拳頭義憤填膺地恨恨說道:“剝削、壓榨、統治、奴役、暗殺、暴力、饑餓、貧窮合起夥來吞噬著我們……幾千年來,工人階級的血已經流成了海,難道我們的血還沒有流夠嗎?”


    這一段要求語速快,吐字準確,務必把每一個字想炮彈一樣發射出去,調動起聽眾們同仇敵愾的情緒,大時代背景下的年輕人都有這相通的世界觀與價值觀,知青們聯想到自己的命運,果然受到了感染,人人動容,該是把氣氛烘托向高潮的時候了:“如果這最後的勝利還需要流血,那就讓尼古拉的鮮血把冬宮淹沒……,我趁機舉起右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稍一停頓,隨即把拳頭揮下去,有力地說道:“因為死亡,不屬於工人階級!”


    站在我旁邊的胖子就等著我說最後這句台詞,馬上舉起拳頭,帶頭喊道:“對,死亡不屬於工人階級!”周圍的知青們跟著胖子一起喊著死亡不屬於工人階級,然後大家一起熱烈鼓掌,並一致要求請列寧同誌不許走,還得再來一個。


    一次完美無缺的表演,尺寸火侯的拿捏無懈可擊,再加上觀眾配合得極其到位,我曾不止一次模仿過列寧的演說,也許將來還有玩這個遊戲的機會,但我心裏很清楚,不管是氣氛還是情緒,今後再也無法達到這次的境界了,夜幕下的克林左旗草原晚宴,令人終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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