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原上尋找木柴並不容易,我們在幾天之內往返多次,也沒有找到足夠的柴火。我和胖子隻好冒險前往大興安嶺原始森林邊緣,老林子裏的木柴隨處都有,隻是相距17號農場太遠,而且排長也多次告訴我們,不準接近這片深山老林!


    3


    我當時問過排長:“原始森林裏會有什麽危險?天寒地凍之時,老林子裏的大熊都蹲倉了,隻要有步槍,遇上狼和豹子也沒有什麽可怕的。”


    從前山林深處出沒的鄂倫春獵人,騎在鹿上以弓箭火銃射獵,他們所使用的老式前膛燧發槍裝填緩慢,殺傷力和射程有限,遇上熊虎豹子都很危險。但是兵團裝備了五六式半自動步槍,一個點射黑瞎子都能撂倒,對付野獸綽綽有餘,更別說是狼了,僅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野豬!大興安嶺上的野豬,嘴尖腿長,常言道“沒有上千斤的熊,卻有上千斤的豬”,因為野豬常在鬆樹上蹭它的皮,沾了一身厚厚的鬆脂,年久結成一層硬殼,即使被步槍擊中也很難斃命,所以一兩個人進山遇上野豬很危險。不過我可沒聽說這一帶有野豬出沒,在這片深山老林中,有什麽東西會讓身經百戰的老排長心生畏懼?


    趕上那天他喝多了苞穀酒,又讓我和胖子、陸軍三個壞小子一攛掇,言多語失,話匣子打開收不住了,才說起五十年代初他剛到屯墾兵團的遭遇。那時候他也是剛從戰場上下來,身上的硝煙還沒有散盡,背了步槍進山撿柴,看著大興安嶺深秋時節的景色太迷人了,不知不覺走到了嶺上。他在朝鮮凍壞了一條腿,雖然沒截肢,但是走路也很吃力,到了山上感覺走不動了,於是在林子裏坐下,點上一袋煙抽了兩口,困意上湧,不知不覺打了個盹兒。迷迷糊糊感覺旁邊有人,他以為是兵團的戰友,睜開眼往旁邊一看,他的頭發根子一下子全豎了起來,隻見一頭大狼,正坐在他旁邊,撿起他掉在地上的煙袋鍋子,和人一樣一口一口地噴雲吐霧!排長說到這裏,臉上全是難以置信的神色,他問我們:“你們見過狼抽煙袋嗎?那不是成了精成了怪?”


    在當時那個年代,這可是犯忌諱的話,說輕了是迷信思想,說重了那就是動搖軍心!我對排長說:“我倒是在動物園看過猴子撿了沒滅的煙頭抽上幾口,要說狼抽煙袋,那可是前所未聞,狼的爪子拿得起煙袋?排長你別再是睡迷糊了做夢?又把做夢的事兒當真了!”


    排長說他在朝鮮戰場上打仗,見死人見多了,為軍的人都不怕鬼,他又是獵戶出身,後來到北大荒屯墾戍邊,打過熊打過豹子,當然不怕野獸。不過當時看著真真切切,可把他嚇壞了,都忘了還帶著槍,從山上直接滾了下來。過後再想,他也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情形,興許真是看錯了,可他說的妖怪,並不是那隻撿起來煙袋鍋子抽的狼,而是……我們聽得好奇,一再追問,排長卻不肯往下說了。我和胖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何況還有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壯膽,早將排長那些話扔在了腦後。我們告訴陸軍和尖果,既然帶了步槍,進山可不光是撿木柴了,說不定能打到麅子,麅子肉味鮮美,全身沒肥膘,燉著吃爽滑入味、烤著吃外焦裏嫩,除了麅子,別的我們都不稀罕打!


    二人吹了一通牛皮,走進大興安嶺原始森林邊緣,拖了兩大捆木柴返迴17號農場。一去一迴並沒有發生任何意外,可也沒打到麅子,隻好對另外兩個人吹噓:“我們在原始森林中見到幾次麅子,但是往返太遠了,打中了怕也帶不迴來,所以沒開槍,不過地形我們都摸熟了,等明年開了春,多帶幾個人再去,打上兩三頭麅子不在話下!”


    四個人將木柴碼成垛,估計這麽多木柴,足夠我們度過北大荒漫長的寒冬了。木柴的危機終於得以解決,我懸著的心也落了下來。眼看西北方的鉛雲越來越厚,兩三天之內可能就會下雪,我們必須盡量減少外出,準備躲在地窩子裏貓冬了。17號農場的地窩子一共有前中後三排,後麵兩排沒人住,我們四個人一條狗都住在前麵一排地窩子裏,這排地窩子從左到右依次有五間,左起第一間放置槍支彈藥以及鋤頭鏟子之類的農具。我和胖子、陸軍三個人,住在左起第二間,鍋灶在當中一間,尖果住在左起第四間,最後一間放置通信電台,眾人儲備了過冬的食物也都在這裏。


    三排地窩子後方還有一座屯穀倉,存放了堆積如山的幹草,本來也想將木柴堆進去,考慮到地窩子相距屯穀倉有一段距離,一旦刮起暴風雪,很難去屯穀倉搬取木柴,就把第二排地窩子當成了柴棚。陸軍多了個心眼兒,當天給儲存的木柴做了記號,按每天使用的木柴量進行劃分,以免胖子燒起來又沒數。可是等到轉過天來一看,真是見了鬼了,碼放成堆的木柴少了一小堆兒。陸軍怪胖子又燒多了木柴。胖子急得直跺腳,腦袋上都冒汗了,他敢向毛主席發誓,絕對沒用過那麽多木柴!


    17號農場位於人跡不至的荒原,這要不是人用的,那不是見了鬼嗎?四個人胡亂猜測了半天,都說可別自己嚇唬自己,說不定是搞錯了。怎知又過了一天,我們到柴棚中一看,堆積的木柴又減少了。四個人麵麵相覷,心頭均湧起一陣莫名的恐懼,儲存過冬的木柴怎麽會不翼而飛?莫非被人偷走了不成?不過木柴又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與其來偷還不如自己去撿,可怕的是17號農場周圍根本沒有人煙,怎麽會有偷木柴的賊?不論是鬧鬼還是有賊,一天減少這麽一小堆木柴,看起來並不多,但是十天半個月下去,我們這幾個人就熬不過這百年不遇的嚴寒了,那真是土地爺掏耳朵——崴泥了!


    眾人預感到情況不妙,忙將木柴搬到頭一排地窩子,放在最左側的一間,槍支彈藥則分發到個人。我暗中打定主意,今天夜裏要格外留神,將壓好子彈的半自動步槍放在身邊,睡覺時也不忘睜著一隻眼,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麽東西作怪,木柴總不可能自己長出腿兒來跑掉!


    4


    荒原上地窩子五個一排,底下有俗稱“地火龍”的土炕相通,根據燒柴的位置不同,可以控製不同的加熱區域。當天半夜,我們關上地窩子的門,圍在土灶前烤火取暖。尖果烤了幾個冬棗,給每個人泡了一大缸子熱騰騰的棗茶,又開始了我們的思想文化生活。陸軍將雷鋒同誌的故事翻過來掉過去講了無數遍,我們早就聽膩了。我隻好開始給大夥兒講《林海雪原》,雖然我以前看過這本書,卻隻記得一小半,即興發揮胡編亂造這麽一通講,講的是“小分隊奇襲奶頭山,楊子榮活捉蝴蝶迷”,根本哪兒也不挨哪兒,倒也把胖子、陸軍、尖果三個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說到後來,我實在編不下去了,於是留下陸軍在當中一間地窩子守夜添柴,其餘的人各自睡覺。


    我連衣服都沒有脫,直接鑽進了被窩兒,半自動步槍和手電筒,都放在伸手就可以夠到的地方,側起耳朵聽著周圍的響動。北大荒的生活單調枯燥,時間漫長得無法打發,而在腦海中發動第三次世界大戰,是我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此時又忍不住在被窩裏胡思亂想,想象著在一個破曉的黎明,幾百萬蘇軍如同滾滾鐵流,在多個方向越過邊境發動了閃電戰,我們17號農場首當其衝,同蘇軍展開激戰。雖然我英勇善戰,帶領胖子等人消滅了一波又一波敵軍,可畢竟敵眾我寡,胖子壯烈犧牲了,陸軍被敵人俘虜了,這小子貪生怕死,不僅當了叛徒,還帶敵軍來抄我們的後路。我隻好帶尖果殺出重圍,各個兵團和邊防軍在我的指揮之下,迅速施行戰略轉移。在會合後方的友軍之後,我決定誘敵深入,一舉殲滅蘇軍主力。我口叼卷煙,站在指揮部的軍事地圖前,身披大衣兩手叉腰,一臉的凝重,警衛員送來的雞湯我都沒心思喝。最後,我睿智而又堅毅的目光,終於落在地圖中部的太行山脈。太行山形勢險峻,自古以來被視為兵家必爭之要地,蘇軍以坦克為主的機械化部隊,無法在此展開。我將指揮我軍大兵團從三麵圍殲蘇軍,可不知怎麽了,軍事地圖上的太行山在我眼中變成了一條巨龍,陰陽風水中稱“山脈凝止起伏為龍”,龍者,善於變化,可大可小,能隱能顯,能屈能伸,能飛能潛,太行山曆來被視為中原龍脈,埋葬在此的帝王公侯,何止千百……我本來在想如何指揮大兵團殲滅蘇軍,但是腦中一出現地圖,地圖上山脈就會變成一條條龍脈。這也不奇怪,之前祖父讓我死記硬背下他那本四舊殘書,如今我想忘都忘不掉了,一條條起起伏伏的龍脈在我腦中揮之不去。不知不覺已至半夜時分,我在被窩裏胡思亂想,一旁的陸軍早已沉沉睡去,地窩子裏變得冰冷拔涼的,隱隱約約可以聽到胖子的鼾聲。我心知守夜添柴的胖子又他娘的睡著了,正想起身去同他輪換,忽聽隔壁當作柴棚的地窩子中有輕微的響動,一聽就是有人在挪動木柴。我心說:嘿!真他娘有鬼不成?立即睜開眼,用手一推陸軍,又出去在胖子屁股上踢了一腳,對他們指了指柴棚的方向。胖子和陸軍顧不上穿衣服,隻把皮帽子扣在腦袋上,抄起五六式半自動步槍,緊緊跟在我身後,躡手躡腳來到外邊,隻見旁邊那處地窩子的門板開了一條縫。我打開手電往裏麵一照,正趕上一隻毛茸茸的大狐狸用嘴叼著木柴要往外溜。狐狸在暗處突然被手電筒的光束照到,頓時齜出尖牙,雙眼放出兇光!


    17號農場存放的木柴,總是無緣無故地減少。我們夜裏前去捉賊,打開地窩子的門,發現是隻大狐狸在偷木柴,三個人稍稍一怔,隨即醒悟了過來,究竟是怎麽一迴事兒,咱還得先往前說。


    大概在一個多月以前,秋天的北大荒,是色彩最豐富、風景最美麗的時候,廣袤的原野上黃的黃、綠的綠,遠處與大興安嶺原始森林交界的地方層林盡染,在藍天白雲的襯托之下比油畫還要迷人。當時有幾個從牧區來的女知青,到17號農場看望同學,按說兵團上有規定,不屬於兵團的人不準接近邊境,但是我們這個17號農場太荒涼了,山高皇帝遠,一年到頭也沒幾個人來,所以排長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幾個女知青一看這地方的景色太美了,不由自主地陶醉在如畫的風景之中,在荒原上走出很遠。


    17號農場的位置十分特殊,正好位於北大荒地圖上突出的位置,西北是漫長的邊境線,東麵與大興安嶺原始森林接壤,西側同大漠草原臨近,往南全是無邊無際的沼澤濕地。當時的中蘇關係極為緊張,戰爭一觸即發,不過這一帶全是沼澤濕地,人都走不過去,蘇軍坦克更是無法行動,所以17號農場沒有後撤,留下的人僅有十幾個。牧區來的幾個女知青不知道危險,在荒原上越走越遠,都快走到原始森林了。她們也是命大,沒有遇到狼,反而在草叢深處發現了兩隻剛出生的小狗。小狗睜著兩對黑溜溜的大眼睛,見了陌生人顯得非常驚慌。女知青愛心泛濫,抱起來就舍不得撒手了,索性抱迴地窩子,還準備帶往牧區,沒想到捅了一個大婁子!


    整個17號農場的人數隻有一個班,編製卻按一個排,排長是頭一批來北大荒屯墾戍邊的軍人,他對荒原和森林中的事情很熟悉,聽到這個消息,立時嚇了一跳,以為女知青們撿迴來的小狗是狼崽兒,急衝衝跑過來看了一眼。原來不是狼崽子,當然也不是什麽小狗,而是兩隻小狐狸,看樣子生下來還沒有多久。排長的心裏“咯噔”了一下,命令女知青們趕緊把兩隻小狐狸放迴去,從哪兒撿迴來的放迴哪兒去!幾個女知青軟磨硬泡苦苦央求排長,表示一定好好喂養小狐狸,等長大了再放歸森林。排長不通情麵,麻虎臉往下一沉,將她們幾個人帶到外麵,說明了這件事情的利害關係。狐狸不是狗,養不起來,再說小狐狸丟了,大狐狸肯定要找,找不到就會報複。狐狸不僅報複心強也極其狡猾,千萬不要自找麻煩。排長還嚇唬幾個女知青說,如果不把小狐狸送迴去,他就要報告上級。女知青們委屈地掉下眼淚,隻得準備把小狐狸送迴去,怎知一進地窩子,才看見這兩隻小狐狸已經死了,可能是受到了驚嚇,也可能是不適應環境。排長見狀也覺無奈,野生的狐狸關進地窩子不死才怪。事到如今無法可想,隻好讓人把小狐狸遠遠地埋了。


    幾個女知青惹完禍捅完婁子就走了,可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大狐狸要報仇盯上了17號農場,它通過氣味認定,殺死兩隻小狐狸的兇手,就是住在地窩子裏的那些人!


    5


    打這兒起,大狐狸經常圍著地窩子打轉,三天兩頭搗亂,把農場裏幾隻下蛋的雞全咬死了。排長也急了,知道這仇疙瘩解不開了,隻要大狐狸不死,就會不斷展開報複。17號農場雖然荒涼,卻並非完全沒有人跡,偶爾會有蒙古族牧民,以及在原始森林中出沒的鄂倫春獵人經過。而無論是草原上的牧民還是森林中的獵人,都對狐狸十分敬畏,愚夫愚婦見到狐狸,往往會對之膜拜。在排長看來這都屬於迷信,不過兵團有紀律要尊重當地風俗,所以他從來不打狐狸。如今被逼無奈,他向大興安嶺的鄂倫春獵人借來兩條獵犬,帶上步槍騎馬追擊這隻狐狸。一連追了三天三夜,步槍和獵犬讓狐狸疲於奔命,最後也不知是死是活,反正消失在了荒原深處,再也沒在17號農場附近出現。


    大夥兒都以為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誰承想狐狸趁17號農場人員減少防備鬆懈的機會偷偷溜了迴來!它似乎知道半自動步槍的厲害,不敢正麵出現,暗中把人們儲備過冬的木柴一根一根叼走,倘若我們再晚發現幾天,大風大雪一來,就得眼睜睜地等死了。都說狐狸狡詐陰險,沒想到會狡猾精明到這種程度,真不知道狐狸是怎麽想出來的,它居然明白地窩子裏的人依靠木柴活命,沒了木柴全得凍死!


    這個念頭在我腦中一閃而過,剛這麽一打愣,老狐狸如同背上插翅一般,“嗖”地一下,從我們三個人的頭頂上躥了過去。它體型雖大,卻輕捷靈動。等我們三個人迴過神兒來,狐狸已經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我們身後數丈開外。


    雖說我們家祖上是靠打狐狸發跡的,我卻從不相信有什麽成精的狐狸,但是這隻狐狸真快成精了,居然會鑽進地窩子偷木柴,這是存心想要我們的命啊!倘若讓它從容脫身,往後還指不定生出什麽變故!我剛想到此處,胖子已然轉迴身去,端起步槍就要射擊,結果忙中出錯,槍栓還沒拉開,他手忙腳亂地去拉槍栓。


    狐狸見了步槍,嚇得心驚膽戰,恨恨地盯了我們一眼,抹頭飛奔而去。我和胖子、陸軍三個人又氣又急,卻也無可奈何,因為狐狸逃得太快,等我們拉開槍栓再瞄準,對方早就跑沒影兒了。老排長經驗那麽豐富,使用半自動步槍騎著馬帶著獵犬,追了好幾天也沒打死這隻狐狸,可見其狡詐靈活非比尋常。它想出來對付17號農場的招兒,簡直匪夷所思,讓人防不勝防!今兒個讓它跑了不要緊,我們這個冬天算過不踏實了!


    正當此時,夜幕下突然躍出一個黑影。我們借著月色一看,分明是一條大黑狗,額頂生有一道紅紋,頭臉似熊,聲如虎吼,斜刺裏撲倒了狐狸,露出牙刀,張口便咬。那隻大狐狸隻顧向17號農場地窩子裏的人報複,黑狗又是從下風口忽然掩至,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使它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黑狗撲個正著,但這狐狸老奸巨猾,身軀靈敏,倒地之後並不急於起身,因為一起身便會讓大黑狗順勢按住,它就地連續翻滾,等黑狗一口咬空,狐狸也已騰身而起。它看出大黑狗兇惡異常,自己根本不是對手,毫不猶豫地狂奔逃命。


    大黑狗一咬未中,虎吼一聲,再次向前躍出。它這一躍後發先至,勢如猛虎。狐狸應變奇快,發覺勢頭不對,電光石火間一個急轉,又讓黑狗撲到了空處。這幾下兔起鶻落,生死隻在一線之間,把我們三個人看得目瞪口呆。尖果聽到了外麵的響動,也拎著棍棒出來查看,見到此情此景,同樣驚得呆住了。月光從濃厚的烏雲縫隙中透下,在莽莽荒原之上,大黑狗和狐狸展開了驚心動魄的生死追逐!


    第四章向風中逃亡(中)


    1


    狗與狐狸生來就是天敵,那條大黑狗兇猛頑強,見了狐狸隻顧往死裏咬,而狐狸則憑借老道的經驗臨機生變,有這麽好幾次,眼看快要被黑狗撲住,它卻能在間不容發之際逃脫,每次都隻差了那麽一丁點兒。我們端著步槍站在一旁,都替大黑狗在手心中捏了一把汗,眼瞅狐狸一次又一次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逃脫,急得眾人直跺腳,連叫可惜!


    不過我們很快就看出來了,那條大黑狗矯捷如同虎豹,狐狸終究無法徹底擺脫它的追擊,隻能在死亡邊緣拚命地兜圈子,隨著氣力逐漸消耗,必定會被大黑狗咬死。我們四個人認識這條大黑狗,之前蒙古族牧民轉場路過此處,這條叫“烏蘭”的大牧羊狗生小狗,烏蘭在蒙古語中是紅色的意思,屬於那個年代最常見的名字,牧民們將小狗托付給尖果照料,那條小狗正是烏蘭所生,我們百思不得其解,已經同蒙古族牧民轉場的大黑狗,為什麽又迴來了?事後看到大黑狗脖子上拴了一塊羊皮才明白,原來蒙古牧民不識字,在羊皮上畫了圖給我們傳遞信息。大致上說,大黑狗不放心小狗,蒙古牧民認為17號農場位於荒原深處,又值百年不遇的奇寒,僅有幾個年輕人留守很不安全,於是讓大黑狗過來與17號農場的人一起過冬。大黑狗來得也巧,正趕上我們在柴棚門前與狐狸對峙,當即撲上前來撕咬。老狐狸百密一疏,完全沒想到17號農場中會有如此兇悍的巨犬。這條大黑狗非是尋常的獵犬可以相比,據說乃是蒙古大軍遠征歐洲之時,從西伯利亞雪原上找到的犬種,血統非常古老,三隻巨犬圍攻可以將一頭重達千斤的大熊撕成碎片,它們生存在條件最惡劣的西伯利亞,當地獵人常帶這種巨犬打熊,統稱“獵熊犬”。


    獵熊犬烏蘭接連不斷地兇猛撲咬,讓老狐狸氣都轉不過來一口,眼看就要被大黑狗的牙刀插進喉嚨活活咬死。我們幾個人在一旁看得真切,一同振臂高唿。誰知老狐狸奸猾無比,趁大黑狗撲咬之際,突然將它的尾巴移開,露出腚下那個小窟窿,“噗”的一聲,放出一團綠煙。因為狐狸會在荒原上吃一種罕見的漿果,不是為了充饑,而是把它轉化成一種“武器”,它所放出的這一團臭氣,讓人聞到就會心智迷失。過去的迷信之人常說,誰誰誰讓狐狸精給迷了,那無外乎是讓狐狸放出的臭屁熏蒙了。而狗的嗅覺最為靈敏,一旦將這綠煙嗅到鼻子裏,不論如何訓練有素或兇猛強悍的獵犬,也會當場發狂,轉圈追咬自己的尾巴,不死不休。隻是狐狸的臭腺需要積攢一兩個月,還不是時時都能找到那種罕見的漿果,因此不到窮途末路,它絕不敢輕易使用。


    此刻,老狐狸讓大黑狗追得躲沒處躲藏沒處藏,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它為了求生存,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之下被迫放出臭煙阻敵,大黑狗從沒碰上過如此難纏的對手,它也識了這臭煙厲害,連忙跳到一旁躲避。狐狸趁此機會,緩了這麽一口氣,飛也似的一路狂奔而去。它被嚇掉了魂兒,腳下毫不停留,冒著刺骨的寒風,越過漆黑無邊的荒原沼澤,不停向國境線方向逃竄。


    我知道老狐狸報複我們17號農場,乃是事出有因,多少對這老狐狸有點兒同情,這次對方死裏逃生,應該領教了厲害,估計下輩子也不敢再來了,畢竟冤冤相報沒個完,於是喝住大黑狗,不讓它再去追趕狐狸了。


    蒼穹籠罩之下的荒原寒風凜冽,嗚嗚咽咽的風聲有如狼嗥。我們四個人隻戴了皮帽子,身上的夾襖單薄,擋不住這刀子一樣的寒風,已凍得上下牙關捉對兒廝打,趕緊帶上大黑狗鑽進地窩子,在煤油燈下,看了蒙古牧民捎來的消息,均是又驚又喜,有這麽大的黑狗在屯墾兵團17號農場守著,可再也不必擔心老狐狸迴來騷擾了。


    自從老狐狸逃跑之後,17號農場周圍就沒了它的蹤影。北大荒的氣候一天比一天寒冷,西北方的天空積滿了烏雲,低得仿佛要從天上掉下來一樣,還沒來得及完全變黃的草上結起了冰霜,紛紛揚揚的雪片開始飄落。猛烈無比的寒流正從西伯利亞源源不斷地湧進東北。據懂得看天象的蒙古族牧民說,將會有上百年才出現一次的奇寒!一場規模罕見的大暴雪來得又快又突然,西伯利亞在這幾天之內不知凍死了多少牲畜,隨著暴風雪迅速接近北大荒,用不了多久,廣袤的荒原將會被冰雪覆蓋,交通和通信完全中斷!


    我們四個人守在屯墾兵團17號農場,除非有必要,幾乎不再外出,隻躲在地窩子裏,持續添柴燒熱火炕,抵擋滾滾而來的寒流。這天一早,地窩子的灶膛上放著一把大鐵壺,水燒得嘩嘩直響。地窩子下邊還有一個土窖,那是用來放土豆的菜窖。我拉開木板子,從地窖口拎出滿滿當當一筐土豆,揀了幾個交給尖果,根本不用洗,扔在大鐵壺中使勁兒煮。按計劃,在不幹活兒的情況下,我們一天吃兩頓,以土豆為主。四個人開會似的,圍成一圈,各自用筷子從鐵壺中紮出煮熟的土豆,吹開熱氣,剝下皮來蘸上鹽麵兒吃。東北的土豆,皮越粗糙越好吃,一咬掉幹麵兒,這叫麻土豆。皮細水分多的菜土豆,反而不好吃。另有一種橙黃色的軟土豆,較為罕見,一百個裏頭才挑得出一兩個,可以直接生吃,比梨還甜。早上剛吃完土豆,胖子就提議下午包餃子,我和陸軍一致響應,天冷出不去,與其整天悶坐發呆,包餃子又能解饞,又能打發時間。並且來說,在北大荒吃上一頓豬肉白菜餡兒餃子,那就等於過年了!


    尖果說:“連部給咱們留下的白麵不多了,照你們這麽個吃法,到過年的時候可什麽都沒有了。”


    陸軍說:“那倒也是,不如少吃一頓,餃子留到過年再包。”


    胖子說:“外頭天寒地凍,咱們躲在地窩子裏出不去,黑天白晝都分不清,過不過年有什麽分別,你要讓我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沒酒喝涼水,先把今兒個這頓餃子吃了再說!搞革命嘛,非得有這份樂觀主義精神不可!”


    陸軍說:“你這是盲目樂觀主義,暴風雪一刮就是好幾個月,你現在把糧食都吃光了,往後上外頭喝西北風去?”


    眾人為了是否包餃子,各持己見爭論了半天。最後還得是我做主,搬出最高指示對胖子和陸軍說:“要團結,不要分裂,吃不吃餃子你們聽我的。今天情況特殊,蒙古牧民讓大黑狗來幫咱們看守17號農場,偷社會主義木柴的狐狸已經讓大黑狗咬跑了,給咱們除掉了一個心腹大患,值得好好慶祝一番,所以這餃子還是得包。但是從此之後,咱們必須有計劃地分配木柴和糧食,並且嚴格按計劃執行。”


    四個人正在地窩子中商量包多少餃子,那條大黑狗卻變得坐臥不安,一圈一圈在地窩子裏打轉,又用腦袋頂開門板,瞪起兩隻眼對著荒原發出低吼。它這一撞開門不要緊,冷風唿唿直往地窩子裏鑽。胖子連聲叫冷,忙將黑狗趕走,冒著風雪用力把門板關緊。可這大黑狗一整天都不安寧,在地窩子裏不停轉圈。我們四個人都感到十分奇怪,卻又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要說那隻老狐狸溜迴來搗亂,大黑狗應該不至於顯得如此緊張,或許是這場百年不遇的暴風雪逐漸逼近,讓狗都覺得反常了!


    2


    下半晌,外邊刮起了鬧海風,荒原上湧動起一團團彌天漫地的大霧,那是強烈氣流圈起的雪霧,連了天接了地,往屯墾兵團17號農場席卷而來。而在此時此刻,我們正在地窩子裏忙著包餃子,在北大荒屯墾兵團包餃子,意味著改善生活,但是吃餃子容易包餃子難。說起吃餃子,我和胖子、陸軍哥兒仨,比架勢、比吃相、比速度,各有各的絕招,沒有一個白給的,包餃子卻勉為其難,畢竟都是十七八歲的毛頭小夥子,連擀麵皮兒都不會。


    以前包餃子的時候,包出來的樣子千奇百怪,五花八門,什麽形狀都有,有的張著嘴像燒麥,有的餡兒裝多了像大肚子羅漢,有的裏外全是餡兒如同刺蝟,而且越包個頭越大,因為越包越著急,等不及下鍋了,幹脆集中餘下的餃子皮和餃子餡兒,一舉打個殲滅戰,包出幾個特大號餃子草草收場。包完的餃子碼在洗臉盆中,擺滿一層再擺一層,好幾層餃子擠在一起,又忘了撒麵粉,底下的還沒煮就已經成了餡兒餅。煮餃子也圖省事兒,直接來個底兒朝天,一下子扣進大鍋。等到開了鍋將餃子撈出來,眨眼這麽一會兒,還沒等我和陸軍看見出鍋的餃子長什麽樣,胖子就已經幹掉了一多半。他肚子裏有了墊底兒的,才騰出嘴來說話,告訴我們餃子還沒熟得拿迴去重煮。二次迴鍋再撈出來的餃子,皮和餡兒已經徹底分了家,變成了一鍋片兒湯。好歹對付熟了,比起高粱米飯、地瓜窩頭,味道還是好得太多了。鍋底那一層黏糊糊的餃子粥,等到半夜裝在鋁製飯盒蓋上,架到煤油燈上烘烤,再用刀子將烤的發焦的麵片兒刮下來吃,這就是我們發明的美味——餃子鍋巴!


    如今有通信班的尖果在,我們終於不必再為包餃子、煮餃子發愁了。本來打算留到過年吃的兩個罐頭也都打開了,準備好好吃上一頓,但是不敢忘記到各處巡視。整個屯墾兵團17號農場,有前中後三排地窩子,總共住得下二十幾個人,煙道露出地麵,如同聳立在荒原上的墓碑,最後麵一排地窩子是倉庫,存放了不少農機具,留守人員的主要任務是確保安全,防止積雪太厚把地窩子壓塌了。在三排地窩子的後方還有一座很大的屯穀倉,幹打壘的夯土牆,裏頭是堆積如山的幹草,以及裝滿了草籽的大麻袋。


    下午三點半前後,尖果留在地窩子裏準備煮餃子,我和胖子、陸軍三個人穿上皮襖,把皮帽子捂嚴實了,去外麵抽了根煙,順便巡視一下各處的情況。我望到遠處白茫茫的一片,估計這股從西伯利亞平原上吹來的暴風雪,今天夜裏就會將17號農場完全吞沒!


    我對胖子和陸軍說:“這鬼天氣,突然變得這麽冷,出門站不了多久,就能把人的耳朵凍掉,可總不能在地窩子裏撒尿,問題是出來撒尿的話,尿也得凍成冰柱子,到時候還得拿棍兒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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