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老鼠嶺打天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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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看這天底下的事兒,很難一句話兩句話說明白。上下五千年,曆朝曆代高人不少,有的人開始並不得誌,比如說韓信,那是多大的能耐?但是一出世,先受辱於胯下,到後來登台拜將,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十麵埋伏困住了霸王,直逼得項羽自刎烏江。要說韓信這輩子,真稱得上跌宕起伏,臉露到天上去了,最後又當如何?未央宮被呂後所斬。韓信尚且如此,何況一般人呢?


    人這一輩子,有的人是先貧後富,有的人是先富後貧,都不一樣。人生溝溝坎坎,沒有一帆風順的時候。當年有這麽一家大戶,在地方上來說,可以說是首屈一指、富甲一方,站著房躺著地,開著大買賣,家裏存了多少多少錢。當家的老爺捐過官,因此人稱老員外,為人特別好,樂善好施,敬老憐貧,誰有困難讓他知道了,他肯定得管。修橋補路、扶危濟困、冬施棉衣、夏施藥湯,家門口常年支粥棚,窮人吃不上飯的到這兒來,你說多好的東西沒有,但棒子麵兒粥和窩頭兒管夠,許吃不許帶。這就不容易,不是一天兩天十天半個月,常年這麽幹,那是多大的挑費?員外爺這人一輩子沒幹別的,成天盡幹好事兒了,所以大夥兒都管員外爺叫活菩薩,要麽叫大善人,說天底下再也找不著員外爺這麽好的人了。


    雖然這家的老祖先也在金殿受過封賞,但到了員外爺這輩兒,早就辭官不做,一心經商了。因為常言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義不理財,善不掌印”,真正的善人不願意當官,宦海沉浮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不是說你不想昧良心不願意幹壞事就能不幹的。總而言之這個人是從裏到外、從頭到腳、從心到肺的那麽善。不過俗話說人無完人,別看這位員外爺已經是腰纏萬貫的大老爺了,他自己也有煩心的事兒,什麽事兒啊?沒孩子!員外爺心想:你說我也沒幹缺德的事兒,修橋補路,吃齋念佛,我怎麽就沒個孩子呢?還甭說兒子,哪怕有個姑娘也好啊!怎麽什麽都沒有呢!家中沒有子嗣,以後我撒手一走,偌大的家業交給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日後在陰曹地府見到列祖列宗,讓我如何交代啊?所以說一想到這件事兒,老頭兒心裏就跟刀子紮一樣,不是個滋味兒。老兩口子坐到一塊兒,也不幹點兒別的,淨互相埋怨。員外爺看夫人別扭,夫人看員外爺也別扭。


    這天員外爺又在堂屋之中搖頭歎氣,對夫人說道:“你別看別人都叫我大善人,可也有暗中說我的,讓我聽見了,你知道別人怎麽說的?人家說我隱惡揚善,人前一個樣,人後一個樣,做好事兒都是給別人看的,並非真心為善,要是真心為善,不能沒子嗣。我尋思上天有眼、神佛有靈,該讓我有個兒子才是,想來想去,卻該怪你,你說你跟我這麽多年了,我要你有什麽用?你怎麽就不生養呢?還別說生孩子了,你琢磨琢磨,你跟我到現在,連個響屁都沒放啊!”


    員外爺一說這話,夫人就不愛聽了,怎麽呢?打人別打臉,罵人別揭短,夫人進門以來不曾生養,最怕別人提這個,平時下人們無意中提一句都掉臉兒。讓員外爺當麵一說那還得了,當時這臉色就不好看了:“沒孩子你可不能怨我呀!俗話說心誠則靈,要讓我說,你還是心不誠,你得燒香拜佛!隻有一片誠心,才能感動上天,那老娘娘才能給咱送個兒子來!”這一句話不要緊,員外爺可當真了,他是逢山拜山,逢廟拜廟,許下大願了,為了求子,什麽名山大川,挨個兒去了一遍,連花果山都去了!夫人也是一樣,見了廟一定進去燒香磕頭,每年還要去拜幾次香,什麽叫“拜香”?好比說廟在山上,夫人從山腳下開始,三步一個頭直磕到山上。給廟裏的香火錢也是多了去了,反正甭管怎麽說,心挺誠。不知道是老兩口子心誠,還是趕上了,單說這年,還真得了個兒子,可把老兩口高興壞了,盼星星盼月亮,可把這兒子盼來了,老天爺保佑,神佛真是睜了眼了!


    街坊四鄰、親戚朋友都來道喜,員外爺家大擺宴席,百十來張桌子把半趟街都占滿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甭管認識不認識的,來了道聲喜,坐下就吃飯,而且是待客不收禮,和尚老道都請來給少爺念增福增壽經,那排場大了去了。員外爺這是老來得子,能不把這孩子當眼珠子嗎?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寵得是沒邊兒了。這孩子要什麽就給買什麽,想吃什麽就給做什麽,說你想幹什麽吧,隻要你高興,怎麽著都行,真可以說是要星星不給月亮。他們家這位大少爺在這種環境下成長,那能學得了好嗎?


    後來又得過兩個兒子,可都意外早夭了,僅這大兒子養住了,到了七八歲的時候,請先生到家裏教大少爺念書吧,可這位大少爺哪是那材料啊?念書寫字兒都不喜歡,打小一看書本就打哈欠,提起筆來就打瞌睡,不是念書的材料。老兩口子寵孩子,反正家裏有的是錢,不念書就不念書吧。家裏麵有人說了,這大少爺文的不喜歡,要不咱試試武的?常言道“學會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到時候弓刀石、馬步箭、十八般兵刃都拿得起來,練成一身的本領,有朝一日進了武科場,拿個頭名的武狀元,也是咱家的榮耀。員外爺覺得言之有理,又請來了專門的教師爺來教少爺,可這習武比學文還要苦,下的可都是硬功夫,還沒等正經學呢,兩天的馬步紮下來,這大少爺就累尿了炕了,把老兩口給心疼的,趕緊不讓孩子練了。文的不成,武的也不好,這位大少爺整天無所事事,遊手好閑,就一個愛好,什麽呢?就喜歡玩!隻要跟玩兒沾邊兒,沒有他不會的,提籠架鳥鬥蛐蛐兒,聽書看戲唱小曲兒,說什麽東西好玩,這東西怎麽玩才過癮,全明白!簡短解說,少爺一天一天長大,到了十幾歲頭兒上,吃喝嫖賭抽無所不通。


    單說這一年,老員外歲數大了,得了場重病,這人就沒了。沒兩年,老夫人也走了,家裏大辦白事,大少爺守孝,咱不提。二老這一走,大少爺就成了一家之主。二世祖沒幾個學好的,這位大少爺也不例外,原來爹娘都在,他還有所收斂,而今沒了約束,吃喝嫖賭抽是變本加厲,為了玩那真叫坑家敗產。如果說隻是他一個人,倒不至於坐吃山空,奈何結交了一大群的狐朋狗友。人這輩子沒有朋友那是寸步難行,那分交什麽朋友,大少爺身邊的這群朋友,沒一個正經人,見天兒在一起無非是吃吃喝喝、花天酒地。


    大少爺成了一家之主,家裏的事兒一概不管,帶上這夥子人,不是下飯館兒就是上酒樓,除了吃就是喝,除了賭就是嫖,要不就是抽大煙,家裏的買賣是從不過問,要說一個人揮霍,他們家有的是錢,也不至於揮霍一空,可架不住他那些朋友幫忙啊!這幫人沒一個好東西,變著法兒替他揮霍家業。這個說了,窯子裏新來個姑娘可不錯,生得花容月貌、美若天仙,您得嚐嚐鮮去;那個說,十字街小梨園兒新來個小角兒太好了,要嗓子有嗓子,要身段有身段,沒有君子不養藝人,您這樣的謙謙君子,不得捧捧角兒去;還有人說了,得月樓從東北進了幾隻飛龍鳥,那味道沒治了,常言道“天上龍肉,地下驢肉”,什麽叫龍肉?說的可就是飛龍鳥,掌櫃的說專門給少東家留了兩隻最肥的;又有人說了,徳勝祥進了一頂海龍的帽子,要說咱這地界兒,有一位能戴得起的也就是大少爺您了。


    如此這般,過了沒幾年,家底全敗光了,祖宗根基已盡。樹倒猢猻散,平時那些稱兄道弟的朋友再也不上門了,家中又遭了一把天火,風助火勢,火趁風行,把家中大宅燒成了一片白地。大少爺連住的地方都沒了,隻好找了處無主的破屋容身。想當年有錢的時候,出門從來都是前唿後擁,到什麽地方都有朋友,別人可不是衝你這人,而是衝你這錢。這會兒窮了,連隻耗子都不上門了,這叫什麽呀?這就叫“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古人說得好:“走遍天下遊遍洲,人心怎比水長流。初次相見甜如蜜,日久情疏喜變憂。庭前背後言長短。恩來無意反為仇。隻聞桃園三結義,哪個相交到白頭?”


    到了這個地步,大少爺才知道肝兒顫,人得吃飯呀,可這什麽都不會,拿什麽換飯呢?從來不學無術,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掙錢的本事沒有,花錢的門道兒全會,他這樣的人你讓他幹什麽去?


    到後來實在活不下去了,大少爺想出一招兒!要說咱這位爺,他也並非一無是處,以前家有錢那陣子,他就喜歡玩槍,員外爺寵兒子,當初托人給他買過一杆雙筒鳥銃,過去的鳥銃全是前膛裝藥,隻能打一發。他這也是前膛裝藥,但是能打兩響,射程也遠,皇上老爺子跟前兒禦林軍的裝備也不過如此。那位說了,這員外爺家再有錢,槍是說買就能買的?老時年間官商勾結,沒有辦不到的事情,弄把槍還不容易?於是這位大少爺就時不常帶領一幫狐朋狗友出去打獵,還別說,這小子還真有幾分靈氣兒,再加上久練久熟,槍法真叫一個準。尤其好打兔子,野地裏的兔子都讓他打絕了,甭說兔子怕他,屬兔的見了他都哆嗦。家落敗之後,窮得家徒四壁,能當的東西全讓他當了,僅有這杆鳥銃沒舍得賣,他又會打獵,便挎上鳥銃,拎上藥壺,上山鑽老林子。如果打上兩隻兔子,留一隻賣一隻,賣了那隻換幾個錢,買酒買飯,留下那隻剝了皮吃肉,兔子皮也能賣一份錢。好在他是光棍一個,自己吃飽了全家不餓,憑他這杆鳥銃,對付他一個人的吃喝不成問題。但他又是用過大錢的,不會過日子,打獐子、野兔賣幾個錢,對他來說如同吃個泡茶,頃刻用完了,混一天是一天,手上一個大子兒也存不住。打獵畢竟看天吃飯,也常有打不到東西的時候,那就隻好挨餓。


    話說有那麽一天,重陽節近,風高草枯,正是射獵的好時候。大少爺和往常一樣,日上三竿才從被窩裏爬出來,肚子裏沒食,餓得前心貼後心,天上掉不下熱餑餑,想吃飯還得出去掙命,於是扛了鳥銃往山上走。他上的這座山,俗名喚作老鼠嶺!外來人不知道的聽了這個地名,通常會以為:既然叫老鼠嶺,一準兒老鼠多,再不然是這山嶺形似巨鼠。其實不然,在老時年間,老鼠嶺經常有盜墓賊出沒。盜墓賊偷墳挖洞,往往被稱為土耗子。幹這個行當,最好是父子兄弟,起碼也得同宗同族,以免見財起意在背後捅刀子。據說在這山嶺之中有一座古墓,說不上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墓了,總之是座大墓,引來很多土耗子,不知在這嶺上挖出了多少盜洞,久而久之將山嶺掏空了,墓裏的陪葬品也都被盜走了,所以當地人將此山稱為老鼠嶺。


    大少爺在嶺上轉了半天,沒看見半隻飛禽走獸,原以為又要兩手空空了,卻在此時,他這不爭氣的肚子擰了起來,隻好鑽進荒草叢中,解開褲帶超度五穀輪迴。那個年頭沒那麽多講究,有錢的用綢子擦,次等的用草紙,窮人用樹枝刮兩下,或在牆角蹭一蹭,怎麽都能對付。且說這位大少爺,已經窮到這個份兒上了,窮講究還不少,忙不迭從懷中掏出幾張草紙,但見他“腳踩黃河兩岸,手拿秘密文件,前麵機槍掃射,後麵炮火連天”,在荒山野嶺中放了這一個大茅,驀地裏悶上心來,開口唱起了“歎五更”。俗話說得好“女愁逛,男愁唱”,在以往來說,老爺們兒輕易不唱,好端端突然開腔唱兩句,那是因為心裏有愁有苦說不出。大少爺他也愁,想想以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過的什麽日子?而今落到這般淒涼境地,家裏邊“四個破碗三個空,一個裝了西北風”,一年到頭,吃了上頓沒下頓,幾時才有出頭之日?


    不怕先窮後富,隻怕先富後窮,混成這個樣子,還不如在褲襠裏拔根毛吊死算了!大少爺感歎了一番,又尋思發愁也沒用,發昏當不了死,不如到嶺下坑個大戶,對付幾塊銀洋,找個煙館好好抽上兩口,那才是真格的!一想到抽大煙,他骨頭縫裏都是癢的,過去有錢那會兒,在煙館裏有自己的包間,甭管他去不去,別人都不能用,長年累月這屋子給他一個人留著,煙槍、煙膏、茶壺、茶碗,連床榻上鋪的蓋的都是他專用的,單有煙館裏最漂亮的小丫鬟伺候,給他點煙倒水,還彈琵琶唱小曲兒。大少爺斜躺著那麽一抽,吞雲吐霧,如醉如癡,那是什麽日子?天上的神仙也不過如此。他蹲在這兒正要犯大煙癮,忽聽前邊荒草叢中“窸窸窣窣”一陣怪響。


    打獵的一看見草動,眼珠子頓時就立起來了!他顧不上提褲子,一手撥開亂草,一手拎上鳥銃,悄悄探出頭去,往前這麽一看,但見一隻小狐狸,正從亂草之中鑽出,幾乎撞在他的槍口上了。大少爺又驚又喜,常在老鼠嶺打獵,卻沒見過幾次狐狸,狐狸皮可比兔子皮值錢多了!最不好打的也是狐狸,因為狐狸狡猾,遠遠的就會發覺有人過來,等你走到嶺上狐狸早躲起來了,下套挖陷阱也沒用,狐狸輕易不會上當。即使趕上時運,在近處撞見狐狸也不好打,一旦打不好打花了,狐狸皮就不值錢了。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大少爺根本來不及多想,心中隻道了一聲“好”,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端起他那雙筒鳥銃,對準了狐狸的眼睛,手指一扣就要摟火。為什麽要打眼睛,準頭兒足的獵人才這麽打,行話叫“對眼兒穿”,子彈這眼睛打進去,那眼睛射出來,傷損不到皮毛。這時突然有人在一旁叫了聲:“別打!”大少爺正在那兒全神貫注地打狐狸,冷不丁聽到這麽一句,直嚇得他褲子落地老二橫飛,急忙轉過頭看。原來是個老頭兒,山羊胡子白淨臉,六十開外的歲數,頭發胡子都白了,往臉上看卻沒什麽褶子,還真有那麽幾分“鶴發童顏”的意思,穿一件灰色長袍,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大少爺身後,竟連半點動靜都沒有。大少爺嗔怪道:“大爺別搗亂,我這兒打獵哪!”老頭兒對大少爺說:“別打了,你看它多可憐。”說話間抬手往前一指,大少爺又扭臉這麽一看,那隻狐狸沒跑,後腿跪在地上,兩隻前爪舉起來,正對他下拜作揖。他當場吃了一驚,做聲不得,猛地想起褲子還沒提,趕緊低頭提褲子,再一抬頭,狐狸已經不見了。大少爺生了一肚子氣,又不好發作,埋怨老頭兒多此一舉:“狐狸可憐,我不可憐?今兒個讓它跑了,我就沒飯吃了!”


    2


    老頭兒微微一笑,說道:“餓不死你,你打它……”說話又抬手一指。大少爺順著老頭兒手指的方向一看,草叢中有兩隻山雞,忙不迭舉銃摟火。他這鳥銃是兩響的,“砰砰”兩槍,打下兩隻山雞。如此一來,不愁今天吃不上飯了。他背上鳥銃,一手拎了一隻山雞,謝過老頭兒,哼哼著山歌下了嶺。一隻山雞賣錢,換了半斤高粱燒,另一隻山雞用黃泥糊熟,甩開腮幫子連吃帶喝,解飽又解饞,就這麽對付過去一天。從此之後,他仍在山上打獵,有的時候打得到東西,有的時候打不到東西。說來也怪,隻要他打不到東西,那個老頭兒就會出來,指點大少爺,或是往東或是往西。大少爺按老頭兒的指點是彈無虛發,每次都能打到獵物。他對老頭兒可以說是心服口服外帶佩服,以為老頭兒也是幹這行的,是在這一帶山上打獵的老獵戶。問老頭兒姓什麽叫什麽,老頭兒也不說,大少爺隻好以大爺相稱。


    有一天,大少爺又上“老鼠嶺”打獵,轉了整整一天,什麽東西都沒打到,也沒見到老頭兒,大少爺心裏納悶兒:“老頭兒怎麽沒來?一天見不著他,還怪想他的!”沒了老頭兒的指點,大少爺免不了空手而歸,挨了一天餓,轉過天來,仍不見老頭兒的蹤跡。他連根兔子毛也沒打到,心裏可就有點兒著急了。一連餓了兩天,餓得眼珠子都藍了,扛著鳥銃在嶺上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無意間一抬頭,看見那個老頭兒在前邊,心說這可好了!急忙跑過去作揖:“大爺,我今兒個上哪兒打去?”


    老頭兒指點他打了兩隻兔子,又問了他一句:“你還敢打嗎?”


    大少爺說:“我有什麽不敢打的?隻要是大爺您說的,我沒有不敢打的!”


    老頭兒說:“爺們兒,我實話跟你說吧,我找上你,一是看你槍法好,二是你們家的人八字夠硬。你要是聽我的,讓你往後吃喝不愁。”


    大少爺一聽這話,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拍著胸脯起誓發願,一切都聽老頭兒的吩咐。


    老頭兒不慌不忙地說:“我給你一個鹿皮袋子,今天半夜,你帶上鳥銃和鹿皮袋子,躲在亂草叢裏別出來,什麽時候天上沒有月亮了,會有兩盞燈從嶺上過,前邊一盞黃燈你別打,等後邊一盞黑燈過來,你對準了黑燈打!你把鳥銃裏填滿了藥,你這不是兩響的鳥銃嗎?兩響打不中,以後你也沒機會了!無論打到什麽你都別怕,一旦打中了,你趕緊跑過去,用鹿皮袋子扣住這東西,帶到你家裏,埋在東南角,再壓上七塊墳磚,不過你可別打開來看!”


    大少爺越聽越奇怪,問老頭兒:“到什麽時候才可以打開來看?”


    老頭兒告訴他:“一輩子也不能看,你先別問了,日頭快落山了,你趕緊準備準備,找個地方躲起來!”


    大少爺認準了一個念頭,信這老頭兒的準沒錯。他拎上兔子和鳥銃,找一片草深的地方躲了進去。當天正是農曆十五,一輪明月高懸,老鼠嶺上萬籟俱寂。大少爺心裏直犯嘀咕:“大爺唬我不成?正好十五,月亮又大又圓,為什麽告訴我沒月亮?”他又饑又餓,想著想著睡了過去,等到三更時分,驀地刮起一陣風,他身上一冷,霎時驚覺,睜開眼一看,風吹月落,嶺上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隻聽樹葉和亂草讓風吹得“沙沙”作響。到了這個時候,他才覺得怕上心來,深更半夜,嶺上怎麽會有燈?他是半信半疑,又怕一眨眼沒看到什麽地方有燈,瞪大了眼一下也不敢眨。便在此時,一陣狂風吹來,霎時間大樹低頭,小樹折腰,越刮越大,地動山搖,山中走獸,虎嘯狼嚎,飛沙走石,四處亂拋,那真是人怕房倒,鳥怕端巢!大少爺長這麽大,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風,刮得人立腳不住,真可謂“無影無形寒透骨,忽來忽去冷侵膚;若非地府魔王叫,定是山中鬼怪唿”。別看風這麽大,他可沒敢閉眼,眯縫著往嶺上看,由東往西兩盞燈疾馳而來!


    兩盞燈懸在半空,一盞黃燈一盞黑燈,黃燈在前黑燈在後。要說這黑天半夜的,又沒有月光,何以見得是盞黑燈?其實黃燈與黑燈如同兩團陰森的鬼火,一個冒著黃煙,一個冒著黑煙,來得好快,說到就到了,聲息皆無。等大少爺迴過神兒來,黃燈已經從他頭上過去了,說話黑燈也到了。大少爺不敢怠慢,雙筒鳥銃裏的火藥早填滿了,抬手就往天上打了一槍,“砰”的一聲硝煙彌漫。不過一來他膽戰心驚,二來肚子裏沒食兒,又在亂草中躲了半宿,手腳發軟,這一發鳥銃打出去,居然沒有擊中。大少爺這一銃放空,懸在半空的黑燈似乎受到了驚動,晃了兩晃,眼瞅著就要往嶺下遁去。大少爺想起老頭兒說的話,他這杆鳥銃有兩響,兩響打不中,可再也沒有機會了,說時遲那時快,他睜一目眇一目手指一扣扳機,對準黑燈又摟了一響。這一槍打個正著,黑燈立時滅了,黑乎乎的一團東西落了下來,掉在大少爺麵前。他連忙張開鹿皮口袋撲上去,將打下來的東西扣住,又將鹿皮口袋緊緊紮上,黑燈瞎火的,他根本沒看清是個什麽東西,但覺這東西沉甸甸的,在鹿皮口袋中一動不動。


    大少爺按老頭兒所言,背上鳥銃和鹿皮口袋,拎了白天打的大兔子,深一腳淺一腳摸黑下了老鼠嶺,到家顧不上幹別的,把兔子剝皮開膛,也顧不上好不好吃了,打了一鍋水,撒上一把鹽,先煮了一鍋兔肉湯,祭了一番他的五髒廟。吃飽了肉,喝足了湯,這才踏實下來。之前老頭兒告訴大少爺,打下黑燈之後裝進鹿皮口袋,不僅不能打開看,還得埋在他家東南角,壓上七塊墳磚。可是大少爺吃飽了犯困,再加上著實嚇得不輕,他就不想再動了,順手把鹿皮口袋塞在了炕底下。這位爺是個沒心沒肺的主兒,轉天就把這事兒扔後腦勺去了。從此之後,他卻再沒見過那老頭兒,但是去到嶺上打獵,銃下從未落空,趕好了還打得到獐子和野豬,趕不好也能對付兩隻山雞。


    按下大少爺怎麽上山打獵不提,再說當年有這麽一個“土耗子”,乃江湖術士,左道中人,平時扮成一個火居道,以畫陰陽八卦為生。書中代言,畫陰陽八卦是幹什麽的?如今是沒有吃這碗飯的了,在老早以前,有一路正一教的火居道人,會在墳中畫八卦。哪一家死了人,抬棺下葬之前,必定要請來一位火居道,在墳坑之中用桃木劍沾朱砂畫一道陰陽八卦符。據說這樣一來,死人下到陰間見了閻王爺,不會受到責難。墳裏的八卦也是一個鎮物,為了避免重喪,一家之中在一百天裏連死兩個人,這叫重喪。有的在墳裏放鏡子,有的畫個八卦,當成墳中鎮物。


    這位畫陰陽八卦的火居道,雖說是個老道,其實歲數不大,頂多三十來歲,生了個好相貌,老話講叫“男生女相”,眉清目秀、齒白唇紅,陰陽道冠頭上戴,雲鞋水襪腳下踩,八卦仙衣披在身,馬尾拂塵手中擎,背著一口桃木寶劍,還真有那麽幾分仙風道骨。別看這老道長得好,卻不幹好事,全指這扮相唬人,東冒一頭西冒一頭,什麽地方死人了,他就去什麽地方給人家畫陰陽八卦;看誰家厚葬,人家前腳把棺材埋進去,後腳他就扒開墳土,偷出陪葬的錢物。此人雖然隻幹這等損陰德的勾當,卻是個有道眼的,擅於望氣。有一天從嶺下路過,看出大少爺家中有東西,便找上門去,聲稱要在大少爺屋中降妖捉怪!


    3


    大少爺被他說得滿頭霧水,心說我窮得隻有這四麵牆,耗子都不進門,哪裏有什麽妖怪?火居道也不理會他,低頭進了屋東找西找,從炕底下找出一個鹿皮口袋。大少爺這才想起鹿皮口袋開不得,正要攔擋,奈何火居道手快,已經將鹿皮口袋打開了。大少爺低頭往下一看,鹿皮口袋中乃是一隻玄狐。玄者黑也,玄狐就是黑狐。原來之前他打下的黑燈是這個東西,從他在嶺上打下玄狐,又裝進鹿皮口袋塞到炕底下,已經不下多半年了,玄狐竟似剛死的一般,身子還是軟的。火居道一指玄狐說:“此乃妖邪,吾當除之!”


    大少爺可不傻:“甭來這套,我一個大子兒沒有。”


    火居道說:“吾替天行道,不求一文,唯妖死得其皮爾!”


    換成個旁人興許真讓火居道唬住了,可別看大少爺平常不著調,好歹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吃過見過,何況他們當初也是因為一條狐狸皮轉的運、發的財。很早以前,祖上便是獵戶,以擅於獵狐著稱,那會兒沒有獵槍鳥銃,全憑下夾子、放套子、放鷹縱犬,再不然就是開弓射箭。有一年冬天獵得一隻白狐,白狐皮又稱“草上霜”,極為罕見。因為這種狐狸行動奇快,疾奔之際有如在草上禦風而行,民間稱之為飛狐,霜是指狐狸從頭到尾都是白的,沒有一根雜毛。飛狐通常個頭兒都不大,成年的老狐也就二尺來長,一張皮子剛夠做條圍脖。而家祖打到的這隻飛狐,身長四尺有餘,膘肥體健,通體潔白,唯獨嘴岔子是黑的,按迷信的說法,狐狸隻要嘴岔子一黑,那就是有年頭兒快成精了。並且來說,當時正值三九,正是皮毛最好的時候。


    他家祖上知道這是得了寶貝,千方百計托關係找人將這條白狐皮帶進宮去,獻給了當朝皇帝。那位問了:“給皇上進貢怎麽還得托關係找人?”您別忘了,那是什麽時候,過去有過去的規矩——身上沒有功名,不能上金殿麵君,別說普通老百姓,五品以下的官員,沒有特殊的召見都不能上殿麵君。皇上家那規矩多嚴啊!你在金殿上想抬頭看一眼皇上都不行,仰麵視天子等同於刺王殺駕,推出午門就斬了。所以說老百姓想見皇上更難上加難,你說是獻寶,實則有意上殿行刺怎麽辦?誰敢給你擔這個幹係?因此下了血本,給一層一層的官員送禮使銀子,關係都疏通好了,還要禮部演禮,教你上了金殿怎麽拜怎麽跪怎麽說話,這才有機會上殿獻寶。


    老話說得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上什麽好東西沒見過,還別說南七北六各省官員和番邦鄰國的貢奉,單說皇宮裏就有專門的造辦處,想盡辦法為皇上老爺子搜集天下的奇珍異寶,珊瑚的樹杈按排擺、翡翠的白菜按垛摞、雞蛋大的夜明珠按筐抬,那在皇上眼裏都不新鮮,一張狐狸皮值得了什麽?不過家祖胸有成竹,因為此皮除了禦寒保暖之外,還有一件異處,如若有刺客靠近,原本柔軟的狐狸皮毛會立即豎起,俗話說“功高莫過救主,計狠莫過絕糧”,說懸點兒,真到了節骨眼兒上,這條狐狸皮能救皇上的命。再加上花錢買通的這位大官兒會說話,說這平頭百姓都心心念念為了天子安危、江山基業,何愁國朝不興。皇上一聽是這麽個理兒,金殿上龍顏大悅,當場封賞,家祖從那以後成就了一番家業。


    所以大少爺一聽火居道這話,便知道對方存心不良,一把揪住火居道嚷嚷道:“左鄰右舍快拿刀來,待我把這賊道人的頭卸了!”


    火居道見大少爺識破了他的意圖,不得不以實情相告:他自稱有先天八卦印,道法非常。遊曆之時,曾途經一條河名喚鬼門河,但見山環水抱,虎踞龍盤,形勢非同小可,此處必有大墓,怎奈古墓不在山中,卻在鬼門河底,欲盜此墓,勢比登天還難!以他的本領,打開墓門不在話下,不過墓中怨氣太深,掏這裏邊的東西,隻怕得不了好!所以說進古墓掏寶,非得有大少爺這條玄狐皮不可。一般的狐狸長得口銳鼻尖、頭小尾大,毛作黃色,活的年頭多了變為玄狐或白狐。以過去迷信的話來說,狐狸成妖作怪之事頗多,而要得道變成人形可不容易,它要吞吐日月精華煉成玄丹,活到一百年以上,洞悉千裏之外,還必須躲過“九死十三災”,活上一千年才與天相通,至此人不能製,性善蠱惑,變幻萬端,又稱“天狐”。大少爺打下的這隻玄狐,隻差最後一劫沒躲過去,剝下它的皮筒子做成玄狐衣,盡可以消災避禍,讓鑽古墓的土耗子穿上,才敢進這座古墓!


    第二章盜墓鬼門河


    1


    火居道攛掇大少爺跟他合夥盜墓,有這麽一件玄狐衣,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常言說“窮生奸計”,再加上大少爺也不是什麽好鳥兒,聽到“榮華富貴”四個字,什麽仁義道德早就忘沒影兒了。二人一拍即合,當下撮土為爐,插草為香,拜了一盟把兄弟。大少爺按照火居道的話,將死狐狸開膛剝皮,皮子熟好了找會縫活兒的做了一件玄狐衣。火居道說:“僅有玄狐衣不成,想成大事,還要再找兩樣東西。”


    他這個江湖術士,可不光會畫陰陽八卦,一肚子旁門左道中的方術,他並不言明,隻帶大少爺到處亂走,一雙眼賊溜溜地東瞧西看。二人走到一片莊稼地,看見老鄉割了成捆成捆的麻杆兒,堆在田邊地旁。其中一根麻杆兒,長得奇奇怪怪,又粗又長,比一般的麻杆兒長出四五倍還多。火居道給了大少爺幾個錢,讓大少爺去買下這根麻杆兒。大少爺不知道他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想不出盜墓為何要使麻杆兒,但是為了發財,他也隻好聽火居道的安排,過去找種地的老鄉說要買這根麻杆兒,問人家要多少錢。種地的老鄉納上悶兒了,麻杆兒全是論捆賣,本來也不是什麽值錢的玩意兒,一個銅子兒兩大捆,哪兒有單買一根的?別說沒這麽賣的,也沒這麽買的,你買上一捆麻杆兒可以填進灶膛生火,一根夠幹什麽的?所以也沒找大少爺要錢,讓他看中哪根自己抽走。大少爺扛了這根又粗又長的麻杆兒迴去,交給火居道。火居道接在手中點了點頭:“鑰匙有了!”


    大少爺一聽這可稀罕,鑰匙是開鎖開門的,還真沒見過拿麻杆兒當鑰匙的。咱再說火居道得了一根麻杆兒,又帶上大少爺往前走,來到一座縣城,城中十分熱鬧,各行各業的買賣都有。雖是縣治,尤勝州府。倆人轉了半天,火居道指了指前麵一家肉鋪,對大少爺耳語了幾句,吩咐他過去,買下肉案上麵一個掛肉的杠子。大少爺莫名其妙,可是為了盜墓發財,他也顧不上多想了,走到肉鋪跟前,抬眼這麽一看,當門擺了一張肉案子,掌櫃的是一個肥頭大耳的山東屠戶,赤著膀子,臉上身上又是油又是汗,肚子上掛了塊髒乎乎的圍裙,胸前露出一片黑雜雜的蓋膽汗毛。掌櫃的是家傳的手藝,自己殺豬自己賣肉,肉也新鮮、分量還足,所以周圍的人都願意來他家買肉。這會兒,掌櫃的正在使刀剔骨剁肉,累得四脖子汗流,肉案上方有一根胳膊粗細的大肉杠子,一端掛了個大鐵鉤子,掛起半扇大肉,看意思用的年頭不短了,肉杠鐵鉤上油脂麻花,“嗡嗡嗡”地圍了一大群綠頭蒼蠅,誰見了誰都覺得膩味。大少爺整整衣衫,邁步上前,同那肉鋪掌櫃說話。肉鋪掌櫃以為來了買主兒,連忙招唿:“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前半晌剛宰了一口大豬,花膏也似好肥肉!”


    大少爺唱了一個諾:“掌櫃的,我不買肉,您這個肉杠子怎麽賣?”


    肉鋪掌櫃的打祖上三代在此賣肉,沒聽過不買肉卻買肉杠子的,心說:這不成心搗亂嗎?不免氣不打一處來,對大少爺一揮手:“去去去,別攪了我的買賣!”大少爺求告再三,非要買下肉杠子。掌櫃的怎麽也不肯賣,他家這根肉杠使了幾代人了,稱得上是傳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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