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鈴歡快,兩匹快馬迎麵而來。兩名四十多歲的騎手,一身簇新的錦袍,背著長弓,挎著腰刀,棗紅臉,雙眼精光閃爍刀子一樣,一身彪悍氣息撲麵而來。


    來的是熟人,李來福早就認出了這倆人正是李老太君的兩個孫子,李元信、李元春。


    明日便是老太君九十大壽的壽日,四方賓客匯聚,這倆人不在莊子裏招唿客人,跑到三十多裏外來做什麽?


    李來福疑惑著提馬上前,攔住了倆人的去路。


    來到近前兩人一勒馬匹,拱手說道:“見過李大善人,李秀才,老祖宗打前些日子就在念叨您叔侄倆呢,莊子裏已經備好了酒菜,您二位先行,晚飯時候咱們喝個痛快。”


    說話的李老太君的長孫,李元春,李家莊未來的莊主。一臉橫肉,長相能嚇哭小孩,說出話來卻是北地不多見的溫雅。


    當年李元春與李來福不打不相識,這些年來守望相助,頗為投契。


    “你個驢貨,正忙的日子你咋跑出來撒歡了?小心老祖宗拿拐棍敲斷你的狗腿。”李來福一拳擂在李元春的胸前,兩個大老爺們在馬上抱在了一起,用力在彼此的背上敲得砰砰響。


    “有貴客上門,老祖宗指派我們去迎一迎。”


    “什麽貴客?綠林道上的?”


    綠柳莊出好刀劍,雁門關外的堡子寨子多是他們的顧客。李家莊世代的響馬,整個中原綠林都是響當當的一塊招牌。


    綠柳莊李家莊兩個莊子彼此知根知底,業務上並無衝突,甚至常常互通有無,互通消息更是家常便飯。


    然而這次李元春卻笑眯眯地搖頭:“容我賣個關子,等明日壽宴上你自然就會見到。”


    “切,還不稀得打聽了。貴客!元春你個驢貨,到你李家莊那麽多次,你連出莊迎接都不曾有過一次,人家是貴客,難不成我們就是賤客?”


    “想要讓李家爺們出來迎還不容易,隻要你點頭,讓小秀才當李家莊的女婿,李家的女娃隨便選。兄弟我夠意思吧。”李元春邊說邊看著李源微窘地摸鼻子,頓時大笑起來。


    “不成啊,李家莊的女娃是極出挑的,隻是早年他爹就給定了親了,不好反悔啊!”李來福遺憾地搖搖頭:“看來是沒當貴客的命了。”


    “怎麽能算賤客?”旁邊的李元信探過身子來,嬉皮笑臉地說道:“耍劍的才叫劍客,你充其量隻能算劍人!”


    “李元信!”李來福一聲怒吼,倆人笑鬧成一團。


    兩隊人馬嬉鬧一會,李元春拉住堂弟,拱手說道:“時間不早了,我們兄弟還有要事在身耽擱不得,先行告辭了,等晚上一定找李老哥不醉不歸。”


    “滾吧!”


    李維仰躺在背風的淺石窠裏。經年肆虐著普拉塔河穀的狂風嘶吼在耳畔卻僅能翕動幾下覆在臉上的寬簷軟帽。身下鬆軟的長葉枯草幹爽到散發著陽光的味道。


    秋陽酥軟著李維漫長路途中積攢的疲憊。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在身前戛然而止。馬兒拱翻了李維臉上罩著的軟帽後赫然發現軟帽下居然還有一副黑色眼罩,耳朵裏更是塞了棉花。


    辛苦警戒的馬兒大為不忿,碩大的馬頭拱向李維的懷裏。


    眯著眼,用手擋著強光的刺襲,李維有氣無力地爬上馬背揮揮手:“出發”。馬兒歡快地衝進普拉塔河穀。


    離開龍島已經十餘天了,擊殺龍人薩隆之後的旅程分外的順暢,隻是找遍全身的行李都沒能找到靈吸怪的那隻眼球狀記錄儀,那場夢境了無痕跡,找不到任何存在過的痕跡。


    至於半路殺出的薩隆,是因妒生恨還是龍崖上孕育了新的風暴陰謀,是半路偶遇還是處心積慮的追蹤,李維全都棄之腦後,隻是跟貝拉媽媽提過一句之後便就此揭過。


    分別的場麵尤其的別扭了,唯一的驚喜便是貝拉媽媽帶來了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龍馬。


    這匹純黑的戰馬分外的高大健壯,肩高超過兩米,重逾一噸,黑光油亮。放開四蹄奔跑在荒草叢生的河穀中,半米長的馬鬃飄舞如綢緞,碗口大的四蹄重重地踏碎一路的寧靜,蹄聲如雷,直跑出萬馬衝鋒的氣勢。馬頸挺直,馬尾在空中拖成一條平線,帝王君臨一樣的傲嬌。


    隻是馬上的騎士委實懶散的厲害,臊眉耷眼,鬆鬆垮垮地顛簸在馬背上。騎手與坐騎間完全沒有互動,黑馬甚至有種馱著一袋子麵粉的感覺,這讓身為高貴的亞龍與獨角獸的後裔的黑馬倍感羞辱和不忿。


    “高貴如我,背上馱的縱然不是雄才偉略的君王也得是個風靡萬千少女貴婦,有著燦爛笑容和整潔儀表的陽光男孩。我背上的主人怎麽能像堆鼻涕蟲呢?”


    黑馬一聲長嘶,驟然拉大步幅,斜斜的跑出一條弧線,一叢叢的長草如同浪花一樣劃過李維的小腿,繼而在全力奔馳中猛地刹住腳步,前腿人立著,馬尾鞭子一樣抽打在李維的背上。


    然而馬背上的騎士如同巨浪中的小舟,不,如同長在馬背上一樣,依舊耷拉著眼皮昏昏欲睡。哪怕最後黑馬邊跑邊尥蹶子都不能改變他彎腰塌背的懶散架子。


    黑馬終於怒了,兜個圈子站住了腳步,前蹄一曲,準備躺倒罷工裝死。


    “帕裏安,你敢!”奶聲奶氣的嗓音中濃濃的都是威嚴,有若實質的聲波甚至震得飛過頭頂的雲雀當場墜落地麵,腔調更與李維一貫的懶散嗓音迥然不同。


    黑馬帕裏安激靈靈打個冷戰,忙不迭的站起身就跑,夾著尾巴,逃命一般。


    許久之後,李維捋順帕裏安的馬鬃,輕輕拍打著它的脖子,安撫著它:“鎮靜,鎮靜。”帕裏安沉重的鼻息才漸漸平緩下來。李維看著它轉著濕潤的黑眼珠時不時地迴頭偷瞄一眼,仿佛在仔細地辨認著,不禁笑罵道:“機靈鬼!看你還敢打擾我們吵架。”


    是的,昏昏欲睡的李維從剛剛就一直忙得很,他在忙著吵架,跟“自己”吵架。


    “李維,我命令你馬上迴頭,我要迴龍島!”


    “切,這就想媽媽啦,沒出息!你已經十七歲了,戀。母的小奶娃!”


    “下賤的爬蟲,你膽敢違抗我的意誌!我要,我要……”


    “你要怎樣,你要怎樣……”懶懶散散的聲音開始賤兮兮地唱起歌來。


    “呀呀,氣死我了!”


    剛剛嗬斥帕裏安,現在又跟李維吵成一團的正是十七年前海島上的那枚龍蛋,銀龍伊莎貝拉的兒子,幼龍盧比奧……的龍魂。剛剛震暈雲雀的聲音中包含的便是龍威。


    十八歲李維看起來軟塌塌很瘦削卻絕對跟孱弱沾不上邊。多日的長途跋涉,顛簸在黑馬帕裏安的背上卻不顯絲毫的疲態,李維強悍的體質已經可見一斑。


    盧比奧已經從萎靡中恢複過來,幻境中的經曆他是諱莫如深,極力掩飾自己被嚇哭的事實,問得急了便撒潑打滾大吼大叫。


    李維隻是拿他逗趣而已,連龍威都能順暢地發出來了,盧比奧並沒有受到什麽傷害。


    閉上眼,唿唿的風聲灌滿耳廓,李維深深地吸一鼻腔秋陽和幹草的味道,幸福的感覺就是肆意長大鼻孔的唿吸著。


    普拉塔河穀是冰川雪水衝刷出的一條蜿蜒河穀,河穀最窄處僅有三十米,兩側全都是聳立的峭壁,哪怕是正午的陽光都不能驅散高聳石壁留下的陰影和壓抑。


    死寂的河穀中帕裏安的蹄聲更加的激蕩耳廓,讓人難免會心浮氣躁。


    沿途遭遇過兩個返迴人類王國的商隊,但李維全都縱馬與他們交錯而過,彼此眼中都是警惕和敵意。第一次真正離開銀龍貝拉媽媽的視線,獨自行走在荒野上,李維本能的警惕著陌生人。


    貝拉媽媽是李維對銀龍的稱唿,親昵而不矯情。


    正午時分,一股濃香的烤肉的香氣絆住了黑馬帕裏安的腳步,這股香氣同樣勾起了李維的饞蟲。河穀一側的平灘上,高高的篝火架上兩隻黃羊被烤地香氣四溢。


    這是一個傭兵小隊的臨時宿營地,十二人的傭兵小隊寒酸的讓人完全提不起敬畏之心,裏麵的成員老的滿口黃牙一臉橘皮,年輕的稚氣未脫毛毛躁躁,身上的裝備蕪雜陳舊,三個年輕人的武器甚至是連城防軍都不屑一顧的木杆長槍,槍頭鏽蝕。


    至於他們的能力更是堪憂,沒有布置警戒,甚至沒有絲毫的警惕心。全都盤坐在地上,邊嬉鬧邊牛飲著粗製的烈酒。篝火前一名上唇剛剛開始長出絨毛的小夥子正專注的彈著手裏的吉他,歌聲中滿是深情的思念,音調還頗為順耳。


    萍水相逢,傭兵們開口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邀請李維這位陌生的路人一起享用烤肉。


    普拉達河穀中的郊遊?李維很是無語。


    傭兵小隊護送的是一輛半新的馬車,馬車上便是這次護送任務的主顧,一個魔法師貴族和他的仆人。


    馬車上懸掛著的那枚古舊的雲雀紋章昭示了它的主人貴族的身份,那件灰色的魔法袍以及胸口那枚銀質橡葉徽章則表明了眼前站著的是位中階魔法師。


    在魔法和武技培訓體係早已成型的深藍世界,魔法師珍貴卻算不得尊貴。加上他貴族的頭銜,在人類的貴族世界中縱然無法高人一等卻也能保有體麵。跟底層傭兵們是不搭界的兩個世界。


    正如他現在的樣子,高高端坐在馬車上,身前的銀餐盤裏是最鮮美的腿肉,而眼角卻在嫌惡地掃視著大唿小叫滿口髒話的傭兵們。臉上盡力維持著溫和的笑容,擺出一副有教養的貴族範兒。


    這個奇異的組合讓李維想到了依偎取暖的兩隻豪豬,彼此靠攏著壯膽取暖偏偏還嫌棄著對方。


    真正引起李維注意的是那個仆人打扮的年輕人。純黑色一塵不染的燕尾服,胸前的口袋上斜簪著一支藍色薔薇花,袖口和領口鑲著鋥亮的金邊,就連裏麵純白的襯衣領口都看不到一絲的汗漬。


    如果李維對貴族仆役的服飾稍稍有些認知便能更準確的定位這個仆人——管家。


    燥熱的秋陽高懸頭頂,時不時一陣疾風卷地草屑飛舞。辛苦的跋涉在起伏不平的河穀中,一塵不染的著裝裏外散發的都是詭異氣息。哪怕在這支違和感十足的隊伍中他都是個顯眼的另類。


    李維猶豫的功夫帕裏安已經撒開四蹄衝向了篝火,龍獸可不是吃素的,這就是個吃貨。


    溝通出奇的順暢和諧,就連傲嬌的貴族法師也表達了足夠的善意,尤其是當李維撓著後腦勺說出:“我家隻有個不大的男爵領,沒啥出產,而且我是家裏的次子。”


    翻譯過來便是:李維隻是個沒有繼承權的失地貴族,甚至可能連貴族的身份都值得商榷。


    然而貴族法師的態度卻明顯熱絡起來:“韋伯·托爾梅,您可以稱唿我韋伯,來自米高梅公國,打算去普拉塔魔武學院碰碰運氣。”


    從他的話語中李維聽出了同病相憐的感覺,不禁有些怪異。


    李維並沒有撒謊,前幾年貝拉媽媽曾經出過一趟遠門,然後他出生的那個海島便劃歸了他的名下,雖然自己的記憶中完全記不得那片海島的樣子,但是它帶給李維一個男爵的頭銜。


    閑聊中李維也得知了韋伯那個詭異仆人的名字:韋斯特,以及他管家的身份。


    韋伯的口音饒舌難懂,而韋斯特的發音綿軟中帶有一絲難言的優雅。差異明顯的口音更加加深了李維的懷疑,這對主仆真如他們介紹的那樣,從小一起長大?


    疑心就像火苗一樣的在心底撲閃撲閃燒起來,哪怕幼龍盧比奧對那個名叫韋斯特的管家充滿了莫名的敵意,李維終究決定與他們一路同行。


    當李維提出請求後所有的目光第一時間全都匯聚到了韋斯特的身上,衣著比潔癖都幹淨的管家抄手倚在馬車上,嘴角斜斜的向上勾起,興味十足地如同在打量著獵物。


    這種目光配上假假的微笑,李維隻想拿鞋底子狂扇他的腮幫子,然後唾一口在他的臉上。笑得這麽假,不會笑就別出來瘮人啊。


    直到他點過頭之後魔法師才做出熱烈的迴應。


    帕裏安再也沒法放開奔馳了,可它卻並沒有什麽不滿。自打目睹了它一口撕下一隻烤羊腿,將腿骨哢吧哢吧嚼糖豆一樣嚼成碎末之後,在傭兵們的心目中它就成了耀眼的明星。按摩、刷毛,此時嘴裏嚼著的都是傭兵們省下的烤肉。時不時地特意翻開唇皮顯擺一下自己潔白的大板牙。


    李維謝絕了韋伯同乘馬車的邀請,有意識地跟管家拉開距離,混在隊伍前端,有一搭無一搭的跟傭兵們聊著。傭兵們走南闖北的經曆配合著粗魯的言語反而別有一番粗獷的韻味。


    歡聲笑語中李維猛然收住笑容,滿嘴葷話的傭兵們也一下子變得肅穆起來。


    前方的石壁離地半米多高處有一個小小的石洞,石洞裏盤坐著一個人。一個苦修士,十七八歲,頭頂禿出一個碗口大的錚亮的圓,一身灰布長袍。


    黑鬱鬱的峭壁陰影一直鋪展到他腳下一尺遠,光暗截然分明。灼眼的陽光直射石洞,強烈的光線甚至模糊了他的相貌,卻在他錚亮的頂門上刷出一圈亮光。石洞低矮,盤坐的身軀分外挺拔偉岸。


    灰布長袍看不到塵點,卻也僅僅整潔,可是李維卻分明感覺到這個苦修士遠比潔癖的管家更加幹淨。


    他的眼睛緊閉著,卻又在俯視眾生;謙卑的收著下巴,但是他的腰卻挺直如鐵。


    李維有種感覺:縱然他坐的地方不是高出半米的石台而是低窪的泥水窪,他一樣會這樣傲然的俯視著。就連他平緩的眉梢都在表述著:我虔誠,我驕傲。他堅信自己從事的星空下最神聖的事業。


    所有的傭兵都低垂著頭,放輕腳步,緩緩從石洞前走過。


    身為一個無信者,李維曾無數次幻想過,一朝相遇便要放聲嘲弄那些肮髒的神棍。然而此時此景,李維生不出絲毫的激憤,心都是寧靜的,敞亮的。


    意識空間中的盧比奧雖然不斷地碎碎念著:“裝腔作勢,沒準一肚子壞水……”但也隻是細聲細氣的念叨,完全不似他大大咧咧的脾性。


    此情此景,引人敬畏。


    整個隊伍緩緩的通過石洞,如同一幕無聲的電影。


    突然李維感到了一陣極其隱晦的精神波動,迴頭看時恰恰對上了一雙妖冶的紅瞳。豔麗的色彩極具衝擊力,李維甚至有種與紅瞳主人近身麵對麵的感覺。


    紅光一閃而過,再看時管家的眼珠已經變成幽深的冰藍色。倘若不是管家一臉的戲謔李維幾乎認定剛剛僅僅是個錯覺。


    李維心中隱隱的不安,總覺得哪裏不對勁。然而卻沒時間細想了。


    急促的魔法咒語聲驟然響起,貴族法師韋伯手握著魔杖站在馬車上,鎖定的目標赫然便是灰袍苦修士。


    李維急忙看向管家韋斯特,兩人的目光再次撞在一起。一對猩紅的瞳孔驟然鋪滿李維的整個視野,下一刻李維的意識開始渙散。


    然而李維的身子卻猛然從帕裏安的背上躍起,一拳搗向灰袍苦修士。


    “我嘞個去,二娃子起床幹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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