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從一開始,大唐就麵向了世界。


    看看他們的都護府就知道——貞觀十四年(640)置安西都護府於交河,總章元年(668)置安東都護府於平壤,次年改瀚海都護府為安北都護府,調露元年(679)置安南都護府於宋平(今越南河內)。東西南北,都有都護府。


    轄境則早已超出了中國版圖。南邊到了越南,東邊到了朝鮮和韓國,北邊到了蒙古國和俄羅斯,西邊更是包括了哈薩克斯坦東部和東南部、吉爾吉斯斯坦全部、塔吉克斯坦東部、阿富汗大部、伊朗東北部、土庫曼斯坦東半部、烏茲別克斯坦大部。這些今天屬於他國領土的地方,當時都被大唐不由分說地看作了自己的勢力範圍,甚至疆域。


    這,難道還不是世界性大帝國?


    然而所有這些動作,都在武後稱帝之前完成。從建立安西都護府到設置安南都護府,則隻用了三十九年。這就充分說明,對外擴張是太宗到武後三代執政者的共同國策。一個農業民族的王朝,竟會有如此膨脹的野心,又能如此迅速地予以實現,恐怕非比尋常。其間奧秘,究竟何在?


    簡單地說,有三個原因。


    首先,隋唐雖然是農業帝國,卻不是或不完全是農業民族建立的。建立新王朝的是混血民族。楊隋和李唐的皇族和重臣身上,都流淌著遊牧民族的鮮血。他們從祖上開始,就沒有安於本分的習慣,攻擊、侵略、開拓、進取反倒是他們的天性,隻不過這一次的“草原”更加遼闊而已。


    其次,農業帝國也未必就不擴張,亞述和兩漢便極具擴張性。兩漢的區別僅在於西漢主要向北,東漢主要向南。實際上,農業民族的邏輯是這樣的:由於需要定居,所以建立國家;由於需要興修水利、對付天災和抵抗外敵,又必須由城市國家變成領土國家,最後發展為中央集權的大帝國。


    帝國建立以後,疆域就成了問題。人口增加以後,土地又成了問題。無論保家衛國還是發展生產,都必定與周邊國家產生摩擦,導致戰爭。因此,農業帝國又必然會發展為農業軍事帝國,開疆辟土則成為維持生存的不二法門。


    擴張勢在必行。


    這一點,農業帝國與遊牧帝國並無兩樣。不同的是,遊牧民族的戰爭訴求是財富,農業民族的則是土地。一個要動產,一個要不動產,道不同,術也相異。所以,遊牧軍事帝國隻占領不治理,隻屯兵不墾荒,往往是打下一片又丟掉另一片。是啊!天底下隻有吃草的,哪有種草的呢?


    農業軍事帝國的政策卻是屯墾戍邊。前麵的軍隊打到了哪裏,後麵的農民就會跟到哪裏。在他們看來,擴張就像開荒,也應視為開荒,沒有農業跟進的開荒是沒有意義的。也因此,如果前方不宜人居,戰車就會停下來。


    所以,農業帝國的擴張是理性的和有度的,他們的邊界就在安全線內,視土地需求的飽和而止。遊牧帝國的擴張則是非理性和無限度的,他們的邊界是自己的能力。或者說,他們總要打到打不動為止。也因此,他們的曆史就像旋風或台風,迅速興起,迅速消亡,隻留下一片狼藉。


    這樣看,大唐產生征服世界的野心並不奇怪,沒有這個野心反倒不太正常。別忘了,就連小小的高句麗,也知道把自己變成軍事王國,趁中原內亂之機南下擴張,何況統一強大如漢、唐?所謂“犯強漢者,雖遠必誅”雲雲,是借口也是實情。隻不過,漢和唐可以用這種口氣說話,而且能說到做到,高句麗就不行,這又是為什麽呢?[39]


    文化的優劣。


    請問,文化有優劣嗎?


    一般地說,就性質和品質而言,文化無優劣。文化就是文化。作為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方式,任何文化都有存在的理由和權利,也不具備可比性。因此,我們不能說某種文化是優質的,另一種或另一些是劣質的。


    但,品質無優劣,形勢卻有,態勢也有。換句話說,世界上沒有優質文化或劣質文化,卻有優勢文化,也有劣勢文化。優勢肯定優質,也肯定強勢。劣勢雖未必劣質,卻肯定弱勢。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成為世界性文明的是隋唐而非其他,根本原因就在這裏。[40]


    不過,這裏麵還是有問題。


    問題在於優勢不是永遠的,具有優越性也不等於一定具有世界性。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中華文化怎樣才能長期保持優勢,處於弱勢的其他文化又將何以自處?


    東亞各國各民族,都麵臨選擇。


    突厥、迴紇和吐蕃選擇了堅守。他們雖然也懂漢語,識漢字,使用的公共語言卻獨立自主。盡管突厥文源自粟特,迴紇文源自突厥,吐蕃文則以印度文字為母體,但是總歸是他們自己的。同樣重要的是佛教和道教始終未能進入突厥社會,迴紇幹脆選擇了摩尼教,吐蕃則在同時引進印度和漢傳佛教後創立了自己的宗教係統,並延續至今。


    這不難理解。


    的確,麵對大唐的強勢,缺乏深厚積累的他們不能不充滿警覺並堅守陣地,以免被高度發達又極具傳播力的漢文明吞沒。然而有趣的是,同樣弱勢的日本和新羅,卻選擇了全盤漢化的文化戰略,不惜在日文和韓文創造之前大量直接使用漢字,唯恐不能與中華文明有著共通的文化標識。他們也爭相引進漢傳佛教,與突厥、迴紇和吐蕃正好相反。


    選擇決定命運。總想與隋唐保持距離的突厥和迴紇在曆史舞台上功成身退,與中華若即若離的吐蕃以特色鮮明的姿態融入了民族大家庭,全盤漢化的日本和新羅則最終走上了獨立發展的道路。驀然迴首,真讓人感慨萬千。[41]


    大唐同樣麵臨選擇。


    沒錯,公元7世紀的大唐有著令人羨慕的文化優勢。兩千年前開創的古老文明,在經曆了四百年的磨難後,又被五胡和鮮卑注入新鮮血液,從而兼具了農業民族的沉穩和遊牧民族的血性,比當年的兩漢更加優質和強勢。這時,他們就算關起門來孤芳自賞,衝出國境耀武揚威,或者居高臨下地目空一切,恐怕也沒有太多人好意思批評。


    大唐卻選擇了開放和包容。


    開放是對外而言的。任何人都可以進來,想學什麽就學什麽,想要什麽就給什麽。包容是對內而言的。任何外來文化都能為我所用,國民則完全可以各取所需。沒有限製,沒有區別,沒有條條框框,沒有清規戒律,隻有博大胸懷。


    這是自信的表現。


    曆史學家已經發現,一個王朝和國家,越是政權不穩統治動搖,就越是對內拚命鉗製,對外頑固排斥。相反,如果相信自己的政權穩如泰山,自己的文化浩如滄海,那就會打開所有的門窗,對外來文化一視同仁地照單全收。[42]


    不能不欽佩唐人。他們有優勢,也有優越性,卻沒有優越感,反倒對外來文化表現出好奇心,對其他民族表現出平常心,既不妄自菲薄,也不仗勢欺人。因為他們相信,任何文化都不能顛覆我們的傳統,隻能成為自己的養分;他們也相信,文明不是私有財產,它屬於天下人。


    這才真叫大國風度。


    現在可以作一個總結了:農業帝國原本就有擴張性,隋唐又是混血王朝,更兼挾中華文化之優勢,以開放的姿態和兼容的心態麵對現實,這就是他們創造出世界性文明的三大原因。與拜占庭、阿拉伯並為三大帝國,也就不足為奇。


    那麽,三大帝國又會有怎樣的故事呢?


    本卷終


    請關注下卷《禪宗興起》


    [39]必須指出,中華的擴張並非沒有止境。從中唐開始,中華帝國就在總體上變得收縮內斂,開拓進取不再成為時代的主旋律,但這個話題卻隻能留待將來。


    [40]文化沒有優質和劣質之分,卻有優勢和劣勢之別,是鄧曉芒先生的觀點,請參看鄧曉芒《西方哲學的特點——與中國對比》。


    [41]關於突厥、迴紇、吐蕃、日本、新羅的選擇和命運,請參看氣賀澤保規《絢爛的世界帝國:隋唐時代》。


    [42]請參看範文瀾《中國通史》第四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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