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隋煬帝死前問了三個問題。


    他先問:我有何罪,以至於此?


    兵變方麵當然自有說法,還說得煬帝啞口無言。不過煬帝還是想不通。他說,我確實對不起老百姓,但對你們這些人可是一點都不虧呀,為什麽要如此相逼?


    這個問題無人迴答。


    於是煬帝再問:今日之事,是誰挑頭?


    司馬德戡終於忍無可忍,脫口而出說:普天之下無不怨聲載道,想殺你的又何止一個兩個![21]


    那麽請問,此人說的是事實嗎?


    恐怕是。據統計,隋煬帝執政的後期,僅曆史文獻中可以確認的反政府武裝力量就有二百多個,其中既有勳貴出身的李密,也有農民出身的竇建德。按照唐代名臣魏徵等人所撰《隋書·食貨誌》的說法,當時為盜為寇造反起義的,竟多達天下人的十之八九。[22]


    魏徵的這個數字當然未免誇張,但即便打個對折也很恐怖。可以說,死前的煬帝已是人神共憤千夫所指。


    既然如此,他死了以後,普天同慶了嗎?


    沒有。相反,包括反對他的人在內,普天之下竟是同聲哀悼,宇文化及那夥人則成了過街老鼠。他們先是被李密拚了老本予以痛擊,然後又被竇建德一舉殲滅。李密雖然為此而元氣大傷,卻自始至終無怨無悔。竇建德的態度更是十分明朗,他就是要為隋煬帝討還血債。[23]


    這就耐人尋味。


    毫無疑問,這裏麵的情況相當複雜。比如李淵就很可能是貓哭耗子,李密和竇建德則有可能是為了政治正確而舉起的旗幟,做出的姿態。但可以肯定,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在秦末。請問,秦二世死後,劉邦項羽為他哭喪盡哀,陳勝吳廣為他報仇雪恨了嗎?沒有,也不可能。


    的確,天下苦秦久矣,卻未必苦隋久矣。至少,隋文帝時代的日子比秦始皇那會兒好過。比方說,根據楊堅在建國之初的一道政令,成年男子可以有三年不納租調,不服徭役,這樣的免稅政策秦王朝又何嚐有過?[24]


    隋,並不是秦。


    文帝本人也不是暴君和昏君,反倒更像一個艱苦樸素勤儉持家的老農民,每天臨朝聽政不知疲倦,平時吃飯隻有一個肉菜,衣服也是縫縫補補。他關心民間疾苦,痛恨官員腐敗,甚至不惜用“釣魚執法”的手段整頓吏治:派出親信去賄賂官員,中計者當然必死無疑。[25]


    不過,對於功臣故舊,他並不吝嗇,該賞就賞。對治下子民,也不放縱,該防就防。最荒唐的是,他規定民間不得擁有三丈以上的船隻,理由是會藏匿反賊。[26]


    看來,他也不是什麽觀音菩薩。


    這就是隋文帝:勤政如秦始皇,節儉如梁武帝,出手大方如漢高祖,嚴刑峻法如秦孝公。於是,破碎的山河迅速得到恢複,中華大地一片欣欣向榮,隋也成為曆史上最富庶的王朝,而且脫貧致富的時間之短史無前例。[27]


    顯然,這樣的王朝本不該亡。


    難怪輿論的矛頭一致指向隋煬帝,視他為鼎盛王朝的敗家子。這並非沒有道理。事實上這位“超級富二代”之性格和作風,跟他的創業者和守財奴父親都大相徑庭。他的追求是大作為和大功德,做派則是大手筆和大排場。何況此人天資聰明精力旺盛,又剛愎自用目空一切。因此他的戰車一旦發動引擎,就再也停不下來。


    第一件事,是營建洛陽。


    仁壽四年(604)十一月三日,剛剛辦完父皇喪事的隋煬帝親至洛陽勘測地形。他登上邙山遙視伊闕(今河南省洛陽市南麵龍門山),但見兩山對望一水長流,便興奮地說:這不是龍門嗎?為什麽沒人在這裏建都?


    宰相蘇威說:正是留待陛下。[28]


    隋煬帝很高興。第二年(大業元年)三月十七日,他下令由楊素、楊達和宇文愷等人負責新都的建設。楊素是隋煬帝奪取政權時的幫手,宇文愷是隋朝最著名的建築家和設計師,楊達則是武則天的外祖父——營建洛陽時,他把女兒嫁給了來自太原的木材供應商武士彠(讀如獲)。


    曆史,也是有緣分的。


    四天以後(三月二十一日),隋煬帝又下詔開鑿連接黃河與淮河的通濟渠,打通從洛陽到江都的河運。與此同時(三月三十日),又下令建造用於運河的帝國艦隊。艦隊的規模相當龐大,大小船隻至少有五千之多。其中僅僅是造煬帝自己乘坐的龍舟,就相當於在今天建造航母。[29]


    因此,這個工程也不小。


    東都、運河、龍舟,三管齊下,這樣的大手筆也隻能出自隋煬帝。更不可思議的是,如此浩大的工程居然在短時間內迅速完成。五個月後,艦隊完工,洛陽至江都的水路也全線貫通。一切都在煬帝的規劃之中。這不能不讓他滿麵春風誌得意滿,並於當年八月十五開始了第一次南巡。


    緊接著,東都洛陽在第二年的正月初六竣工,前後曆時十個月,同樣堪稱神速。於是,在江都住了半年的隋煬帝又帶領艦隊浩浩蕩蕩迴到洛陽,並大陳法駕,在四月三十一日風頭十足地搞了一次入城式。


    帝國朝野,也是一片歌功頌德。


    沒錯,這確實是前無古人的大事業。隻不過,豐功偉績的背後,是普通民眾的血汗和屍骨。


    禍亂之源,從此埋下。


    隋煬帝卻想不到這些。他隻覺得,帝國的國庫可真是充盈,皇帝的權力也真是好用。看來,這個世界上隻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隻要他想,那就能。


    因此,他還要北狩。


    對北方的巡狩是從大業三年四月十八日開始的,到九月二十三日迴到洛陽,曆時也近半年,路經今天的陝西省、內蒙古、山西省和河南省,聲勢浩大並不亞於南巡。[30]


    天才發明家宇文愷,還專為此行設計製造了折疊式千人大帳和觀風行殿。前者是巨大的帳篷,可以舉行國宴;後者是行走的宮殿,能夠容納數百人。而且,行殿隨時都可以拆卸也可以安裝,隻要裝上輪子就能自由移動。


    隨扈的群臣則住在行城裏,當然也是裝上了輪子的大房子。行殿的外圍是行城,行城的外圍是鐵騎。這就等於把帝國的首都搬到了草原上,並行走在路途中。突厥牧民哪裏見過這種神奇的東西?全都拜倒在地。[31]


    這又讓煬帝出盡風頭。


    隋煬帝仍不滿足。大業六年正月十五,他又在長安和洛陽兩地舉行盛大的元宵聯歡晚會。洛陽的晚會現場邊長五千步,參加者僅管弦樂隊就多達一萬八千人。街頭巷尾張燈結彩,鶯歌燕舞通宵達旦。為了招商引資,煬帝規定外國人來吃飯一律免費,還宣稱這是中國慣例。


    結果一個胡商問:我看你們中國也有衣不蔽體的,為什麽要開免費餐廳,還把絲綢都纏到樹上呢?


    中國商販愧不能答。[32]


    隋煬帝卻不管不顧,繼續不停地折騰,南巡北狩之外還要征高麗。結果,一征高麗,山東農民反;二征高麗,楊素之子反;三征高麗,三巡突厥,全國皆反。等到他第三次下揚州時,可就不是南巡,而是逃命了。


    剩下的問題,就隻是那顆好腦袋由誰來砍。


    [21]見《資治通鑒》卷一百八十五。


    [22]請參看(日)氣賀澤保規《絢爛的世界帝國:隋唐時代》。


    [23]當時的唐王李淵得到隋煬帝被害的消息,是放聲大哭了的 。但是沒過幾天,他便毫不客氣地請隋恭帝楊侑讓出皇位。煬帝之死對於這位後來的唐高祖,恐怕正是時候。李密和竇建德卻是動真格的。在消滅了那夥亂臣賊子之後,竇建德拜見了蕭皇後,不但俯首稱臣,還著素服祭奠煬帝。這位農民起義軍領袖的說法是:我是隋臣,隋是我君,殺我君父者便是我的仇人。李密則在陣前痛罵對方:爾等世受國恩,竟然弑君謀逆,天地都不容!以上事見《舊唐書》與《新唐書》之《李密傳》、《竇建德傳》,《資治通鑒》卷一百八十五,卷一百八十七,並請參看胡戟《隋煬帝的真相》。


    [24]開皇三年(583)正月,隋政府下令將男子的納稅年齡由十八歲提高到二十一歲,但十八歲受田的規定不變。這樣,農民在受田之後就其實有三年的免稅期。這一政策,減輕了農民負擔,也發展了生產力。見《北史·隋本紀》、《隋書·食貨誌》。


    [25]見《隋書·高祖紀》。


    [26]見《獨異誌》卷下。


    [27]馬端臨《文獻通考》稱:古今稱國計之富者莫如隋。錢穆《國史大綱》稱:隋文帝初一天下,就實現了西漢初年高、惠、文、景三代四帝六十年休養生息才達到的目標,文帝的遺產則足夠以後五六十年的政務開支。


    [28]見《元和郡縣誌》卷五《河南道一》。


    [29]杜寶《大業雜記》稱艦隊船隻共5191艘,也有人統計為5245艘。請參看袁剛《隋煬帝傳》。


    [30]關於這次北巡的時間,《資治通鑒》記載有誤,此處據胡戟《隋煬帝的真相》、袁剛《隋煬帝傳》。


    [31]見《隋書·宇文愷傳》。


    [32]見《隋書·裴矩傳》、《資治通鑒》卷一百八十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易中天中華史:隋唐定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易中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易中天並收藏易中天中華史:隋唐定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