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宏更像一個漢人。


    這並不奇怪。無論拓跋宏是馮太後名義上的孫子,或者實際上的兒子,都是她一手撫養成人的。作為鮮卑化的漢人,馮太後理所當然地用漢文化的乳汁哺育了這個原本混血的孩子。因此馮太後去世後,拓跋宏不但繼承了她的改革事業,還幹脆把首都從平城遷到了洛陽。


    不難想象,這件事阻力重重。


    沒有人會喜歡無緣無故地搬家,更何況遷都會損害不少人的既得利益。拓跋宏隻好曲線救國,宣布要出兵討伐南齊。為此,他裝模作樣進行了占卜,結果卜得革卦。故太子拓跋晃之孫任城王拓跋澄說:革就是革命。這是改朝換代的卦,不是討伐逆賊的,不吉利。


    拓跋宏說:卦辭稱“大人虎變”,怎麽不吉利?


    任城王說:陛下早就是龍,為什麽還要做虎?


    拓跋宏大怒:國家是朕的,任城王想幹什麽?


    任城王說:江山社稷當然是皇上的,但臣等也有做臣子的責任。陛下既然征求意見,臣當然要實話實說。


    拓跋宏無奈,隻好在散會後留下任城王說悄悄話,並告訴他自己的真實意圖是要遷都。忠心耿耿的任城王恍然大悟,原來皇帝是要一統海內,這才選擇了東周和東漢的京城作為帝都。於是立即轉變立場,積極支持南征。


    公元493年(北魏太和十七年),也就是東哥特人建國的那年,拓跋宏率領群臣和大軍來到洛陽。當時正是農曆九月,天降大雨不止,所有人都畏首畏尾不肯前進。拓跋宏卻一身軍裝騎在馬上,擺出了準備一個人南征的架勢。


    群臣齊刷刷地跪在了馬前。


    拓跋宏說:不想南征,那就遷都。


    相對於遷都,鮮卑貴族更怕南征,隻好妥協。


    第二年,拓跋宏正式遷都洛陽。[31]


    這是北魏王朝的第二次遷都。上一次遷都平城,他們徹底實現了從遊牧部落到農業帝國的轉變。那麽,這一次遷都洛陽,意義又何在呢?


    全盤漢化。


    應該說,這正是馮太後要做的事情。隻不過,她更側重於政治體製和經濟體製的改革,比如實行俸祿製(官僚製度改革)、三長製(基層政權改革)、均田製(土地製度改革)、租調製(稅收製度改革)等等。這些製度創新,有的甚至來自她漢族情人李衝的建議。[32]


    拓跋宏卻還要進行社會改革。


    實際上在與任城王談話時,拓跋宏就說得很清楚:平城是用武之地,不是文治之都。後來,他又對一位鮮卑名士說: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何必一定要住在中原?但子孫後代如果永在漠北,又怎麽能有良好的教育環境?因此拓跋宏說,移風易俗,勢在必行![33]


    隻不過誰都沒想到,他的力度會那麽大。


    改革是與遷都同步的。太和十八年(494)三月,北魏朝廷舉行了最後一次遷都聽證會。四月,祭天儀式和地點由鮮卑的西郊改為漢人的南郊。十月,太廟神主和皇帝先後啟程。十二月,尚在遷都途中的拓跋宏頒布了社會改革的第一道詔令,禁止士農工商再穿鮮卑服裝。[34]


    鮮卑人大為不滿。


    不滿是可想而知的,拓跋宏也明白隻能循循善誘再加恩威並施。於是,次年(495)五月二十六日,已經到達洛陽的他跟群臣有了一次深入耐心而又驚心動魄的懇談。


    拓跋宏說:請問諸位的心願,是希望朕和朕的國家能夠超過商、周呢,還是比不上漢、晉?


    群臣說:當然是超過前王。


    拓跋宏又問:那麽應該移風易俗呢,還是因循守舊?


    群臣答:當然應該日新月異。


    又問:隻是朕一人刷新呢,還是子子孫孫?


    答:當然要傳之萬代。


    再問:這麽說諸位不反對改革了?


    眾人異口同聲:上令下行,誰敢反對!


    於是拓跋宏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從今天起,朝堂之上禁止再說鮮卑話。三十歲以上的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可以從緩。三十歲以下的現任官員,如若膽敢違令,那就是明知故犯,必須撤職查辦,諸位以為然否?


    群臣說:謹奉聖旨!


    拓跋宏又說:朕曾經跟李衝討論過此事,李衝居然說四方之音無所謂誰是誰非。僅僅這一句他就該死!


    李衝趕忙免冠磕頭。


    拓跋宏拿李衝開刀殺雞儆猴,確實用心良苦。因為李衝是馮太後的情夫,又是漢人,還是改革派,而且一向為拓跋宏所敬重。如果李衝都該死,其他人呢?


    當然都噤若寒蟬。


    拓跋宏又責問宮官:朕已明令禁止胡服,但是宮中女人仍然夾領小袖,你們為什麽陽奉陰違?


    眾人都磕起頭來。


    幾天後,改革官方語言的詔令正式下達。


    接下來就是一係列政策的出台。比方說,遷入內地的鮮卑人死後一律葬在洛陽,這就等於改變了籍貫;按照漢製使用長尺和大鬥,這就改變了度量衡。然而,拓跋宏意猶未盡,他還要改變鮮卑人的姓氏,比如拓跋改成元,步六孤改成陸,等等。所改之姓,多達上百。[35]


    下一步,是分定姓族。


    姓族其實就是門第,或者說就是高門,隻不過一等的叫姓,二等的叫族。姓族名單由官方嚴格審核,組織部門則按圖索驥授予官職。姓族子弟天生就有做官特權,八姓更不得授予低級職位,跟東晉的“上品無寒門”一樣。


    顯然,這是魏晉門閥製度的鮮卑化。這個製度一旦實行,鮮卑人便也就有了門第。結果是什麽呢?是門當戶對的胡漢兩族可以通婚。事實上拓跋宏緊接著就下達了一紙詔書,命令他的六個弟弟娶漢人四大家族的女兒為妻。


    皇族與漢族通婚,示範作用當然顯著。當其他鮮卑人也紛紛效法時,民族融合就得到徹底實現。當然,是作為少數民族的鮮卑像鹽一樣溶化在漢民族的水中。


    更何況,他們還都得著漢服,說漢語。


    漢族服飾特征為寬袍大袖,喜高冠長袍。鮮卑族喜窄袖且上衣下裳分開,具有鮮明的遊牧民族服飾特征。


    這兩件武士俑所穿小袖服裝是典型的鮮卑服飾,其中露右臂是鮮卑人的著裝習俗,是這一時期鮮卑風尚依然存在的反映。


    這可真是大混血。


    混血是種族的,是文化的,也是政治的。實際上,姓族製度建立以後,士庶之別就取代了胡漢分野。民族界限模糊了,身份認同從族別變成了門第。鮮卑的豪門與漢人的望族共同組成統治階級,下層則混為一談。這正是當年崔浩的理想,拓跋宏則把它變成了現實。[36]


    與此同時,洛陽也再度成為華夏文化的中心。拓跋宏遷都三十多年後,一位名叫陳慶之的南梁將領曾這樣描述他親赴洛陽的切身感受:我原本以為兩京淪陷之後,長江以北便都變成了戎狄之鄉。這次到洛陽,才知道衣冠人物盡在中原,根本不是我們江東可比的。[37]


    拓跋宏成功了。他其實已是中華皇帝,雖然也隻有半壁江山。但他開創了一種可能性,那就是由胡漢混血的北方來統一中國,從而創建新的中華文明。


    這就是鮮卑人的曆史功績。


    那麽,原本代表華夏正宗的南朝又如何呢?


    [31]以上見《魏書》之《任城王雲傳》、《李衝傳》,《資治通鑒》卷一百三十八。


    [32]見《魏書》之《文成文明皇後馮氏傳》、《李衝傳》,同時請參看樊樹誌《國史概要》。


    [33]見《資治通鑒》卷一百三十九。


    [34]見《魏書·高祖紀》、《資治通鑒》卷一百三十九。


    [35]以上見《資治通鑒》卷一百四十。


    [36]見《資治通鑒》卷一百四十,並請參看樊樹誌《國史概要》、(日)川本芳昭《中華的崩潰與擴大·魏晉南北朝》。


    [37]見《資治通鑒》卷一百五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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