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產政改的同時,魯國在政變。


    政變雙方的交火,是在子產去世後五年發生的。其結果,政權表麵上沒有被顛覆,國君卻實際上被趕跑。從此直到七年後新君即位,魯國都沒有國君。其實兵變失敗流亡國外的魯昭公即便迴國,或沒有逃跑,也隻是紙糊的麵子。這次動亂,不過把麵子撕破了而已。


    是的,魯君早被架空,形同虛設。


    這就不是一次政變可以完成的。實際上魯君的喪失權柄,如同周王的喪失權威,經曆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如果說這也是政變,那麽,政變是緩慢進行的,甚至堪稱和平演變。可惜,《春秋》和《左傳》雖是魯國史書,對自己邦國的變故卻語焉不詳,我們隻能從隻言片語中略知一二。


    那麽,魯君的大權,旁落到了誰手裏?


    三桓。


    所謂“三桓”,就是三家大夫,或三個氏族和氏室。始祖,是魯莊公的三個弟弟:老二慶父,老三叔牙,老四季友。因為其後代都是公孫,便按照排行稱為孟孫氏、叔孫氏和季孫氏。又因為都是桓公之後,所以合稱“三桓”。


    三桓的強大,與體製有關。我們在本中華史第三卷《奠基者》中說過,周天下類似於株式會社,各邦國也有點像公司。天下是總公司,總經理是天子,董事長是天。邦國是子公司,總經理諸侯,董事長是天子。但這種比喻,說的隻是授權關係。實際上邦國的治理,諸侯更像董事長,多半聽政而不執政。作為一國之君,他們最主要的工作和任務,是祭祀、結盟、宣戰、授爵,偏重於禮節性和禮儀性。具體的軍國事務,則交給卿和大夫。


    顯然,國君是國家元首,卿大夫是政府首腦。因此,如果卿大夫的權勢足夠強大,可以包辦一切,那麽,國君的工作,便隻剩下祭祀祖宗和神祇,正所謂“政由寧氏,祭則寡人”。[25]


    卿大夫專政的衛國便是如此,後來三國時期的蜀漢也如此。劉禪的說法,便是“政由葛氏(諸葛亮),祭則寡人”。[26]


    不過,卿大夫執政,又有兩種慣例。


    第一種,是政權交給公族。公族包括公子和公孫,即老國君的兒子和孫子。公子和公孫都是公室的人,所以叫公族。公族中一位公子繼位,其他擔任卿大夫,共同執政,就叫“公族製”,魯和楚是。


    另一種,是政權交給非公族,齊和晉是。齊國地位最高權力最大世代為卿的國子和高子,就既不是公族,也不姓薑,姓姬。晉國則在獻公之時,就殺光了所有的公族。文公之後,執政的均非公族。這些異姓貴族如果長期執政變成世襲,就形成卿族。卿族執政的製度,無妨叫“卿族製”。


    魯國實行的是公族製。有學者認為,這是因為魯國乃周公之後,遵守周禮,講究“親親”(重視血緣關係)和“尊尊”(維護等級製度)。其實這事與華夏或蠻夷什麽的沒有太大關係。比如在楚國,擔任令尹、司馬等要職的,就曆來是公子,隻不過他們自己叫王子。


    三桓,就是長期把持魯國政權的公族。到這次兵變,他們執政之久長達一個半世紀,曆經僖、文、宣、成、襄、昭六代。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魯國的國有資產逐漸地轉移到他們的名下,魯國的政治權力也逐漸地掌握在他們的手上。國君不被架空,才是怪事。


    那麽,三桓又幹了些什麽?


    初稅畝,作丘甲,作三軍,分公室。前三件在子產之前,後一件在子產之後。初稅畝就是初步實現稅畝製(按畝收稅),作丘甲就是普遍推行丘甲製(按丘征兵)。這兩項都已經動到根本,因此堪稱重大改革。[27]


    改革的具體內容已無從稽考,但在當時,稅畝製被看作與民爭利,丘甲製的製定則據說是為了防止齊國侵略。因此可以肯定,目的和結果都是富國強兵。[28]


    問題在於,強盛起來的魯國,是誰的?


    三桓的。


    所以,到子產執政的十九年前,魯國作三軍。魯國原本有兩軍。現在變成三軍,並不是增加一軍,而是把原來歸公室所有、由魯君指揮的兩軍打散,重新組建編製。新組建的三軍,季孫氏、叔孫氏、孟孫氏各掌一軍。不足的兵乘,三桓用自己的私家軍隊來補充。這在表麵上看來,是他們為邦國做了貢獻,但這三軍的編製權和指揮權,在三家手裏。因此,他們其實是把魯國的國軍,變成了自己的家軍,故《左傳》稱之為“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29]


    二十五年後,也就是子產鑄刑鼎的前一年,三桓再次瓜分了公室。他們把魯國的國有資產分成四股,季孫氏得兩股,叔孫氏和孟孫氏各得一股,然後每家提成給國君,其實不過蠅頭小利。堂堂一國之君,幾乎變成叫花子。[30]


    這真可謂欺人太甚,魯君也終於忍無可忍。魯昭公二十五年(前517)九月十一日,昭公率領親信和親兵進攻魯國執政季平子的府邸。季平子猝不及防,登上府中高台向昭公喊話,請求昭公對自己開庭審判,昭公不同意;請求到自己的采邑閉門思過,昭公也不同意;請求帶少量親兵流亡國外,昭公還是不同意。三讓而不果,臉就撕破了,隻有刀兵相見。


    問題是這時的三桓,早已儼然國中之國。叔孫氏的司馬便對手下人說:我是家臣,不敢考慮什麽國不國的。我隻問一句話,有季孫氏和沒季孫氏,哪種情況對我們家有利?眾人都說,沒有季孫氏,就沒有叔孫氏。於是叔孫氏的親兵立馬去救季平子。孟孫氏的家臣看見叔孫氏軍旗招展,沒有片刻猶豫就殺了昭公派來的使者,也去救援。三家聯手,昭公哪能對付?也隻能落荒而逃。


    一場兵變,以昭公狼狽逃竄告終。[31]


    這當然是典型的禮壞樂崩,但三桓也遭到了報應。就在他們蠻橫對待自己國君的同時,他們的家臣也在用同樣的態度和方式對待自己的家君。魯定公五年(前505),也就是吳王闔閭攻入楚國郢都的第二年,季平子去世。季孫氏的家臣陽虎,趁機軟禁了接班人季桓子,逼他簽訂城下之盟,讓自己執掌魯國國政達三年之久。[32]


    三年後,陽虎的野心更加膨脹,竟密謀幹掉三桓的掌門人,由自己和同夥取而代之。這迴,輪到季桓子變成魯昭公,體會一下什麽叫君臣易位,犯上作亂了。


    陽虎的計劃,是先請季桓子吃飯,然後在宴席上謀殺他。於是陽虎驅車走在前麵,他的堂弟陽越殿後,季桓子夾在當中。桓子感覺情況不妙,便對自己的駕駛員林楚說:你們家祖祖輩輩都是我季氏良臣,希望你能繼承傳統。


    林楚說,晚了。陽虎已經成了氣候。


    桓子說,不晚。你現在能帶我去孟孫氏家嗎?


    林楚說,臣不敢貪生,就怕於事無補。


    桓子說,那就走!


    於是林楚拍馬飛車前往孟孫氏家。靠著孟孫氏的救援,季桓子逃過一死,政權重新迴到三桓手裏。[33]


    當然,三桓好歹是公族,所以魯國國君的麵子仍然用紙糊著。但即便如此,春秋最後一任魯君哀公,也還是逃到了越國,請勾踐做他的保護人。[34]


    有趣的,是輿論。


    魯昭公死在國外後,晉國的史官居然發表評論說,這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社稷的祭祀者並不一定就非得是某姓某族,君臣關係也不會一成不變。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嘛![35]


    好一個“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照這個邏輯,臣變君,君換人,也都是可能的了?


    沒錯。齊和晉,即如此。


    [25]語見《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原本是衛獻公與執政寧氏的交換條件。


    [26]陳壽《三國誌·後主傳》裴鬆之注引《魏略》。


    [27]初稅畝是經濟體製改革,作丘甲是軍事體製改革。改革的具體內容和方式,學術界的說法莫衷一是。但可以肯定,初稅畝和作丘甲的結果,是舊體製崩潰了。尤其是稅畝製的實行,意味著井田製的瓦解。經濟基礎變了,上層建築也非變不可。


    [28]初稅畝在魯宣公十五年,《左傳》的評論是“非禮也”。作丘甲在魯成公元年,《左傳》的說法是“為齊難故”。


    [29]事見《左傳·襄公十一年》。


    [30]事見《左傳·昭公五年》。


    [31]事見《左傳·昭公二十五年》。


    [32]事見《左傳·定公五年》。


    [33]事見《左傳·定公八年》。


    [34]事見《左傳·哀公二十七年》。


    [35]語見《左傳·昭公三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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