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從西邊升起,並不稀奇。周之前,炎帝就是從西邊來的,而且是太陽神。周之後,秦人也從西邊來,而且做始皇帝。從周到唐,“中國”一直在西邊,“太陽”也都是由西往東移。這才有西周、東周,西漢、東漢,西晉、東晉。但無一例外,西在前,東在後。


    唐以後,則是南北移動。宋雖然定都開封,卻有四個京府:東京開封府、西京河南府(洛陽)、南京應天府(商丘)和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南宋則有陪都杭州臨安府,可見“中國”也可以南移。直到元明清,才坐北朝南,不再移動。朱元璋的定都南京,隻算小插曲。


    顯然,這裏說的“中國”完全不是地理概念,而是政治概念和文化概念,並且主要是文化概念。因為隻有延續中華文化的政權,才有資格自居中國,不管在西邊還是東邊,南方還是北方。如果是外族入主,則一要天下一統,二要變夷為夏,否則是沒人認賬的。


    這種觀念,是周的文化遺產。


    的確,中華文明的底色和基調,是周人奠定的。周以前,從三皇五帝到夏,都是摸索;商,則是我們民族少年時代的頑皮和撒野。周以後就成熟了,也變得沉穩。國家製度,辛亥革命前隻變了一次,時間在戰國到秦漢。社會製度和文化製度,則從西周一直延續到明清,這就是以小農經濟為基礎的宗法製度和以綱常倫理為核心的禮樂製度。正是它們,決定了中華民族的精神氣質。


    西周,是中華文明的定音鼓。


    周人,是中華文明的奠基者。


    但在世界範圍內,他們卻又是一個特例。


    美索不達米亞就不說了,亂。印度和希臘也不說了。武王伐紂前,達羅毗荼人創造的印度河(哈拉巴)文明,米諾斯人創造的克裏特文明,阿卡亞人創造的邁錫尼文明,都已經先後隕落。印度河文明隕落後,還留下了幾百年的空白。此刻,印度是雅利安人的吠陀時代,希臘是多利亞人的荷馬時代,都相當於中國的堯舜時代。


    可比的是埃及。


    埃及簡直就是另一個殷商。他們的政權都是神授,他們的國王也都是神的兒子,而且那神還都是鳥,隻不過埃及的是鷹(荷魯斯),殷商的是燕子(玄鳥)。


    然而埃及神權政治的年頭,卻比殷商長得多。從他們建立第一王朝,到淪為波斯帝國的行省,有兩千五六百年。當然,其間多有改朝換代,甚至還有利比亞人和埃塞俄比亞人的王朝。王朝的最高保護神也換屆,荷魯斯、拉、阿蒙、阿吞(阿頓),輪流坐莊,但都是太陽神,也不能沒有太陽神。


    實際上,君權神授是君主製的通例。比如巴比倫國王漢謨拉比,就自稱天神的後裔;阿卡德國王,則幹脆稱自己就是神。歐洲中世紀的封建君主,也要教皇加冕。唯獨周人說自己的政權是天授,豈非出格?


    那麽,天授與神授,有區別嗎?


    有。


    神授是宗教性的,天授是倫理性的。


    事實上,周人的天,不是超自然超世俗的存在,比如基督教的上帝;更不是人格神,比如埃及的荷魯斯或殷商的帝嚳。它就是自然界,同時又是偉大的人或天大的人,是人的父母,而且這偉大的父母還是天下人的,全人類的。唯其如此,它才會對人類社會表現出人文關懷。


    如此的與眾不同,難道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


    西邊升起的太陽驚人地持久。君權神授的埃及,被其他民族滅掉了;君權神授的觀念,在歐洲被顛覆了。唯獨中國的君權天授,在民主潮流席卷全球之前三千年延綿不絕。此間所有的天子,都自稱奉天承運。沒人對此表示懷疑,也沒人認為可以不要皇帝。唯一可討論的,是那皇帝獲得天命的可靠性;可做的,則是用真天子替換假皇帝。


    真命天子,似乎是大家都需要和可接受的。


    這裏麵難道沒有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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