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的這種氣質,不太像中國。


    殷商的統治跟埃及一樣,也是“神權政治”。在中國曆史上,也隻有商的王宮裏,會有那麽多“神職人員”。他們相當於埃及的祭司,叫“巫”。另一類高級知識分子,則叫“史”,也叫“士”。史,是管人事的;巫,是通鬼神的。巫和史,就構成了兩種文化係統和文化傳統—— 巫官文化和史官文化。


    商周之分野,便在於此。


    周是重史官的,商則重巫官。巫官的任務,是揣摩神意,預測兇吉。方法有兩個:龜與筮,也叫“占龜”與“祝筮”。筮,就是用筮草占卜;龜,則是先在獸骨或龜甲上鑽眼,再放進火裏燒,然後根據裂紋來解釋神意。這些解釋都要刻在獸骨或龜甲上,所以叫“甲骨文”。


    但與埃及不同,商王並不為巫官另建神廟。他的神廟就是他的王宮,他自己則是最偉大的“與神溝通者”。標誌和象征,就是青銅禮器。禮器屬於王,不屬於巫。因此,王宮所在地既是政治中心,也是祭祀中心。


    這就把王權和神權統一起來了。同樣,在商人那裏,祖宗崇拜和鬼神崇拜也是統一的。因為在天上,最善於也最能夠與神祇溝通的,是商王的祖先;在地上,最善於也最能夠與祖先溝通的,則是商王自己。因此,不是祭司而是商王,或者說“時王”(在任商王),才與神祇之間有一種天然的契合。


    是的,神契。


    時王、先王、神祇之間的契合來自天賦,因為“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這是商族讚美詩《玄鳥》的第一句,講述了一個古老的神話:商的女性始祖簡狄在吃了一隻玄鳥蛋後,就懷孕生了他們的男性始祖契。這當然是“天意”,也意味著“神權”。於是,天命與神授,也統一起來了。


    那麽,這隻神秘的玄鳥,又是什麽?


    燕子。[6]


    玄鳥或燕子北歸,是在春天。春天是性愛的季節,也是商代人們性解放和性自由的時光。這時,除男性奴隸外,貴族、平民和女奴隸,都可以自由地來到玄鳥神廟,在神的麵前盡情享受一夜情。當然,也可以多次和多人。


    奇怪嗎?不奇怪。因為許多民族都有這樣的習俗,比如印度人和非洲人。目的,則是在一個短時期內迴到原始時代,彌補婚姻對人性的壓抑,重溫遠古給性愛的自由。它甚至是古羅馬的一個固定節日,叫“沙特恩節”。不過,時間是在冬至,也沒有燕子或玄鳥。[7]


    這是性愛的“複活節”。


    商人的“沙特恩節”不但複活了性愛的自由,也揭示了文化的密碼。它告訴我們,商族最早是以燕子為生殖崇拜象征的。後來,它變成了圖騰。進入國家時代以後,又像古埃及那些圖騰一樣,變成了神。


    變成神的燕子,原本完全可以像荷魯斯那樣,繼續保持鳥的形象,因為它很可能就是伏羲手上那隻太陽神鳥。那麽,你是鷹,我是燕,大家都是太陽神,有什麽不可以?可惜,太陽崇拜是屬於夏文化的,商文化必須更高級。高級就得抽象。於是玄鳥就變成了一個抽象的神—— 帝或上帝。


    天庭有“上帝”,是因為人間有“下帝”。下帝商王,是玄鳥的後代,上帝的寵兒,青銅禮器的主人。饕餮、肥遺、夔龍和虯龍,都為他保駕護航。


    這樣的江山,雖非鐵打也是銅鑄,怎麽也說亡就亡了呢?


    [6]也有學者如郭沫若,認為玄鳥是鳳凰。


    [7]見恩格斯《家庭、所有製和國家的起源》及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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