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用黑色的木板砌成的長長甬道,裏裏外外全是竹子,楊惠珊女士和張毅先生找了這麽一個地方和我見麵,我一走進去就覺得飄飄浮浮,神秘得不知身在何處。


    他們慢悠悠地告訴我有關琉璃世界的一個個故事,每個故事都有點不可思議。終於說到,有一次,他們得到一件漢代琉璃,小心翼翼地拂拭掉蒙封千年的泥垢,恭恭敬敬地捧在手上端詳,突然,輕輕的喀噠一聲,它斷裂了。"為什麽兩千多年都安然無恙,偏偏就在這一刻斷裂呢?"他們問得若有所思。


    我說,它已等得太久太久,兩千多年都在等待兩個能夠真正懂得它的人出現,然後死在他們手上,死得粉身碎骨。


    我這麽說,並非幽默。琉璃當然是有生命的,要不然為什麽會吸引兩位藝術家耗費自己的整個生命去悉心侍候?既然有生命,就必然等待知音、準備死亡,死亡在知音麵前。科學家也許會說,它的破碎是因為出現了共振,那麽,共振來自何方?來自兩位藝術家急劇的心跳、緊張的唿吸,而這,正是知音的征兆。


    在我們作這番談話的時候,我的司機神情本然,一直定睛看著楊惠珊,最後忍不住悄悄地問我:"這位女士怎麽這樣眼熟?"我輕聲迴答:"整個亞洲都認識她,主演過一百多部電影,金馬獎影後、亞太影展影後。"他吃驚了:"真是楊惠珊?"我平靜地點頭。


    楊惠珊刻骨銘心地演盡了人世百態,突然受到另一個世界的感召。她向億萬雙期待著她的眼睛揮揮手,飄然遠去,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尋找一點別的東西。終於,她發現了琉璃世界的靈光閃爍。


    作為一個表演藝術家,她早已習慣於用自己的身體當作創造的材質,但是,人類的身體是這個世界的最高材質嗎?未必。為什麽上天讓她又看到了另一種材質,可以吸納華彩卻又純淨透明,可以美豔驚世卻又霎時自滅,可以化身萬象卻又亙古安靜?這比用人體表演人體,更空靈、更高貴、更詩化。


    她在這種材質前站定,不會言動。她對張毅先生說,你坐一會兒,喝杯咖啡,我還要看。張毅先生說,好,你看吧。他知道,那兒要發生大事情。


    既然看到,就放不下了。她遠涉重洋,多方拜師,盡傾資財,遍嚐磨難,隻想用自己的手去觸摸、去塑造、去捧持。一度,她身邊堆滿了燒壞了的廢品,廢品由財富轉換而來,財富由生命轉換而來,種種轉換全成了廢品,種種廢品連成了廢墟。


    在失敗得毫無希望的廢墟上,她不茶不飯,靜守靜思,決不離去,直到奇跡終於出現。青煙散去,爐門打開,慢慢冷卻,細細逼視,哦,成了。她的作品很快引起了國際美術界的極大注意,這沒有使她過於激動,真正激動的是她聽一位日本學者隨意提起:這種工藝在中國漢代之前就已經成熟。真的嗎?楊惠珊急速轉過身來,迷惑地眺望起遙遠的黃河流域。


    原來還以為是法蘭西文化的驕傲呢,居然在異國他鄉拾到了一部依稀的家譜,找到了自己遠年血緣的印證。這就終於理解,為什麽自己會毫無理由地對琉璃世界如癡如狂?為什麽以前毫無雕塑經曆和冶煉經曆隻憑自己的摸索便取得奇巧配方?也許是接收到了幾千年前發出的秘密指令?幾千年都是失傳的荒原,荒原那邊是影影綽綽不知名的偉大工匠,荒原這邊是一個驚慌失措的當代女子。


    兩邊的窯爐烈火熊熊,像兩座隔著千山萬水的烽火台,烽火台傳遞的信號卻準確無誤。其它多少座烽火台都與戰爭有關,唯有這兩座不是,隔著三國的血腥、隋唐的搏鬥、宋元明清的廝殺,卻隻有兩縷最幹淨的輕煙,遙相唿應。


    此時的楊惠珊,已躋身數量極少的國際第一流琉璃工藝大師的行列。一次又一次轟動的展出,一浪又一浪如沸的佳評,楊惠珊神定氣閑,隻向主辦者提出一個請求,把自己的作品放在邊上,讓出展覽廳的中心部位,以最虔誠的方式將遠處的烽火台——漢代的琉璃陳列其間。展覽廳一時烘雲托月,她把全部榮譽獻給了祖先,隻想與祖先共享一個名稱:中國琉璃,然後相扶相持傳播給今天的世界。


    中國琉璃是一種工藝,更是一種哲學和宗教。在中國佛教中,琉璃的地位非常特殊。那天楊惠珊突然讀到《藥師琉璃光本願經》時並沒有太大吃驚,因為她覺得本來就該如此。經文曰:"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琉璃果然是一種人格、一種精神、一種境界的象征。


    其實,任何一段曆史都太粗糙、太混雜,都需要燒冶,燒冶曆史的結晶,燒冶曆史的琉璃,而曆史的琉璃就是文明。


    用火燒,更用心燒,於是,在曆史變成琉璃的同時,生命也變成了琉璃。這兩重窯變的成果,是人類真正的珍寶。於是,當衝天的煙霧飄散之後,有一雙纖纖素手在仔細撿拾。


    她無法刪去曆史和自身的坎坷和辛酸,隻是深知既然經曆了那麽多,我的這一爐應該不同於漢代的那一爐,我的這一爐燒進了更多的曆史災難,理應用現代語言把它們升騰為更大的仁愛和慈悲。


    金手指天,諸佛列位,宏願莊嚴,楊惠珊的琉璃世界已經成為一種奇瑰的精神儀式,很讓國際同行震撼。這種冰清玉潔的儀式,這種純淨明澈的震撼,出現在熙熙攘攘的現代生活中,其力量早已遠遠超出案頭擺設之外。


    楊惠珊今後的計劃如何?她不企盼明確的遠景,隻願意在琉璃世界中專注修持,享受挫折,直至化作泥土,來肥沃曆史和現實的荒原。張毅先生告訴我:"就在昨天,一宗大件出爐,一個小小的瑕疵,失敗了,今天重新開爐,又要二十五天。"楊惠珊說:"在製作過程中隻要聽到一點極細的響聲就會心跳,因為這是斷裂的警報。琉璃都會斷裂,隻是不知什麽時候。"


    她的使命,便是創造美好,守候斷裂。永遠的創造,永遠的守候,沒有休止。就像那件漢代琉璃斷裂在她的手上那樣,她的作品也會在後代手上斷裂,那麽,想必也會有人手捧美麗的斷片摹然憬悟的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霜冷長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餘秋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餘秋雨並收藏霜冷長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