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歸鄉(下)


    (前麵章節應為第一百二十七章,搞錯了實在不好意思。)


    昨晚喝高了的李虎子一直昏睡到第二天的下午,被母親弄起來後,頭疼欲裂,嘟囔著‘再也不喝酒了’。


    洗漱一番後,天色便已近黃昏了。


    長期的軍營生活已讓李虎子習慣了紀律和守時,此刻一醒來一天就要過去,讓他覺得很是不舒服。喝下李母送來的醒酒湯,又吃了兩個餅子充腹,便出門到外麵走走,打算看看兩年多不見的家鄉變得如何了。


    一出到院子裏,李虎子便下意識地將一身作訓服的風紀扣扣起,整理了一番軍容後才想起來自己已經不是在軍營了。李虎子摸了摸下巴,粗糙的胡渣子已經老長的,心想若是這番模樣在標裏麵早就被長官痛罵了。


    廢了一番功夫關上被自己摔壞的院門,李虎子信步來到不遠處自己曾經戲水,最熟悉的水塘旁,卻發現原本清澈見底的池塘如今已成深棕色的泥潭,一隻*地幾乎隻剩下骨架子的狗的屍體漂浮在水麵上,無數蒼蠅在半空圍繞,散發著一陣陣難聞的味道。


    池塘旁邊的柳樹也不見了蹤影,隻留下光禿禿的樹樁。從痕跡上看,也就是最近個把月被人砍伐的。


    兒時玩耍的地方如今麵目全非,讓李虎子一陣惆悵。


    正準備去往別處之時,卻看到不遠處一個背著木材的精幹漢子,恰巧對方也望過來,向李虎子招手。


    “謝家老三!”


    李虎子迎過去,與那漢子碰頭,笑著打著招唿。


    此人名叫謝三,祖輩上也是漕工,幹的是拉船的行當。他大李虎子兩歲,二人從小認識,也一並玩耍過。雖然後來斷了聯係,彼此也不是非常熟絡,但此刻見到舊識依然讓二人都很是高興。


    “昨日怎地不見你人!?”


    “你怎地沒了頭發!?”


    二人幾乎同時發問,對視一笑後,


    李虎子拍了拍腦門,笑道:“跟那些個留辮子的舊軍不同,我新軍長官規定,參軍入伍的,一律是光頭短發,以整軍容……倒是你,昨天怎不在家?白白錯過好一頓酒食!”


    謝三哈哈一笑道:“我雖沒來,我婆娘卻跟著宋家大嫂到了,不過虎子沒見過我那婆娘,不認識罷了。我嘛……”說到這裏,謝三示意李虎子看向他身後背著的大籮筐裏的木材,咧開嘴,露出殘缺不全、焦黃的牙齒笑道:“哥比不得你,有新軍衣裳、餉錢……最近才發了大水,家裏三分地給淹了兩分,隻能到山上劈些柴火下來換錢糊口啊。”


    謝三衣衫襤褸,一身麻布短衫上除了補丁之外,幾處新口子使它更像破布條子。他的辮子已經打成了結,額頭不知多久沒剃,滿是雜毛。精幹的身軀上下無半處值錢的物件,也隻有腳底下一雙草鞋還算結實。深深凹進去的臉頰,以及一看就是營養不良造成的深黃臉色,乃至一雙眼珠子中的疲憊,與其他掙紮在社會底層的人並無二樣。曾幾何時,李虎子也如他一般……


    像謝三這樣忙時務農、農閑時打短工、或者做些小買賣的人,若是往常年景好些,去除基本家用後,一年不過能攢下三、四兩銀子,但若有什麽天災*的,轉眼便到破產的邊緣。今年發了大水,對於謝三而言少了農活一塊,恐怕隻能在溫飽線上掙紮了。


    李虎子見謝三麵黃肌瘦的,先是迴想起當初自己喪父的時候也是這般幸苦,繼而想起如今的神仙生活,一時間居然愣住了。


    在已經見過了一些世麵,接觸到了一些新式的東西後,如今再讓李虎子迴顧到自己的家鄉的貧窮狀況,看到兒時玩伴依然為了生存而掙紮的時候,李虎子心中已然有了不同的感觸。


    以前那些在軍營文化課中學到的知識,李虎子隻是感覺朦朧理解,卻無法真正明白。如今眼前的謝三,卻忽然讓李虎子覺得自己似乎理解了教官所說的“個人之命運與國家之命運相連”。


    從小就在苦難中長大,李虎子與絕大部分底層人一樣,隻是覺得幸苦勞作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就如同吃飯和睡覺那樣。雖然偶有抱怨,也想通過勤勞工作來改變命運,卻從未有深刻意識到係統性的改變。


    然而新的環境、新的視野、新的教育,此刻李虎子忽然發現原來這些苦難並非是與生俱來,無法逃離,而是可以改變的!再苦的日子,也是有頭的!就像自己一樣,能做到衣食無憂的!


    ‘當前民眾百姓之苦難,皆源於國家之不作為和軟弱,和一些利欲熏心的劣紳土豪、以及一個極不平等的社會!因此我們新軍,作為國家之幹城,必需要外伸國權,內建公平,讓全天下的百姓、汝等之兄弟姐妹也能吃上白麵饅頭、住上磚瓦房子!’


    名叫王光照的教官在文化課的話語再次出現在李虎子的腦海中。


    謝三自是不知道李虎子思想上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他歎了口氣,哀聲道:“這幾年是一年不如一年咯!不光是發了大水,這官府又不停地開征新稅!說什麽為了建新學堂、編練啥子警察,每人每戶都加征三錢銀子!還有啥子油燈稅、狗屁!一點積蓄,全給他~媽的搶走了!!還不是想了法子從我們身上掛!狗屁的新政!都是群狗官!”說到這裏,情緒激動的謝三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又狠狠踩上一腳。


    “虎子還記得鄰村的郭瓜子嗎?”謝三忽然問道。


    李虎子思索片刻,腦海中出現了一個幹瘦的小孩,想起來是小時候的玩伴,遂點頭問道:“記得,這小子爬起樹來飛快,咋了?”


    謝三狠狠道:“死了!他家地勢低窪,全灌了水。沒了收成,偏偏官府惡吏又來催稅,交不出錢來就拿了他鎖到了衙門外頭跪著,暴曬兩天後就死掉了。”


    雖然李虎子以前在碼頭上也曾彪悍兇猛,見過不少死人、但此刻聽到兒時玩伴慘死的情況,唏噓之餘也帶著憤怒!而麵對謝三對官府無比的厭惡,勉強身為官府一員的李虎子也覺得頗為尷尬。雖然嚴格意義上來講,駐紮在江寧的新建陸軍與謝三所說的強征暴斂沒有幹係,李虎子卻依然抬不起頭來。


    像謝三這樣有手有腳,有壯勞力的家庭都被天災和沉重的賦稅壓得抬不起頭來,那些如李母一般體弱寡居的家庭的悲慘處境也就可想而知了。


    隻是這種底層人的掙紮,少被當今的上層人士所關注。無論是維新派、還是保守派,亦或是革命者,他們所關注的都是高層的,國家層次的類如國權、實業、教育等問題,是所謂的大是大非問題,很少真正地把民生放入意見參考中,更少有人會真心關心底層人的生存。


    雖然此刻清末受儒家傳統影響,鄉下的士紳們沒有經曆民初的軍閥混戰和農村經濟崩潰,大部分還沒有演變成民國後帶有割據性質的劣紳惡霸危害鄉裏……但就算是有這些心善的士紳,他們卻也隻能算社會的中產階級,分散的力量過於單薄,所能做的非常有限,對於廣大受苦百姓而言依然隻是杯水車薪。


    當世中國政治家的特點便是隻注意國家所謂的‘大事’,而或多或少地忽略了底層民眾的苦難。因為在他們看來,底層人民智愚鈍,隻配做聽命者、服從者而不是一個共謀大事的群體。至少在目前來看,幾乎無人真正認識到民眾間所蘊含的龐大力量。


    而底層人亦缺乏改變自己命運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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