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藤倉神社


    藤倉神社的主持寂高法師站在神社的木質台階之上,很是意外地看著外麵。


    一群簡直與乞丐沒什麽區別的軍人,渾身包裹著嚴實的衣物,上下都是積雪,一個個似雪人一般。臉上雖然興奮但疲倦之色顯而易見,毫無任何紀律性將包裹隨意放在地上後,幾個人甚至直接靠在上麵打起了唿嚕。


    這些人就是陸軍說準備借宿神社的第三中隊士兵嗎?


    寂高法師自認為也見識過不少軍人,在他眼中軍人不應該都是非常注意言表,紀律性極強,為了保護國家不惜犧牲性命的人嗎?


    逾期三天多,害得自己和小廝苦苦等候了三天。若不是事先準備的吃食主要是些醃製的蘿卜、白菜之類易於保存的東西,不然這些遲到的軍人就隻能吃早已餿掉的白米飯了。身為荒山野嶺神社的主持,寂高法師很少能吃到白米飯;所以也特別羨慕軍人每天有飯吃。在軍隊後勤送來了一百五十人份的大米後,他早早就煮好了飯,結果人卻沒來,隻能眼睜睜看著多麽珍貴的米飯餿掉……當然,在此之前寂高法師也大快朵頤了一番難得的美味佳肴。


    綜合以上情況,使得寂高法師對於這些不守時、浪費寶貴大米、沒有紀律性的軍人很是反感。當然他是不知道這些人在山裏經曆過什麽,畢竟平常上山砍柴之類也都是下人在做,他並不了解具體的情況。因此,在對方一名似乎是軍官模樣的年輕人走過來後,他居高臨下毫不客氣道:


    “我是本神社的主持,法號寂高。你們的隊長是誰?為什麽遲到?還有怎麽人數這麽少?”


    年輕人一臉的倦意,整個身子似乎遙遙欲墜,扶著槍杆強撐著站直身體,臉上強擠出圖個笑容道:“我是隊付的士官預科生劉繼業,我們第一小隊在山野間與第三中隊的其餘部隊失散,小隊長重病在身無法履行職責,由我和隊副暫時負責小隊。士兵們都非常疲憊身體快支持不下去,還請法師您給我們準備一些熱水。”


    看到對方狼狽不堪的樣子,寂高法師按奈住心中不快,指了指院子裏的水井道:“水倒是打上來不少,隻是你們遲到了三天怕是已經凍成冰了。要想喝水要麽自己生火、要麽自己打些水來。我這邊隻有些三天前煮好的飯和醃菜,數量應該夠你們吃了。”說完,朝台階下正在幫忙的下人大喊了一句:“友助!去把三天前剩下的飯菜拿過來!”


    見這個主持很是冷淡,劉繼業心中頗為不平,但還是耐著性子道:“既然沒有熱水,那附近有沒有幹柴好讓我們烤火?”


    寂高法師看見對方居然得寸進尺,少不得如嗬斥下人般生硬道:“幹柴就那麽點,哪裏夠你們這麽多人揮霍!燒完了難道讓我自己去砍柴嗎!?諾,那邊那一堆是給你們用的。”


    劉繼業順著對方的手指扭頭一看,差點氣暈過去。對方所謂‘留給’自己的,隻有零零散散那麽幾根,加起來能不能湊成一個篝火都夠戧!哪裏夠全小隊的人取暖的!?就在這時,身後主持繼續道:


    “還有,你們吃完了飯,休息完了就早早出發吧,注意約束你的士兵不要亂進神社;擾亂了大神的安靜決不輕饒!”


    “王八蛋!”


    這麽多天時時刻刻麵臨著生死的考驗,折磨和苦難,能夠撐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而這個主持卻完全不講道理!第一小隊已經是心力交瘁,不少士兵已經隻剩下半口氣,是被同伴們拚了性命帶上才撐到現在的!想到這裏,劉繼業再也無法忍住心中怒火,他一把抓住主持的領子,朝前一推狠狠道:“你這個混蛋!我的士兵們已經在生死邊緣掙紮,再不恢複體溫、再不進食就要死掉了!你還不準我們進來!!!我管你什麽柴火!!立即把所有能燒的木頭全部給我找來!!”


    言畢將對方直接推倒在地,不再理會慌張的主持,掉頭走下台階朝聽見動靜都看過來的軍人大聲道:“所有重傷、昏迷的士兵們全部給我抬進神社裏去!能動的,給我把周圍的木材全給我找來,我們生火取暖!”


    大家早就等待這個命令。這麽些天來,對於這位一直保持冷靜,將大小事務安排的井井有條,更是在後來為大家探明的出路的清國留學士官預科生,第一小隊上下也是早就有了敬佩。此刻聽到他的命令後,歡唿一聲便開始大幹起來。將重傷者小心抬入神社中,然後周圍看到木頭就開始拆……


    “你們這些強盜!快住手!我會向聯隊長抗議的!”寂高法師從地上爬起來,也不顧整理淩亂的衣服倉皇地揮舞著雙手試圖阻止士兵們的行為,卻哪裏管的過來。再想找劉繼業評理,卻怎麽也找不到他人了。


    很快士兵們就將神社周圍的木料全部集中到了一起,找出火柴亮出火苗,很快木柴就發出陣陣濃煙,熊熊火焰就此燃起,周圍的人們都歡唿地高叫起來。用剩下的木料在旁邊又點起篝火,然後找出餿飯和醃菜,將裝著餿飯的鐵鍋往篝火上一架,很快滾燙的夥食便分到了一個個士兵的飯盒之中。


    喝著熱水、吃著熱飯、烤著火,哪怕嘴中發出陣陣酸臭為也是值了!士兵們吃著飯,一個兩個都幸福地閉上了眼睛,吹著嘴巴直叫痛快!


    劉繼業盤腿坐在台階上,看著大家身上頭上的積雪融化,熱得脫下了身上的軍大衣,小口進食著餿白米飯。雖然味道很是難聞,但是對於兩天沒有進食的第一小隊而言,卻是難得的美味佳肴。直到此刻,眾人才有一種活過來的感覺。


    至於唉聲歎氣苦澀不堪的寂高法師,此刻又有誰會去在意?


    幾名端著食物給重傷員喂食的士兵走了出來,其中一人向劉繼業匯報道:“報告劉桑……屋內的小彩江戶已經不行了……”


    “是嗎……”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在得知有人死去後,難免會唏噓一番、會盤問一番。但這一路來見慣了生死,連自己都麵對著生命危險,似乎對死亡這件事情看得也淡泊了。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隨士兵走到神社內。


    原本漂亮的木質地板上全是雪印和爛泥。在房間正中心小爐火旁邊,六七名被包裹的嚴嚴實實的人躺在地上,第一小隊的小隊長金川赫然在列。


    不理會半昏迷狀態的金川,劉繼業來到一名年輕士兵的身旁,食指探了探脖子,沒有脈動了。


    眼前名為小彩江戶的士兵身體尚未僵硬,身上一層霜尚未褪去,雙眼緊閉仿佛沉睡中。他年紀很輕,估計隻有十八歲。劉繼業對他有些印象,一個農民的兒子,家裏窮養不起所以十五歲就進軍隊幹活,因為努力勤奮成為士兵。在第一小隊人緣不錯,大家都喜歡這個憨厚的少年,劉繼業也不例外。在訓練時候很喜歡笑,有些傻傻很淳樸的少年,有一次還和自己請教過東西。而此刻,他卻化為冰冷的屍體出現在自己麵前。


    一路上凍死、餓死和力竭而死的士兵有三人,更有遠超於此的人被迫砍斷腳趾、手指。一名軍曹更是左膀凍死,剛剛在室內被臨時截肢了。這些悲慘的情況看多了,讓劉繼業已產生了免疫力。此刻又有一名士兵在剛剛脫離苦海時便油盡燈枯,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能歎息命運捉弄。


    雖然死者是鬼子,是日本人,但是畢竟是相處了半年的人。有時候劉繼業很矛盾;一方麵知道這些士兵很快就將踏上中國的領土與俄國交戰,犯下無數戰爭罪行。可是同時每天與他們接觸卻知道他們也不過是普通人,就像小彩江戶這般,實際上根本無法主宰自己的命令。長官一聲令下就要奔赴異國他鄉,為他人的利益拚殺、送掉自己的性命。


    此時剛剛經曆過甲午戰爭和八國聯軍事件的中日關係遠比二十一世紀複雜。民間雖然頗為瞧不起中國人,但當下的日本朝野卻充斥著鼓吹‘日清友善’、‘東亞共進’的政客、浪人,中上層對中國的現代化極為關心。這也是客觀政治環境造成的;日本已被來自北方俄羅斯、東邊美國、南方英法等白種人四麵包圍,不僅擴張無從談及,甚至還要時刻擔心遭遇入侵,淪為‘米英鬼畜’的殖民地。縱觀世界,日本認為隻有同是黃種人的中國是能夠對日本抵禦西方列強提供幫助的國家。而由於日本當前實力不夠、自知還無法吞下中國,便隻能選擇與中國交好,試圖使中國成為能夠協助日本抵禦‘白人入侵’的小弟。正是在這樣的戰略目的下,日本政府一方麵與清廷保持緊密聯係,另一方麵也對革命者示之以好,並派遣大量日本人參與中國現代化中,期望能夠建立某種戰略同盟。


    日本的這一對中友善政策在日俄戰爭後就發生了轉變;獨力戰勝白種人後的日本已不再視中國為必要盟友,而是一個可以壓榨的鄰居……日本如此居高臨下的態度一直持續到一戰後期,歐洲列強在亞洲勢力嚴重衰退,外部壓力消退,並且自身實力和野心急劇膨脹後才被進一步的侵略派觀點所取代,並最終演變成了九一八、全麵侵華。


    但是此刻,中日尚處於‘蜜月期’,日本陸軍也為實現政治家的‘大東亞主義’方針並不敵視而是歡迎中國留學生。身處這樣的大環境下,劉繼業有這種矛盾也實屬正常。


    氣氛很沉重。劉繼業閉上眼睛輕輕念了兩句,直起身子對身邊士兵道:“將主持找來,讓他幫忙超渡吧。”


    很快狼狽的寂高法師就到了,看到劉繼業頓時大怒道:“我告訴你,我一定會……”


    “這個年輕的士兵死了,是凍死的;請您協助超度他吧。”


    雖然威脅的話被打斷,但寂高法師卻沒有反應過來,雙眼直直望著地上的少年,嘴巴都抖顫顫道:“可是……我不是和尚啊……”


    “那就請您給他誦經吧,讓他能去西方極樂世界。”


    寂高法師懶得把佛教與神教的區別解釋給劉繼業,他上前半步來到小彩江戶的身前,蹲下身子一隻手放在對方胸前,閉上眼睛默默念了一便咒語。完了起身後,也沒有了吵架的心思,無奈地看了看劉繼業掉頭走掉了。


    看到主持最後識相了,劉繼業也畢竟不能太過分;緊急時候借用些柴火自然沒有什麽,但好歹神社也是供奉神靈的地方,雖然其本人是不信神教,但日本人對此還是頗為敬畏的。所以除了重傷員可以有屋瓦遮風擋雨之外,其餘人還是得呆在野外。


    用過晚餐後,等眾人都暖和起來了,村田便下令開始設置營寨。


    久久疲憊和繃緊神經後,人一旦放鬆就很難再集中注意力;原本被掩蓋或被遺忘的酸痛、疲倦全都瞬間席卷而來,一時間根本無法重新再工作起來。所以哪怕幾名士官大聲吆喝,士兵們也隻是在地上滾來滾去無法站直身體。


    無奈之下隻得讓他們再休息半個小時。直到天完全黑透了才開始緩慢地將帳篷搭起來,原本二十分鍾可以完成的任務,硬是花了接近一個小時。這種若是往常必然會痛罵一頓的表現,此刻也無人在意了。


    強撐著身體布置好守夜的順序,直到脫去大衣鑽入帳篷中,劉繼業才真正讓自己放鬆下來。隨即一股巨大的倦意撲麵而來,渾身沒有一處不在酸疼,大腦嗡嗡漲漲再也無法思考。脫離了險境,時刻緊張得身體得到真正放鬆時,腦海中那個人的身影便忽然出現在眼前。隨即仿佛有一股引力將自己牢牢吸在地上,眼皮重似泰山,隻來得及脫下鞋子和蓋上破碎的毯子,身體便已經跌入夢境之中去了……


    夢中的自己,與她重逢,一切都是如此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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