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形成了一種悖論,在某些情況下,蒼王是一名完美的領袖,但在另外一些情況下,則糟糕透頂。


    夜離認為自己和越峰存在的最大意義不是為蒼王出謀劃策,而是將這種糟糕透頂的狀態,減少到最少。


    當然,在某些時候,這又是不可避免的,好比現在,蒼王展現出了於其身份明顯不符的執著,試圖報複一個人的執著。


    “孤不相信孤奈何不了一個融魂期的武者,就算皇宮大內的供奉,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的對孤說這種話。”


    夜離和越峰對視一眼,具看出了對方眼中的無奈。他們明白,倘若不讓蒼王發泄出來,那他就不會恢複正常,不會恢複正常的蒼王就是一個糟糕透頂的領袖,沒人會懷疑這一點,就算那些試圖狡辯的人,也終歸會敗在狡辯之下。


    好吧,夜離和越峰都不準備辯駁了,他們準備認命。


    “這件事,就交給屬下吧。”夜離平靜的說。


    剛若無法阻止一件事情的發生,那不妨將它置於自己的掌控之中,至少,無論出現什麽樣的變故,自己都能第一時間知曉。


    “這樣就好,夜離你能出手,我也放心。”蒼王欣慰的說,或許他根本就沒意識到夜離的想法,隻是單純的認為這是帝王與臣子間的一場小小的博弈,而自己就是那個最後的勝利者。


    好吧,他歡喜,至少此刻如此,那歡騰的心裏就這樣清楚明白的掛在臉上,任何人都能看的出來。


    越峰和夜離同時微不可查的搖頭,退出書房。


    明月當空,可兩人卻絲毫感覺不出月光的溫暖,反而有一種清冷的味道。走出書房是一條長廊,沒有燈,漆黑一片,兩人在漆黑的長廊裏緩步前行。


    夜離忽然開口:“韓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越峰皺了皺眉。


    什麽樣的人?他在思索。


    老實說,越峰並不認為自己就看透了韓闖,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麽一些人,難以被人看透,韓闖就是這些難以被人看透的人中的一員,越峰也試圖在短短的一次接觸中就看透這個人,但他失敗了,敗的十分徹底。


    他沒能看透韓闖,一點也不能,隻能憑借自己的猜測迴答道:“一個很特別的人。”


    “特別在哪裏。”


    “特別難對付。”


    “連你越峰也覺得難以對付嗎?”


    “你夜離也會覺得他很難對付的。”


    越峰在笑,他肯定夜離看不見自己的微笑,所以笑的肆無忌憚,他知道夜離無論在心裏謀劃了什麽,最後的結果注定失敗。


    有些人,天生就超脫了陰謀所能控製的範圍,好比韓闖,不知為何,越峰覺得他有一雙看透一切的眼睛。


    “你怎麽了?”夜離忽然問。


    “沒什麽。”越峰迴過神來,微微笑道:“你看今天的月亮不錯,喝酒嗎?”


    “你知道我不喝酒的。”


    “一天而已。”


    “一天都不行。”


    越峰一直認為夜離是無趣的,這直接導致兩個智謀過人的謀士無法成為莫逆之交,或許兩個人惺惺相惜,甚至心有靈犀,但卻永遠成不了真正的朋友,原因很簡單,夜離不會喝酒。


    並非他的肝功能已經壞到了無法支撐任何一點酒精的駐留,而是他的精神天生就排斥任何酒精,再加上性格又及其自律,所以越峰才覺得,他和自己並非一路人。


    當然,這並不妨礙自己邀請他喝酒,隻是他從沒有赴約過而已。


    “天晚了,暗衛那邊還有許多事情等著我處理,我先會去了。”


    “嗯,一路走好。”


    簡短的兩句話,兩人正好在蒼王府後門告別,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向東的去青樓,那是他的第二家;向西的去墳場,那是他的基地,兩個人就像兩條相交過後,永不會再次見麵的直線,向著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他們走的很慢,但卻一路筆直的走去。


    沒有風,但有月。


    每個無風但有月的夜,都格外寒冷。


    特別在蒼瀾城,無風有月的夜晚,就代表著一場寒流逼近,每當這個時候,陸伯賢都會選擇在徐妃的寢宮裏留宿。


    他愛徐妃,這點毋庸置疑,但作為帝王,自有一番統禦後宮的哲學,他不會長期留宿於某個妃子的寢宮,也不會讓人看出他特別寵愛某個妃子,所以隻有在無風但有月的寒夜裏,他才會在徐妃的寢宮中留宿。


    按照他的理由,這裏有炭火,能讓他忘記寒冷。


    讓男人忘記寒冷的永遠不是什麽聊勝於無的炭火,而是女人的身體,陸伯賢在享受了徐妃的身體之後,大汗淋漓。


    他平躺在床上,任由徐妃枕著他的手臂,有那麽幾分鍾,兩個人相互對視著,仿佛在尋覓著對方眼中的溫柔。


    “看著朕幹什麽?朕臉上有花嗎?”陸伯賢忽然開口。


    他的聲音因為疲倦與興奮的餘韻而變得沙啞,但這沙啞而低沉的聲線對於女人來說,卻不吝與任何毒藥。


    “喜歡大王,所以看,”徐妃說,“像把大王印在心裏。”


    陸伯賢笑了。


    許多女人都對他說過同樣的話,他知道那因為他的身份,不是真正的愛;倘若他是一名流落街頭的乞丐,所有女人都會對他不屑一顧,除了徐妃。


    虛情與真心,他分的清楚,一個女人是否說謊,就要看她的眼睛,傳說當一個女人的眼睛裏出現男人身影的時候,那她說的就是真話,反之則是謊言。


    陸伯賢從徐妃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不是從前那條矯健的身影,而是如此這本諸般國事滋擾,早衰的身影。


    沒當上國王時,他向往這個位置,願意為它付出一切;但當他真正登上大寶,卻發現自己也變成孤家寡人,被繁重的國事壓的喘不過氣來,每日殫精竭慮,不敢有任何攜帶,若不是徐妃——


    陸伯賢忽然笑了起來,若不是徐妃,恐怕他根本體會不到任何成為國王的樂趣,但他不得不將這個傳自父親的權柄,牢牢握在手中。


    他記得父親說過的一句話:“我將王位傳給你,不是因為你適合當國王,也不是因為你的才能超過了我那個弟弟,而是因為你是我的兒子;未來某一天,你也必須將王位傳給你的兒子,無論他是否適合成為國王,無論他是否有足夠的才幹。


    那時的陸伯賢意氣風發,自然不會同意父親的話,他一直認為自己的才幹要超過蒼王許多,是最適合成為國王的人。十幾年執政生涯並未增強他任何才幹,他依舊是從前那個陸伯賢,唯一的區別,他認清了自己,認清了自己真的不如蒼王,真的不適合待在這個位置上。


    (但那又如何,我不會放棄的!)


    他暗暗握緊了拳頭。


    徐妃像是感覺道陸伯賢的異常,抬頭看了他一眼,低聲道:“大王又在想蒼王的事情嗎?”


    陸伯賢沒有說話,他默認了。


    和徐妃說話有個好處,她總能讓你無所遁形,總能抽絲剝繭的找到你內心的軟弱,若是別的帝王,絕不會允許身邊有這樣一個女人的存在,但陸伯賢不是一個合格的帝王,所以他有資格,也有理由留著這樣一個女人,或者說,他需要這樣一個女人。


    徐妃笑了,說道:“其實大王並不必擔心蒼王,雖然蒼王掌控了國家絕大多數的軍隊,但最精銳的禦林軍和雲營如今都在大王手中,隻要蒼王不傻,就不會動手。”


    陸伯賢看了徐妃一眼,歎了口氣,幽幽的說道:“也隻有徐妃敢和朕說這句話,其他人都隻會和我說,‘蒼王勢大,必須鏟除’,朕也知道蒼王勢大,也知道需要鏟除他,可如何鏟除,從何入手,那些人從來提不出好的建議。隻有徐妃你,僅僅一條計謀就讓朕在逆境中取得優勢。”


    “其實,還不算取得優勢。”徐妃猶豫的道,“有句話,臣妾不知當講不當講。”


    陸伯賢詫異的看了徐妃一眼,說道:“徐妃有話直說就好,為什麽不算取得優勢?”


    “因為大王派的那個人。”


    “你是說牛達?你認為朕不該派他去?”


    徐妃沒有說話,隻是盯著陸伯賢,就這樣安靜的盯著,一句話也沒有。


    聰明人知道適可而止的道理,徐妃雖然得到了陸伯賢的寵愛,但她是個聰明人,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你永遠不能在一個帝王麵前表現的太過聰明,就算那隻是一個不合格的帝王也是一樣。


    從他穿上皇袍那一刻起,就沒有所謂的不合格與合格一說,他就是一個帝王,毋庸置疑。


    陸伯賢歎了口氣,緩緩說道:“牛達是我的心腹愛將,對我絕對忠心,隻有他去雲營,我才能放心。”


    徐妃搖了搖頭,柔聲道:“大王現在需要的不是一個忠心的將領。”


    “不需要忠心?唯一他背叛了呢?”


    “無論派誰過去,他都不會背叛大王的。”


    陸伯賢眉頭緊皺。


    “朕不明白。”


    徐妃笑了,道:“單純的忠心永遠不可能束縛一個人,就算再忠心耿耿的將軍,也不可能將帝王放在第一位,他們心中總有一個比帝王還要重要的人,一件比帝王還要重要的事情。那可以是一個人,一條原則,甚至可以是一件死物。當有人威脅到最在意的這個人或這見東西時,他會奮起反擊,當他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戰勝對手時,他會選擇妥協。”


    “徐妃的意思是說?牛達並不可靠?”


    “牛將軍是大王親選的人物,又是大王的親信,自然可靠。”


    “那你為何還這樣說?”


    陸伯賢搖搖頭,明顯不相信徐妃所言。在他看來,徐妃雖然聰慧,但畢竟身處後宮,對於朝堂之事並不了解,之前的那條計謀隻是聰慧使然,並不完整,而要提出一個完整的計謀,或是看破一條計謀,需要的不僅僅是聰慧,更多的還是經驗,而這恰恰是徐妃所缺乏的。


    但聰明人就是聰明人,沒有經驗的聰明人也比一個經驗豐富的笨人強得多,至少聰明人知道應怎麽做,而笨人則隻會按照經驗,做出錯誤的事情。


    “牛達將軍就是我說的那種人,對大王您忠心耿耿,但他心中一定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人或東西。”


    陸伯賢心中一動,說道:“愛妃不說我還想不起來,一說我想起來,這個牛進是個顧家的人。”


    “他的家人如何?”


    “家人。”陸伯賢愣住了,聲音卡在了咽喉裏。


    他艱難的扭頭看著徐妃,用沙啞而低沉的聲音說道:“他的妻子早逝,留下兩房女兒都已經出嫁,但朕卻知道他還有一個私生子,這個私生子實在是——”


    “爛泥扶不上牆對嗎?”


    陸伯賢歎息一聲。


    徐妃蹙眉道:“這個牛達的兒子就是他的破綻,他溺愛而已,一旦兒子出了什麽事,他必定會受他人的脅迫。”


    若是徐妃不提,陸伯賢大抵會忽略這一點,但徐妃一旦說起,陸伯賢越想月越覺得是如此,當下從床上跳下來,大聲說道:


    “不行不行,朕要立刻下旨讓牛達迴來!”


    “萬萬不可!”徐妃一把將他拖住,同時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門口人影一閃,一個陰鷙的聲音傳進:“大王,有什麽吩咐。”


    說話的正是陸伯賢身邊的太監總管桂公公,陸伯賢所有的私生活,幾乎都是他代為安排,太監總管的品級雖然不告,但無論宮中還是朝野,無人敢小看於他。


    陸伯賢看了徐妃一眼,沉聲道:“沒什麽,你退下吧。”


    人影走遠。


    陸伯賢壓低聲音對徐妃說:“愛妃方才為何拉住我。”


    徐妃道:“大王,此刻萬萬不能換人,而且就算一定要換人,也不能如此大張旗鼓。”


    “這是何意?”陸伯賢皺緊眉頭。


    在他的字典裏,帝王做事就應該風風火火,拖泥帶水,藏著掖著,不是他的風格。


    徐妃也了解陸伯賢,當下解釋道:“蒼王勢力頗大,就連宮中也有不少他的暗子,若是讓他知道了大王想要換人的話,定會在某天早朝先下手為強。”


    陸伯賢一聽也是,心中雖然不悅,隻能說道:“那我就偷偷下一道禦旨,著心腹帶給牛達。”


    “不妥。”徐妃眉頭微蹙,“臣妾覺得,這時不應該再換牛達了。”


    陸伯賢皺眉道:“這牛達不是有個破綻嗎?朕應該換個毫無破綻的人才對。”


    徐妃道:“這世界上哪有什麽毫無破綻的人,隻是有些人的破綻容易被看出,有些人不容易而已。”她停了停,繼續道:“既然大王已經派出了牛將軍,那此刻就不要換人了,若臨時換人,牛將軍難免心生芥蒂,若是有心人利用挑撥就不好。”


    陸伯賢歎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讓我怎樣?”說話間,竟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摟住徐妃。


    徐妃驚叫一聲,想要躲開,卻被陸伯賢摟的死死的,白皙的麵頰立刻扶起兩朵紅雲。


    “大王——”


    “愛妃就教教朕吧。”陸伯賢道。


    徐妃望著陸伯賢,歎了口氣,說道:“為今之計,調迴牛將軍已不可能,隻有盡量彌補這個破綻。大王不妨派人保護牛將軍的兒子,一來想牛將軍示好,而來未嚐沒有掌控的意思,隻要牛將軍的兒子在大王手中,那一切禍端就消弭於無形了。”


    “我怎麽沒想到!”陸伯賢一拍腦門,興奮的說:“還是愛妃聰慧,隻要朕掌握那個私生子,就不怕牛達會背叛。”


    “大王事不宜遲,臣妾看的出這一點,蒼王那邊的謀士自然也看的出來,若是讓他們走在前麵,就大大不妙了。”


    陸伯賢一想也是,連忙穿好衣服,咳嗽了兩聲。


    門口人影又現。


    “大王有何吩咐。”


    “擺架太清殿!”


    陸伯賢扭頭對徐妃道:“愛妃也一同前來。”


    “我?”徐妃指著自己,不可思議的道。


    從前她也不是沒有為陸伯賢出謀劃策過,但若說親自參與這還是第一次。瞬間的驚愕過去,徐妃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喜意,她明白陸伯賢的意思。


    從前她徐茝就算再聰明,也隻是陸伯賢後宮中的一個妃子,現在,她在陸伯賢心中,已不是一個單純的妃子的位置。


    她和陸伯賢之間的關係,也從簡單的男人與女人的靈肉關係,變成了一種相互扶持的盟友的關係。


    雖然現在看來,這個盟友關係是不對等的,陸伯賢明顯占據了支配地位,但徐妃卻自信終有一天,自己能站在與陸伯賢同等的地位上。


    她是一個女人,傳統意義上來說,女人隻能依靠男人而上位;但她同時又是一個聰明人,一個聰明的女人。


    聰明的女人永遠不會她自己的命運,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即便這個男人已經是蒼瀾國的王,也是一樣。


    “容臣妾梳洗一番。”徐妃扭身將自己美妙的胴/體藏在一件白色薄紗輕羅中,緩緩走向屏風。


    她走的不快,但卻沒有任何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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