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花,花都死了。


    雖然是綠洲,但終歸不是雲州城主府的花園,花能夠長,卻不能夠活,有些尚能支撐到開放,有些則還沒開放,便已凋零。


    一雙蝴蝶飛入了凋零的花叢,沙漠裏本不應有蝴蝶,但卡拉庫姆之淚仿佛是一個獨立形成的生態圈,蝴蝶在這裏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這些蝴蝶飛行的軌跡,偏向一邊,仿佛另一邊存在著什麽令它們恐懼的東西。


    韓闖和衣睡在帳篷裏,並沒有睡著,甚至沒有閉眼。他豎起耳朵,眯縫著眼睛,展開靈識窺視著周遭——靜悄悄的。


    躺在床上,等待,天長地久,隻為等一件並不確定的事情發生,並非所有人都有這樣的耐性,但韓闖卻有。


    他能在神州大陸活到現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的耐性,他能以一顆不急不躁的心,安靜的對待每一天,每一個夜晚。


    而此刻,他也相信很多人會與他一樣不眠,隻因為這靜夜實在是太過安靜,太過安靜的環境總會令人浮想聯翩。


    對的,錯的;真的,假的;可能會發生的,可能永遠不會發生的,一切都在耳邊,化作了那蚊蟲聲,這生意微弱,並且隨時都可能斷絕。


    起風了,吹動了帳篷的帳簾,一道黑影映射在帳簾上。即便因為映射而顯得有些走形,但依舊可以看出人的形,那張牙舞爪的模樣或許有些浮誇,但韓闖卻能覺出一種淡淡的危險。


    人影,人影。


    人影在緩緩靠近,那輕微到不可思議的腳步令蚊蟲的聲音戛然而止,仿佛天地間隻剩下這種晦澀的腳步。


    腳步,腳步。


    腳步在向前。向後的腳步與向前的截然不同,韓闖能夠聽出,盡管緩慢,但這腳步卻始終是在向前的。


    每走一步都堅實的踏著地麵,仿佛整隻腳都陷入了土壤之中。


    唿吸平穩。


    韓闖保持著平穩的唿吸,就像酣夢之人的唿吸一樣,眯縫的眼睛裏,那黑影在帳簾上逐漸擴大,直到停住。


    它就像一隻女人的呢絨絲襪編織而成的黑色娃娃,懸停在帳簾外。


    它是誰?


    是人?是鬼?還是妖?


    無人知曉,就連韓闖也不可能僅僅從一道影子中來判別人的身份。一種名為恐懼的情感在內心滋生,最開始隻是一點,但到後來,就如野草一般蔓延開來,占據了整座心房。


    韓闖毫不避諱自己的恐懼,因為無知,所以恐懼。人總是對未知的事物充滿了恐懼,所以他在等待,等待著黑影身份揭曉的時刻。


    心神與劍合一,隨時都能發動最猛烈的攻擊,這也是韓闖的依仗之所在。


    就在這時,帳篷外熟悉的女聲響起:“韓大哥,睡了嗎?”


    青青?是青青的聲音。


    韓闖感覺到詫異。


    這聲音平靜,沒有絲毫慌張,而且是又很近的地方發出,那隻可能是黑影了,韓闖仔細望去,果真覺得這黑影與聶青青的輪廓有幾分相似。


    他忍不住心想:“黑影是青青?那那種危險的感覺是怎麽來的?”他弄不明白,於是嘴上說道:“還沒睡了,進來吧。”


    他和青青早已過了相互避諱的時間,倘若他願意,隨時可以得到聶青青,但他一直沒有這樣做,他始終認為女人的初次應該莊重而嚴肅,不應在一個荒郊野嶺,一個生死未卜的局麵下。


    聶青青走了進來,臉上還帶著一縷倦容。


    韓闖笑著問道:“怎麽了?這麽晚都不睡。”


    聶青青強顏一笑道:“如果能睡著,我早就去睡了。”很顯然,無法安然入眠的不隻韓闖一個。


    他笑了起來,說道:“那這麽晚找我幹什麽?”說話的時候,臉上露出地痞流︶氓似的奸笑。


    然而配合他俊朗的麵容,這奸笑並不令人反觀,反而是這種矛盾的表現,給人以喜劇的衝動。


    聶青青忍不住“撲哧”一笑,白了他一眼,嗔道:“你這家夥想什麽呢?”


    “當然是在想青青你咯,”韓闖調笑了一句。


    聶青青的連色紅了紅,羞澀的低下頭,半晌過後才猛地抬頭,嗔怒道:“你這個色痞子,早知道就不來找你。”


    韓闖大笑道:“不找我還找誰呢?”眼神直勾勾的凝望著聶青青,與此同此,他內心的不安竟然更加明顯了。


    風吹過,揚起了未拉好的帳簾,韓闖仿佛看見了什麽東西一閃而過,不禁楞了一下。


    聶青青很快發覺了韓闖的異常,低聲問道:“怎麽了?”


    這關切的聲音將韓闖拉迴現實。“沒什麽,”他說,“你來的時候有感覺到什麽嗎?”


    “感覺到什麽?”聶青青撇著嘴,露出思考的模樣,半晌過後,才恍然大悟的道:“要說異常,到真有一些。”


    “是什麽?”韓闖追問。


    “冷啊,笨蛋。”聶青青笑了起來。


    韓闖惑道:“冷?”


    聶青青點著他的額頭,說道:“你這個笨蛋,當然是冷咯,你沒見今天是什麽天氣,不知為什麽,今夜就是有些冷,冷的異常。”


    韓闖看了聶青青一眼,笑出聲來。要說冷,真的理所當然,她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紗衣,冷是必然的。


    要知道沙漠裏雖然白天燥熱,但一到晚上卻出奇的涼,寒意就像冰冷的手,撩撥著人類的皮膚。


    當然,類似韓闖這種皮糙肉厚的,可沒有冷的感覺。


    他笑了起來。


    聶青青當然知道他在笑什麽,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過了一一會兒,她才說道:“對了,發現什麽沒有?”


    她問的是蓮花感覺的異常。


    “沒有,”韓闖搖搖頭,他隱瞞了那種由心而生出的危險感覺,將其歸咎於自己的錯覺,當然,並非每個人都有這樣的覺悟,隻是他不想讓聶青青擔心而已。


    “真的沒有?”聶青青又問,長久以來的默契,讓她覺得韓闖一定有事情瞞著他,究竟是什麽,誰能知道呢?”


    韓闖點頭道:“真的沒有。”


    聶青青鬆了口氣,說道:“這我就放心了,看來是蓮花多慮了。”


    看著聶青青如釋重負的神情,韓闖忍不住心想:“多慮倒不一定。”嘴上卻道:“或許是吧,畢竟感覺不可能次次都準確。”


    兩人正說話時,忽然遠處傳來了一聲暴喝:“誰!”接著是刀鋒震蕩的聲音,一閃即末。


    聶青青和韓闖對視一眼,具看出了對方眼中的震驚,他們聽的出來,這喝聲是斬元的聲音。


    兩人立刻跑出帳篷,就見斬元隻穿著單薄的衣衫,光著腳,手持他的金絲大環刀,站在空地上,雙眼戒備的凝望著四周。


    韓闖注意到,他的眼神裏有些晦澀的恐懼,要讓斬元恐懼,這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啊!


    他一定看到了些什麽!韓闖心想;緩步走到斬元身旁,輕聲問道:“怎麽了?”


    斬元這才卸下了戒備,一臉疲倦的說道:“沒什麽,可能是我看錯了。”


    這時,陸陸續續有人出來,大多揉著眼睛,一臉疲倦模樣,丁丁更上三步並作兩步的跳到斬元麵前,一臉不滿的說道:“大個子,你到底怎麽了?大半夜也不讓人安心休息。”


    韓闖和斬元對視一眼,心想:“恐怕也隻有你能睡的安心了。”


    韓闖說道:“丁丁一邊去。”


    丁丁還想說些什麽,立刻被柳青芙拉走。柳青芙雖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但卻知道一定是一件不得了的事,這一點,從韓闖和斬元那嚴肅的表情上就能得到印證。


    果然,韓闖說道:“你真的看到了有東西嗎?”


    斬元搖搖頭道:“不確定,就算真有,也是一閃而過,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看錯了。”


    韓闖眉頭緊皺,並沒有繼續問話。沉默延續了一會兒,聶青青道:“怎麽了?”


    韓闖皺眉說道:“恐怕真的有東西。”


    聶青青詫道:“你也看見了?”


    韓闖搖頭道:“我什麽也沒看見,但卻能感覺到他的存在。”眼睛會被欺騙,耳朵會被欺騙,但單純的感覺,最主觀也是最自我的判斷卻是最難以被欺騙的東西。


    韓闖可不認為有人能騙過他的感知。


    “我也感覺到了一個東西的存在,就在你過來的時候。”他說。


    聶青青不禁寒毛乍立,低聲道:“你真的感覺到了。”


    “不錯。”韓闖沉聲道。


    “是什麽?”聶青青問。


    韓闖搖頭:“不清楚。”他看了斬元一眼,低聲道:“我並沒有看見什麽,隻是單純的感覺,如果不是斬元提醒,我甚至認為自己的感覺錯了。”


    聶青青點頭道:“看來你的感覺沒錯。”


    雖然對直覺之類的事情嗤之以鼻,但她卻格外相信韓闖的感知,她覺得別人的直覺會騙人,韓闖的一定不會。


    沒有任何理由,隻是單純的相信。


    柳青芙上前一步,說道:“你們是說這片綠洲裏除了我們,還有其他人?”


    韓闖道:“未必是人,但一定是會給我們帶來危險的東西。”目光在四周掃了一圈,他忽然發覺少了個人。


    “林絳雪呢?她在哪裏?”他急切的問。


    柳青芙道:“恐怕還在睡覺吧。”目光投到角落裏那頂安靜的帳篷上。


    林絳雪的情況有些特殊,她也顯得比較鶴立獨行,所以帳篷並未與眾人挨在一起,而是在有些距離的遠處,孤零零的就像一座孤島。


    韓闖說道:“這不可能,我們弄出了這麽大的動靜,以她的實力應該早有察覺才是。”


    柳青芙心中一驚,說道:“你的意思是?”


    韓闖眉頭緊皺,低聲道:“恐怕出事了。”


    錚的一聲,重劍出現在手中,他手持重劍,緩緩走進那頂安靜的帳篷,直到他走到帳篷之前,一切都風平浪靜,風平浪靜的過分。


    韓闖站在門口,壓低了聲音道:“絳雪,醒了嗎?”


    沒人迴答。


    韓闖抬高了音量,又道:“林絳雪,醒了嗎?”


    依舊沒人迴答,甚至連代表有人存在的動靜也沒有。


    韓闖與柳青芙對視一眼,具看出了對方眼中的焦慮,沒有猶豫,韓闖一把拉開了帳篷的帳簾。


    帳篷裏空無一人。


    好像有光,不亮,但確實是光線的痕跡,林絳雪不知為何,感覺到了光線掠過眼皮,即便她還無法睜開眼,可這感覺是如此清晰而自然。


    “啪”的一聲,像是一顆石子在身邊落下。


    林絳雪終於睜開眼,驚訝的發現自己竟身處一處山洞裏。山洞有三壁,一處通道蔓延向外,看不見邊,頭頂並沒有封死,露出一片天,光線正是從這片露出的缺口上透下。


    所謂的石子落地的聲音其實是水滴的聲音,因為山洞足夠高,所以水滴下的聲音也格外的清晰,仿佛石子落地。


    林絳雪肯定,這是人工開鑿的洞穴,理由很簡單:腳下的地麵是由石板組成,雖然與泥土相接的部分有些參差不齊,但那隻是歲月沉澱的結果,最開始時,它一定是又人開鑿而成的。


    身旁不遠有一張石榻,而林絳雪本人並沒有睡在石榻上,她醒來時,發覺自己躺在一處稻草堆積而成的床上——倘若這還能被稱之為床的話。


    石榻右邊不遠處有一張石桌,旁邊有兩張石凳,無論是石桌還是石凳,都像鑲嵌在地板上一樣。


    林絳雪曾經在古籍上讀到過這種布局,無論是石桌還是石凳,都是由一整塊石頭雕琢而成,要雕琢這樣的桌椅,若有經年累月的不懈加工,就隻有用神兵利器了。


    顯然,林絳雪傾向於後一種。


    石凳上坐著一人,披著沾滿灰塵與石屑的灰色袍子,背對著林絳雪,看不清麵貌,林絳雪猜測,他就是洞穴的主人,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山洞裏除了她,就隻有那個端坐在石凳上的人了。


    這個人不高,也不礙,坐在石凳上,仿佛虛浮無力。他的頭微微耷拉下去,就像在低頭沉思一樣。


    “喂,你是誰?”林絳雪問,清脆的聲音在山洞裏迴蕩,然而卻沒有任何迴應,那個人依舊安靜的坐在石凳上,沒有任何轉身的意思。


    他看起來就像一尊沒有生息的雕塑。


    林絳雪動了動手腳,發現手腳並沒有滯澀感,說明沒有被點穴截脈或是被捆綁,可她卻感覺渾身無力,真氣仿佛被壓在了丹田中。


    難道是傳說中的封印術?她想。


    封印術並非什麽神秘的東西,大抵說來,隻是一種限製對手的手段,然而在諸多手段之中,封印術又是最無實戰價值的一種。


    想想也不難推測,即便我能將你封印,你一定能將你製服,既然已經將你製服了,那又何必封印你呢?截脈或點穴能達到同樣的效果,就算更加原始的捆綁,效果也不錯。


    所以與其說封印術是一種限製對手的手段,不如說是一種懲罰的手法,專門懲罰一些犯錯的宗門子弟。


    然而近些年來,各大宗門也以麵壁來代替封印,隻因為一旦人被封印,別說動用真氣了,連修煉真氣都不可能,這不是耽誤修煉嗎?


    所以封印術也漸漸被人忘記,林絳雪能夠知道,也是因為清風閣雖然品級不高,但成立時間頗久,門派中有很多類似的古籍,難免提到了一些關於封印的事情。


    她勉力站起身,緩慢的踱著步子靠近灰袍人,一邊走一邊低聲道:“喂,能說句話嗎?”


    迴蕩在空氣中的,依舊隻有她自己的聲音,至於那個坐在石凳上的灰袍人,始終沒有動靜——就像死了一樣。


    林絳雪走到身後,感覺一股寒氣侵蝕著她的身體,就像一隻冰冷的手,鑽進她心中,掂量著心髒的分量。


    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後退兩步,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低聲說道:“你能說句話嗎!”


    沒有迴應,她不禁有些氣惱。


    這也在情理之中,在雲州時,她雲州林家的公主,是雲州第一美女,受到整個雲州的追捧;在清風閣,她又是清風閣最具潛力的弟子,說眾星捧月也不過分。


    這也養成了她一切以自己為中心的性格,此刻驟然被人冷落,當然有些氣惱。她伸出手,搭上灰袍人的肩膀,就算手掌觸及灰袍的一瞬間,她驚叫起來。


    “這!”


    她閃電一般的縮迴手,眼神不可思議的凝望著灰袍人的背影,慌張而驚懼。過了一會兒,她緩步挪到灰袍人的正麵,終於肯定,石凳上的這個人,已經不能被稱之為人了。


    那是一具死人的骨骼,一具骷髏。


    月光之下,骷髏抹上了一層銀色的光,一種莫名的陰森,莫名的詭異氣氛,籠罩著整個山洞。


    林絳雪不住的向後退,倒在了石榻上,就在這時候,洞口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淡漠的、冰冷的腳步。


    腳步本不會有什麽感情,然而林絳雪卻聽出感情,她明白擁有這種感情的不是腳步,而是發出這種腳步聲的人,人才擁有這種感覺。


    林絳雪的臉上掠過片刻慌張,但清風閣首徒的素質可不是說說而已,她很快恢複平靜,並且躡手躡腳的躺迴了稻草堆裏,閉上眼,假寐起來。


    很快,腳步臨近,林絳雪能清楚感覺到有人在向她靠近,她不敢睜眼,隻能憑借感覺感知著對手的行動,對手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於在距離她很近很近的位置停了下來。


    沒有人類應有的熱氣,林絳雪感到的是一股寒流,就像鋒利的寒刃一般,仿佛劃開了她的皮膚。


    她更加不敢睜開眼,隻能繼續保持著原狀——偽裝,並且希夷著對手不要拆除穿她的偽裝,然而沒有人是傻瓜。


    “睜開眼吧,我知道你醒了。”耳畔響起一個沉厚的男聲,這聲音本來是容易引起人好感,然而聽在林絳雪的耳朵裏,卻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仿佛身旁的不是人,而是一座千年不化的冰山,仿佛發出的也不是人聲,而是冰山的嗡嗡的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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