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香爐,一壺酒,一盞昏燈,一個女人,一張七弦瑤琴。


    夜已經深了,幽怨的琴聲從客棧的房間裏飄出。


    女人在彈琴,也在喝酒,當她舉杯的時候,就會單手撫琴,琴聲絲毫不亂,顯示出了高明的技藝。


    可再高明的技藝在抵不過琴聲的哀傷,這哀傷幾乎滲進了骨子裏,開出了花。


    哀傷的琴聲必須配著雨,所以窗外正下著雨,雨不大,但雨點拍打著屋頂和窗沿的聲音卻格外清晰。


    在這種天氣,這個時間,大多數人都已經睡熟了,可林絳雪卻沒睡,她一直在彈琴,從夜深人靜時開始,一直到現在,都在彈琴。


    她的彈的並非曲子,而是一些幽怨的調子,零散的調子甚至組不成一個完整的曲子。


    林絳雪心裏談了口氣,一雙玉手忽然按在了琴弦上,錚的一聲比和諧的和弦,將之前的幽怨和哀傷的意境,破壞的一幹二淨。


    忽然一陣幽香傳來,中人如酒,林絳雪不用迴頭便知來的是誰,在這個時間,同樣不睡的,而且會順著琴聲來到她房間的,也隻有崔媚娘一人了。


    果然,崔媚娘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天晚了,該歇了。”


    “歇?”林絳雪失笑,“睡不著。”


    “人的一輩子有很多睡不著的夜晚,但你今天必須休息。”崔媚娘的聲音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嚴肅。


    “就因為團戰?”林絳雪說,語帶笑意,笑的幹澀。


    崔媚娘沉默了片刻,終於還是走到林絳雪身前,做到她的對麵,“你要喝酒,我就陪你喝,一個人喝酒傷身子。”


    說完,自顧自的斟了一杯酒,沙漠邊的客棧哪有什麽好酒,這酒不過是最普通的果酒,雖是果酒,但喝的多了、急了,也能醉人。


    崔媚娘冷冷的一笑,看著杯中酒麵上,自己的倒影,歲月在她身上像是停滯了一般,沒有留下任何喝酒,她看起來和二十年前一樣,年輕、漂亮、貌美,但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經老了,心老了。


    內心老去比身體老去更加恐怖,可她卻已完全不在乎,老就老吧,又有什麽呢?女人的青春不就是給男人看的嗎?沒有男人,還在意這些幹什麽。


    ——一飲而盡。


    “桌上的一壺酒,也不知能幾迴眠?”崔媚娘又喝了一杯,同樣一飲而盡,接著她又給自己斟了一杯,滿滿的一杯。


    果酒不是無色的,而是帶著釀酒的水果的顏色,好比她手中的這杯酒,就是紫色的,葡萄香沁入酒中,會令酒更加醉人。


    喝的時候尚不覺得,可一旦停下來,就會感覺頭暈。


    崔媚娘已經有些頭暈了,她盯著麵無表情的林絳雪,指著她的鼻子笑道:“你為什麽不喝?”


    “喝了有沒用,”林絳雪看了崔媚娘一眼,視線又落在了酒上,“我已經喝了很多了,可依舊沒醉。我去買醉人的酒,賣酒的和尚告訴我,這種酒最能醉人,可我喝了依舊沒醉,非但沒醉,反而越喝越清醒。”


    “你找和尚買酒?”崔媚娘大笑了起來,“和尚又哪裏懂得酒。”


    “他是個酒肉和尚,”林絳雪說,“我見他時,他正在喝酒。”


    崔媚娘笑了搖搖頭,顯然不信,“那你說,他喝的是什麽酒。”


    林絳雪看了崔媚娘一眼,淡淡的道:“雲州城的酒,燒刀子。”


    “他是雲州城來的和尚?”崔媚娘眼中酒意盡去,隻要提到雲州城,她便一肚子的火,誰叫韓闖就是雲州城的人呢?誰叫雲州城裏有林絳雪羈絆呢?


    有羈絆的人就無法忘情,無法忘情就不能發揮出鳳尾瑤琴和青鸞火鳳的真正威力,無法發揮出武魂真正威力的林絳雪,就不能帶領清風閣騰飛。


    清風閣已經蟄伏了太久太久,久到幾乎所有人都忘記了它曾經的輝煌。


    一支香爐生著紫煙,一杯裏冒著酒香,一張琴噤了聲,兩個女人沉默的相望,望見各自眼睛裏的無奈與默然,望見了那些必將沉沒的東西,重新出現。


    這酒,這酒的確醉人,兩個女人都醉了,隻是她們沒有意識到而已。


    過了好久,林絳雪終於打破了房間的沉默:“不可和尚隻是路過雲州城,不是雲州城的和尚。”


    “不可和尚?這個法號倒很別致。”崔媚娘笑道,“算算時間,那時雲州城應該正在進行選拔,不知掌門為什麽會給世家和寒門武者惡名額,給了他們也白給,這些人組成的隊伍,怎麽可能通過玲瓏寶塔的考驗。”


    林絳雪微微蹙眉,說道:“凡是都可能有例外。”


    “什麽例外,除非他——”崔媚娘忽然瞪著林絳雪,說道:“難道他也進了這次雲州城的隊伍?”


    他指的自然是韓闖,崔媚娘恨不得韓闖死,就算不死,也希望他永遠消失在自己麵前。


    林絳雪搖搖頭,道:“沒有,一個五個名額,其中兩個是一對奇怪的夫妻,一個給了雲州城金家的少爺,一個給了城主府的小姐,還有一個是個刀客。”


    崔媚娘笑了,道:“還真是奇怪,一個少爺一個小姐竟然也會來湊熱鬧,不知道韋振業是怎麽想的,還有那個韓闖,他居然沒有來湊這個熱鬧。”


    林絳雪的眼中掠過一片黯然,“或許,或許他不想大家見了尷尬吧。”


    崔媚娘大笑起來,道:“何止會尷尬,我看他是怕死,他若出現,我必殺他。”


    這樣的話崔媚娘已經說了不下十遍,林絳雪搖搖頭,道:“師傅,你未必能殺他,聽說他在坐忘峰上解了青竹宗之危,戰勝了邪月宗的十三太保。”


    崔媚娘的不屑的道:“現在的十三太保怎是從前的十三太保可比的,這十三人先和陸伯寒大戰了一場,最後被韓闖撿了便宜,隻可惜陸伯寒,不但失了一隻手,還大大的丟了臉麵。”


    林絳雪知道崔媚娘說的不對,但卻沒有反駁,因為她明白,無論自己怎麽樣反駁,崔媚娘都不會相信,在她眼中,韓闖隻是一個運氣好到極點的小子,運氣再好也會到頭,離開了青竹宗,他什麽都不是。


    崔媚娘接著說道:“好了,不提那個家夥了,提起來就不順氣。”說話間,又喝了一杯酒。


    酒液包裹著葡萄的香味,沁入喉中,帶來一種別樣的享受,崔媚娘又一次醉眼迷離。


    “這酒,不錯,好酒。”崔媚娘說,“你說這酒是從哪裏買來的?”


    “一個行路的和尚。”林絳雪說:“法號不可的和尚,很奇怪的一個人。”


    “那裏奇怪?”


    “他是個酒肉和尚。”


    “酒肉和尚也不奇怪,隻能說名他心中無佛。”


    林絳雪搖了搖頭,道:“第一次見麵,我也是這樣說的,可你知道他說什麽嗎?”


    崔媚娘看了林絳雪一眼,笑了笑,道:“不知。”


    林絳雪道:“他說酒肉穿腸過,佛主心中坐;那些普通的和尚尼姑每日吃齋念佛,可心中沒佛,再念一千遍也沒用,他從不念佛,向來喝酒吃肉,百無禁忌,可心中有佛,所以佛會保佑他。”


    “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的和尚。”崔媚娘大笑起來。


    “還不止這點,”林絳雪眼波一轉,也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杯落樽空,她也有些放浪形骸的繼續道:“他還說真正懂酒的是他這樣的酒肉和尚,和尚的酒來之不易,來之不易才會深入研究。”


    崔媚娘笑道:“所以你就買了他的酒?”


    林絳雪搖了搖頭,道:“不是因為他懂酒。”


    崔媚娘道:“那是因為為什麽?”


    林絳雪忽然沉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了一句話:“因為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事。”


    雨停了,星星露出了頭。雨後的星星更清晰,也更加明亮。


    沙漠的邊陲小鎮,雨後的小路上,積水混合著泥沙,從道路兩旁的排水溝溜走,這或許是靜夜之中唯一的聲響。


    柳青芙走在街道上,平素裏熱鬧的街市,在黑夜的籠罩下,變得沉靜異常,也空曠異常。


    沒有人聲,偶爾會有貓的叫聲,那是一種慵懶的聲音。


    柳青芙伸出雙手,扭了扭腰,仰天深吸一口氣,天空就像一塊碩大的磨盤,磨盤中鑲嵌著無數的星星。


    柳青芙從小的就看星星,對星星懷著一種純真的幻想,而此刻,她卻心亂如麻。


    玲瓏寶塔就沙漠中央,從小鎮出發,大約十五天的時間,就能趕到,到了那裏,就意味著戰鬥的開始。


    事實上,在這個沙漠邊緣的小鎮上,已經出現了許多奇怪的人,大多是高明的武者,不用說,一定是來參加玲瓏盛會的人。


    邪月宗將進入玲瓏寶塔稱之為玲瓏盛會,這倒也不是誇大其詞,東南域大大小小的宗門,都派有隊伍參加,說是整個東南域的盛會,似乎也是順理成章。


    能參加這樣的盛會,本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但是柳青芙卻興奮不起來,隻因為


    ——他不在。


    他就是韓闖,沒有了韓闖的世界裏,她的生命就像一口枯井,了無生趣。


    他會來嗎?


    或許不會了。


    在雲州城的小組名單中,並沒有看到韓闖的名字,甚至雲州城裏就沒有他迴去的消息。


    或許他離開了,柳青芙想,想到這裏,不禁心底隱隱疼痛。


    路走到盡頭,隻剩下一路的漆黑,沒有燈,燈都滅了,都死了,就連星光也照不到那隱藏在高大建築陰影之小的小巷。


    掛著風,不大,卻很陰森,陰森的就像鬼魂的觸手,輕輕的在柳青芙臉上撫摸,來迴往複,沒有停歇。


    忽然,一道白影閃進了小巷。


    “誰!”柳青芙大喊。


    聲音在空曠的街道上空盤旋,傳出很遠,但除了一聲貓叫,沒有任何迴音。


    柳青芙望著那漆黑的小巷,甩了甩頭,但願是自己多疑了。


    她向前走幾步,忽然停住了,剛才的白影是如此的真實,絕不像是眼花或者幻象,那是真的,真的有人。


    她轉了彎,走進了小巷。


    正如她所想的一樣,小巷沒有燈,沒有星光,很暗,暗到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在漆黑的小巷中,她走的很慢,小心翼翼,幾乎每一次邁步都需要試探三次。


    她希望看到的那個白影是個人,但又不希望是個人,這是一頓矛盾的心理,矛盾讓人惴惴不安。


    走過一個拐角。前方忽然亮了。


    那是一盞微弱的燈光,橘色的,在黑暗的環境中,顯得格外溫暖。


    又走近了一些,柳青芙看到燈火下坐著一個人,一個穿著光頭;光頭未必是和尚,可穿著月白僧袍的光頭,大概一定是和尚了。


    更不用說他的臉上帶著一種安詳的笑容,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廟裏佛陀的塑像。


    柳青芙不信佛主,但見到這個和尚之後,心中卻生出了一種安寧的感覺。


    她下意識的驅動腳步向著和尚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急,終於走到了和尚旁邊,她一個踉蹌,就要摔倒。


    一手有溫度的手扶住了那已經傾斜的身體,將它扶到了一個足以保持平和的角度。


    柳青芙送了口氣。


    隻要有溫度,就是人,是人就不應該怕。


    和尚像是看穿了柳青芙的心思一樣,衝著她笑了笑。風吹來,不是陰風,卻吹的她雙頰生疼。於是柳青芙不得不低下頭來,仿佛是禁不住和尚的視線一般。事實上,也有這方麵的原因。


    “你是誰?”她問,就像一個孩子問大人問題。


    和尚沒有說話,隻是笑了笑,然後指著他對麵的椅子,示意她坐下。柳青芙這才注意到,這是一個年輕的和尚,最多不超過三十歲,眼睛很大,很亮,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雨後的星星。


    柳青芙不自禁的抬眼望了望星星,就像這和尚的眼睛一樣。


    閃亮的星光,總能讓柳青芙心情平靜,平常她有什麽煩心的事情,總會抬眼望一眼星星,無論怎樣的煩惱,都會煙消雲散。


    但今夜的星星卻給了她一種不同的感覺,同樣的明亮,卻素亂不堪,看了反而讓人心煩,就像和尚的眼睛。


    柳青芙低下頭,沉聲問道:“你究竟是誰,為什麽引我來這裏。”青竹宗的高徒發覺了和尚的月白僧袍與那個白影有幾分相像,於是大膽的做出毫無證據的推測,可她說的理直氣壯,就像已經認定了一般。


    和尚看著她,笑了出來:“不錯,正是我引你過來的。”他的目光如海般的深邃,笑容迷人,柳青芙注意到他的手,這是一雙瑩白如玉的手,纖細的不像男人。


    柳青芙沒有被笑容或是這隻手所迷惑,她沉聲說道:“結果並不重要,原因才重要。”


    她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你引我來,我已經來了,現在是時候說明你的目的了。


    和尚是個聰明人,隻有聰明人才能做和尚。


    “我想為你算卦,所以引你過來。”


    “算卦?”


    柳青芙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樣,大笑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和尚給人算卦的,不是隻有道士才算卦嗎?”


    “幾個時辰之前,有位姑娘說了和你一樣的話,可她最後聽了我的話。”和尚笑了,道:“道家信今生,求長生,所以在意命運;佛家修來世,求正果,在意的卻是因果,所以倒是算卦,和尚不算卦。”


    柳青芙道:“那你這個和尚為何還要算卦?”


    和尚頷首笑道:“我不給自己算卦,但卻能給別人算,我別自己算時不準,給別人算卻非常準。”


    柳青芙搖了搖頭,笑道:“我可不相信算卦。”


    和尚搖了搖頭,笑道:“你說謊,你相信。”那微笑讓人難以質疑。


    柳青芙微一沉吟,道:“好吧,我承認我相信這些,但我不相信你。”


    和尚道:“你應該相信我,因為除了我,沒人會對你說實話。”


    柳青芙盯著和尚的眼睛,一字一字的道:“可我怎麽知道,你說的都是實話呢?”


    和尚笑道:“不妨聽了再判斷。”


    柳青芙沉吟了一會兒,瞧著和尚,微微一笑,道:“那你就說吧,我聽著。”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其實心底頗有一些不以為意。


    畢竟卜卦這類的事情,大多是怪力亂神,當不得真的,她的意思也很明顯:你且說著,我且聽著,你說的好與不好,真不不真,我都不信。


    和尚聽出了柳青芙的言外之意,但卻毫不在意的一笑,自顧自的說道:“你在想著一個人,一個男人。”


    就像一顆石子墜入了江心,柳青芙的心中泛起了一圈漣漪,她開始正視這個和尚,不再認為他的每一句話都是胡言亂語。


    “繼續。”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和尚盯著柳青芙的眼睛,笑道:“你想的那個人,此刻不在你身邊。”


    柳青芙道:“顯而易見,我的身邊是個和尚。”


    和尚搖搖頭,道:“我的意思是說,他離開了你。”


    柳青芙聽著,沒有說話,她或許有很多嘲弄的話要說,可話到嘴邊,又都咽了下去,和尚說的不對嗎?好像要沒什麽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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