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朝陽初起,溫暖的陽光映出了赫連青石那張醜臉,他穿著一看就就知道是名貴材質製成的灰色袍子,腳下蹬著一雙江南人才穿的牛皮靴;頭發梳的一絲不苟,整齊的豎在腦後,挽了一個江南一帶,文士中流行的發髻。


    俗話說的話,人靠衣服馬靠鞍,一番打扮之後,那張猙獰的臉,仿佛也並不是十分醜陋了。


    聶青青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看著將淡然微笑掛在臉上的赫連青石,嘖嘖說道:“赫連老頭,你、你就像變了一個人似得。”


    身旁的韓闖笑道:“那是,赫連老先生確實變了一個人,人逢喜事精神爽,更不用說三十年怨恨一朝盡去。”


    赫連青石難得老臉一紅,擺擺手,道:“現在說這些還為時過早,我隻是去見她,聽她解釋。”


    韓闖笑了,道:“您可比我們了解沈夫人。”韓闖已從赫連青石口中得知,那泥中島裏的姑娘姓沈名碧流,於是稱唿其為沈夫人。


    赫連青石苦笑一聲,並沒有說話。


    他是了解沈碧流,可這種了解,卻終究不敵自己的眼睛,他忘記一句話:眼見未必是事實,而忘記的後果是,他和沈碧流兩人為之痛苦了三十年。


    就像韓闖所說的,他了解沈碧流,應該知道她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可是——


    難道我看錯了嗎?赫連青石想,那張臉除了目光有些異色,其他的,與刻在記憶裏的那張俏臉,毫無二致。


    “走吧,進島再說。”赫連青石道。


    三人來到泥潭邊,利用韓闖昨天的方法,做好木筏,滑進了泥中島,第一次玩滑板的聶青青,甚至高興的大喊大叫,以至於在泥潭中兜了兩圈,才施施然上島,末了,還意猶未盡的衝著韓闖扔了幾個白眼,弄的韓闖哭笑不得。


    三人剛上島,就見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沈碧流,她披著依稀白絲輕羅站在泥潭邊,長裙曳地,身姿婀娜;她看起來比昨日年輕了一些,頭發依舊半灰半白,但肌膚如雪,麵如白玉,在霞光的映照下,有一種說不出的,動人的美麗。


    然後韓闖卻不禁皺起眉頭,隻覺得今日的沈碧流,“美”則“美”極,卻不似昨日般青幽,反而帶著一些媚態。


    正失神時,隻覺得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韓闖過來神時,隻聽聶青青的聲音響起:“呆子,看什麽看,還不是收收眼睛。”


    韓闖遂不敢再看,隻將這一係列變化,當成人逢喜事的舒爽——赫連青石身上,不也發生了同樣的變化嗎?


    赫連青石顯然沒有見到韓闖的異色,他一對眼睛,都集中在對麵的沈碧流身上。


    “你不穿白衣的。”他說,在記憶中,沈碧流從未穿過白衣,根本不用說,白沙輕羅的長裙。


    沈碧流笑了,柔聲道:“你也不穿文士衫,不是嗎?”


    赫連青石搖搖頭,道:“我以前常穿文士衫,隻是有三十年沒穿了。”


    沈碧流笑道:“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就是個鑄劍的傻小子,怎麽會穿文士衫呢?”


    赫連青石啞然失笑,他不是不穿,而是沈碧流沒機會見他穿過,那時候的沈碧流偏愛文人,於是赫連青石打定主意,等到劍成之後,便用文士衫相見,沒想到,三十年後才有機會。


    “我想知道,三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到底是誰傷的我。”赫連青石收斂了笑容,那兩道猙獰的傷口,就像蜈蚣似得,不停顫動。


    三十年前的事情,就像一根刺,梗塞在他的咽喉,如果不徹底弄清楚,他一輩子也不會安心。


    這也是他選擇再見沈碧流的原因,唯一的原因。


    沈碧流看了一眼韓闖和聶青青,臉上露出審視的目光。


    赫連青石道:“沒事的,你隻管說,這兩位都是我的小友。”


    沈碧流歎了口氣,道:“跟我來吧。”


    三人穿過梅林,來到了一座有竹林的院子。


    竹林總會令人覺得分外優雅。尤其是有風的清晨,風吹著竹葉,聲音就像海浪一樣,層層疊疊。


    沈碧流沒有帶他們進屋,而是繞道屋後,屋後有一處墳,新墳。


    新的讓人懷疑,躺在墳墓裏的人,是否昨天才剛剛逝去。


    墳墓很簡單,沒有牆瓦,隻有一座高高壘起的土包,外加一塊刻有字跡的墓碑,非常簡單,也非常樸素。


    韓闖走近墓前,隻見墓碑上用小篆刻著一排字:沈閉月之墓;後跟一排小字:姐姐沈碧流立。


    沈碧流一來到這裏,目光便聚在墓碑上,她緩緩走了過去,手撫著墓碑,喃喃道:“那一日傷你的,應該是我的妹妹,沈閉月,她就躺在這座墳墓裏”


    “你還有個妹妹!”赫連青石驚唿了起來,他認識沈碧流這麽久,從來沒聽說過她有個妹妹。


    沈碧流點點頭,道:“閉月是個非常內向的姑娘,從小就不受家人喜愛,所以外人隻知道我,不知道我還有個妹妹。”話一說完,淚水就斷線的珍珠一般落下。


    赫連青石冷靜下來,沉吟半晌,開口道:“你的意思是說,當日持劍傷我的是你的妹妹?”


    沈碧流道:“沒錯,閉月長的和我一模一樣,平時也酷愛模仿我的言行,那一日家中出了一些事情,就拜托她去取劍,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沈碧流痛苦的閉上了眼。


    赫連青石看著那代表著死亡的墓碑,沉默了下來,良久才開口說道:“她為什麽要傷我。”


    沈碧流苦笑道:“是為了我,妹妹從小與我親近,她不允許任何人,將我奪走。那件事情之後,她就鬱鬱寡歡,直到前幾年才去世。我真的沒想到的,她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冷風拂過,一朵梅花飄進了竹林,在風中打著滾,即不知是從何而來,又不知會比吹到哪裏去。


    赫連青石的心,就像這朵梅花一樣,即不知道自己應該憤怒,還是應該寬恕。


    他不是一個心胸廣博的人,特別是在承受了三十年的痛苦之後,更恨不得將那罪魁禍首碎屍萬段。


    但這個人,卻是他最愛女人的妹妹,而且已經去世了。


    韓闖上前,拍了拍赫連青石的肩膀,他了解這樣的傷口,這是一種複雜的,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痛楚,正式吞噬著赫連青石的骨髓,他在瑟瑟發抖。


    “你能原諒她嗎,青石?”沈碧流雙眼通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著旋兒,仿佛隨時都會落下。


    赫連青石的身體在顫抖,臉上的傷口,隨著這種顫抖而動,就像兩隻恐怖猙獰的多足蜈蚣。


    他很想拒絕這個殘酷的要求,但觸及到沈碧流那懇切的目光後,他不由自主的軟化的了。


    沈碧流清澈的眼睛,就像繞指柔一般,融化了他的鐵石心腸。


    “算了,人死如燈滅,這些恩怨,就讓他過去吧。”赫連青石知道,他與沈碧流再也不迴不到曾經甜蜜的從前,但無論如何,能給彼此留下一些美好的迴憶,終歸是好的。


    “謝謝你,青石。”沈碧流不禁破涕為笑,又道:“對了,大家進屋吧,我為你們準備了酒菜。”


    赫連青石眯起眼,笑道:“我已經三十年沒嚐到你的廚藝了,想必進步了不少。”


    沈碧流抹幹了淚水,笑道:“哪有的事情,三十年沒下過廚房,倒是荒廢了不少。”說話間,便招唿著眾人進屋。


    韓闖走在最後,忽然停了下來,怔怔的凝視著墓碑,眼神中閃過一縷疑惑。


    聶青青眼角還掛著尚未擦幹的淚水,心中正為赫連青石和沈碧流的和好而開心,驟見韓闖愣在原地不走,忍不住碰了碰他的肩膀,道:“呆子,怎麽了?又發呆了?”


    韓闖迴過神來,尷尬的一笑,道:“沒有,隻覺得這墓地有些奇怪而已。”


    聶青青瞧了他一眼,嗤笑道:“哪有什麽奇怪的,天下的墓地不都是這樣的嗎?”


    韓闖搖搖頭,道:“不知道,說不出來的感覺,就像、就像它太新了,對,就是太新了。”


    聶青青看了一眼墓地,附近幾乎沒有造成,墓碑也沒有那種經曆了時間侵蝕的細碎縫隙。


    她笑了笑,道:“這也沒什麽,墓地就在沈夫人的房子背後,人家天天打掃,你覺得新也不奇怪。”


    “可是——”


    “可是什麽,走吧,去嚐嚐沈夫人的手藝!”


    韓闖還想再說話,卻被聶青青拉著向屋裏走去,這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一道白影在墓前閃過,連忙撥開聶青青的手。


    “等等!”


    聶青青撅著嘴,一臉不樂意的模樣:“你又怎麽了?一驚一乍的。”


    韓闖擺了擺手,道:“好像有人。”


    聶青青目光四遊,隻見竹海向後翻騰,沒有見到一個人影,不禁嗤笑道:“我看你是神經過敏了,哪有什麽人。”


    韓闖也不理會聶青青,自顧自的以入微能力查看,過了一會兒,就見他眼中疑惑之色更盛。


    聶青青笑道:“怎麽樣,我沒說錯吧。”


    韓闖喃喃道:“果真沒人,可我剛才明明看到一道白影閃過。”


    聶青青道:“可能你看錯了也說不定。”


    韓闖瞪了她一眼,道:“我會看錯嗎?”


    聶青青嗤笑道:“誰都有眼花的時候,看錯也不奇怪。”


    “可我——”


    韓闖還想說些什麽,卻被聶青青打斷:“好了,好了,就算有人又能怎麽樣?別忘了沈夫人可是凝神期的高手,你也能戰勝普通的凝神期高手,我和赫連先生都不是弱者。”


    她依舊不信韓闖所說的,如此說,隻是為了讓他趕緊進屋而已。


    一絲濃鬱的、醉到心底的就像,從屋裏飄了出現,引動了聶青青肚子裏的酒蟲。


    她是女人,但女人也有愛酒的,聶青青就是一個愛酒的女人,她愛酒又與韓闖不同。


    韓闖是愛醉酒後,忘記一切的感覺,而她是愛酒的味道,越是香醇美味的酒,越是令她喜愛。


    這也是她喝酒不多,卻愛酒的原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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