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莎米雅·發孚這位貴婦而言,“挫折”是十分罕有的感覺。但如今,她的挫折感已持續了好幾小時,這簡直是史無前例,甚至令人無法想像。


    這座太空航站的指揮官跟瑞斯提船長一個德行。此人表現得非常客氣,幾乎有點諂媚;他露出凝重的表情,一麵表示他的遺憾,一麵否認有任何冒犯她的意思。但是對於她明白提出的意願,則毫不通融。


    最後,她居然不得不以一個普通薩克人的身份來要求自己的權利:“我想身為薩克公民,我有權迎接任何一艘我想迎接的船艦吧?”


    她其實很討厭這麽說。


    指揮官清了清喉嚨,皺臉上的痛苦表情似乎變得更清楚、更明顯:“事實上,大小姐,我們絕沒有不準您進來的意思。隻不過我們接到大亨——也就是令尊——的特殊命令,禁止您迎接那艘太空船。”


    莎米雅以冰冷的口吻說:“那麽,你是在命令我離開這座航站?”


    “不,大小姐。”指揮官十分樂意妥協,“我們並未奉命將您拒於航站之外,如果您希望留在這裏,您當然可以留下來。不過,啟稟大小姐,您可別再向那些著陸眼接近一點,否則我們必須阻止您。”


    說完他就走了,留下莎米雅坐在華而不實的私家地麵車中。那輛車停在航站裏麵,距離最外圍人口隻有一百英尺。他們原本就在等待她、監視她,而且八成還會繼續監視下去。隻要她再向前推進一個輪距,她憤憤地想,他們或許就會將她的傳動裝置切斷。


    她咬牙切齒。父親這樣做實在不公平;這是他們對待她的一貫方式,總是把她當成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她還以為他已經了解她不是小孩了。


    他向來都是親自走下座椅迎接她,自從母親過世後,能獲得這種禮遇的也隻有她了。他總是緊緊擁抱她,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他甚至還為她暫停一切工作。他連秘書都趕到別的房間,因為他知道這個弗羅倫納人僵硬、蒼白的麵孔會惹她討厭。


    幾乎像是迴到了舊日時光,當時祖父仍然健在,父親尚未成為五大大亨之一。


    “米雅,孩子,”他說,“我一小時一小時算著時間,我從不知道弗羅倫納離這兒那麽遠。當我聽到那些當地人躲在你的太空船上——就是我為了確保你的安全而特別派去接你的那艘——那時我幾乎要發狂了。”


    “爸爸!根本沒什麽好擔心的。”


    “沒有嗎?我差點就派出整個艦隊到半途接你,再以全麵備戰的警戒把你護送迴來。”


    說到這裏,父女倆笑成一團。好幾分鍾後,莎米雅才能把話題轉迴她滿腦子所想的那件事。


    她以不經意的口吻說:“您要怎麽處置那兩個偷渡者?”


    “你為什麽想知道,米雅?”


    “您不會認為他們計劃要行刺您,或是諸如此類的事吧?”


    發孚微微一笑:“你不該有這種可怕的想法。”


    “您不會這麽認為,對不對?”她堅持問道。


    “當然不會。”


    “太好了!因為我和他們談過,爸爸。我不管瑞斯提船長怎麽說,他們明明就隻是兩個可憐而無辜的人嘛。”


    “這兩個‘可憐而無辜的人’觸犯了好多條法律,米雅。”


    “您不能把他們當成普通的罪犯,爸爸。”她的聲音在驚慌中升高。


    “那該怎麽辦?”


    “那個男的不是當地人,他來自一顆叫做地球的行星。他曾受過心靈改造,他不該對那些事負責。”


    “好吧,親愛的,國安部會了解這一點,這件事應該交給他們處理。”


    “不,這件事太重要,不能交給他們就算了。他們不會了解,除了我以外,誰都不了解!”


    “整個世界上隻有你,米雅?”他以縱容的口氣問道,同時伸出一根指頭輕撫她額頭的鬈發。


    莎米雅大聲叫道:“對!隻有我!其他人都會認為他是瘋子,但我確定他不是。他說弗羅倫納和整個銀河有個很大的危機;他是個太空分析員,您知道他們精通宇宙學,他了解這種事的!”


    “你怎麽曉得他是個太空分析員,米雅?”


    “他這麽說的。”


    “那個危機的詳細情形如何?”


    “他也不知道。他受過心靈改造——難道您看不出來,這就是最佳的證據嗎?他知道得太多,卻有人希望一切保密。”她的聲音本能地壓低,變得沙啞而神秘兮兮。她按捺住迴頭望一望的衝動,繼續說,“您想,如果他的理論是假的,那就根本不需要用心靈改造器來對付他。”


    “他們為什麽不幹脆殺掉他,假如真是這樣的話?”發孚立刻後悔提出這個問題,如此隻會讓女兒沒完沒了。


    莎米雅想了一下,沒想出任何結果。然後她說:“如果您命令國安部讓我跟他談,我就會查出來。他信任我,我知道他信任我。我能比國安部問出更多內情,請告訴國安部讓我見他,爸爸,這事非常重要。”


    發孚輕輕捏著她握緊的拳頭,對她微微一笑:“現在不行,米雅,現在不行。再等幾小時,第三個人就會落人我們手中。到那個時候,也許可以。”


    “第三個人?犯下所有兇殺案的那個當地人?”


    “正是他。載著他的太空船再過一小時左右就會著陸。”


    “在此之前,您不會對那個弗羅倫納女子和那個太空分析員怎樣吧?”


    “絕對不會。”


    “太好了!我去迎接那艘太空船。”她站了起來。


    “你去哪裏,米雅?”


    “到航站去,我有好多話要問這個弗羅倫納人。”她哈哈大笑,“我會向您證明,您的女兒可以是個相當不錯的偵探。”


    可是發孚並未迴應她的笑聲:“我希望你別去。”


    “為什麽?”


    “此人抵達的時候,航站不可以有任何異常,這點極為重要。你在那裏會太顯眼了。”


    “這是什麽道理?”


    “我不能對你解釋國家大事,米雅。”


    “國家大事,哼。”她向他靠去,在他的額頭很快吻了一下,然後掉頭就走。


    如今她在航站內,一籌莫展地坐在車裏。天空中出現了一個越來越大的斑點,在接近黃昏的陽光下,看來是黑色的一團。


    她按下開啟車內用品隔間的按鈕,掏出她的觀影鏡。這種眼鏡的普通用途,是追望平流層球賽的單人高速飛車所做的迴轉動作,不過也能用在更嚴肅的場合。她拿起這副眼鏡貼近眼睛,前方墜落的黑點就變成一艘具體而微的太空船,連船尾冒出的紅光都看得清清楚楚。


    等太空船內的人出來時,她至少看得見他們,可借著視覺盡可能搜集有用的情報。事後總有辦法,總有辦法,再來安排一次會晤。


    薩克占滿了顯像板,包括一塊大陸與半個海洋。由於下方有些棉絮般死寂的白雲,畫麵並不十分清晰。


    堅若說:“太空航站不會有重重警衛,這也是因為我的建議。我跟他們說,這艘太空船抵達時若有任何不尋常的部署,就可能使川陀有所警覺。我還說,這次行動的成功全靠川陀從頭到尾都蒙在鼓裏,直到一切變作既成事實……好啦,別管這些。”他的語氣稍有不穩,顯示他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麵前的控製台上。


    泰倫斯繃著臉聳了聳肩:“有什麽差別?”


    “差太多了,對你而言。我將使用最靠近東門的著陸眼,一旦著陸後,你就立刻從後麵的安全門出去,然後快步走向那個大門,但也別走得太快。我這裏有些證件,或許可以讓你通行無阻,也或許不行。如果發生任何問題,你得自行采取必要的行動。根據過去的記錄,我判斷這點我能信任你。有輛車等在大門外,會把你載到大使館去,就是這樣。”


    “你呢?”


    顯像板上的薩克從一個毫無特征、隻是閃耀著褐色、綠色、藍色與雲白色的巨大圓球,逐漸轉變成比較熱鬧的地表,上麵有蜿蜒的河流與褶皺的山脈。


    堅若露出沉穩而冰冷的笑容:“你不用管我。等他們發現你跑掉時,也許會把我當成叛徒射殺;可是如果我當時完全無能為力,根本沒法以行動阻止你,他們也許隻會把我當成笨蛋降級了事。我想,後者是比較好的結果。所以我拜托你,離開之前給我一記神經鞭。”


    泰倫斯說:“你知道挨神經鞭是什麽滋味嗎?”


    “相當了解。”他兩側太陽穴冒出許多細小的汗珠。


    “你怎麽知道我不會趁機殺了你?我是殺害大亨的兇手,你知道的。”


    “我知道,可是殺掉我對你沒有好處,隻會浪費你的時間。再說我還冒過比這個更大的險。”


    在顯像板上,薩克的表麵正逐漸擴大,邊緣衝出了顯像板的範圍;而中心處繼續越變越大,新的邊緣再度衝出畫麵。某座城市中,一個類似彩虹的結構已清晰可見。


    “你千萬,”堅若說,“不要單槍匹馬闖進去,薩克可不是弗羅倫納。等著你的不是川陀就是大亨,記住了。”


    現在,畫麵上明顯出現一座城市。近郊一塊綠褐相間的區域漸漸擴展,變成一座太空航站。在他們看來,它正以緩慢的步調向上漂浮。


    堅若說:“如果一小時內川陀沒接到你,那麽在今天結束之前,你將落人那些大亨手中。我不能保證川陀會給你什麽待遇,但我可以保證薩克會怎樣對付你。”


    泰倫斯曾在國務院待過,他知道薩克會怎樣對付一名殺害大亨的兇手。


    航站的畫麵穩穩映在顯像板上,但堅若再也不望一眼。他轉而操作飛行儀器,讓脈動束指向下方。太空船在一英裏高的空中慢慢轉身,最後變成尾部朝下。


    在距離著陸眼一百碼的上空,發動機發出隆隆巨響。坐在液壓彈簧上的泰倫斯能感到它們正在打戰,開始覺得頭暈眼花。


    堅若說:“拿起神經鞭,趕快行動,每一秒鍾都很重要。緊急閘門會在你離去後關上;他們會花五分鍾納悶我為何不開主閘門,再花五分鍾硬闖進來,然後還要五分鍾才能找到你。你有十五分鍾的時間走出大門,坐上那輛車子。”


    震顫陡然停止,在凝重的靜寂中,泰倫斯知道他們已經登陸薩克。


    控製改由轉向反磁磁場接管,遊艇莊嚴地傾身向下,側麵緩緩貼向地表。


    堅若說:“動手!”汗水濕透了他的製服。


    泰倫斯仍舊頭昏腦漲,雙眼幾乎無法聚焦,但他還是舉起神經鞭……


    薩克秋季的寒意向泰倫斯襲來。這種惡劣的季節他曾經過了許多年,直到幾乎忘記弗羅倫納上四季如夏的氣候。頓時,當初在國務院那些日子湧迴腦海,仿佛他從未離開這個大亨世界。


    隻不過現在他成了亡命之徒,身上背著罪大惡極的罪狀——謀殺一名大亨。


    他隨著心跳的節奏邁開步伐。那艘太空船在他身後,閘門於他離去後已輕輕關上;堅若仍在太空船內,在劇痛中動彈不得。他走在一條寬廣平坦的路上,周圍有許多勞工與機工,每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與自己的問題。他們不會停下來盯著誰的臉,他們沒理由那樣做。


    有沒有任何人確實看到他走出太空船?


    他告訴自己答案是否定的,否則現在早已傳來追捕的喧囂。


    他摸了摸自己的帽子,它仍拉到遮住耳朵的程度。現在帽子上多出一枚圓形小徽章,摸起來相當光滑。堅若說它是個辨識標誌,那些為川陀工作的人,隻會注意這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徽章。


    他可以摘掉它,自己找路溜走,設法尋找另一艘太空船——總有辦法的;設法離開薩克——總有辦法的;設法逃脫追捕——總有辦法的。


    太多的“總有辦法”!在他心中,他明白自己已走到終點,正如堅若所說的,不是川陀就是薩克。他痛恨且畏懼川陀,但他知道不論如何選擇,都不可能也不可以選擇薩克。


    “你!就是你!”


    泰倫斯僵住了,驚駭之餘緩緩抬起頭來。大門還在一百英尺外,假如他拔腿就跑……但他們不會讓一個狂奔的人通過。那是他不敢做的事,他一定不能跑。


    叫他的年輕女子坐在一輛車裏,正從打開的車窗向外望。泰倫斯雖然在薩克待過十五年,卻從沒見過那樣的車輛,它同時閃耀著金屬與半透明珠寶的光澤。


    她說:“過來,這裏。”


    泰倫斯的雙腿將他慢慢帶向那輛車。堅若曾說川陀派來的車子會等在航站外,他真這樣說過嗎?他們會派一名女子執行這種任務嗎?事實上,她隻是個女孩,一位膚色頗深、容貌美麗的女孩。


    “你是搭那艘剛著陸的太空船來的,對不對?”她問。


    他沒有迴答。


    她變得不耐煩:“別裝了,我看到你離開那艘太空船!”她拍了拍那副觀影鏡,他認得那是什麽東西。


    泰倫斯喃喃答道:“是的。”


    “那麽上車吧。”


    她為他打開車門。車內的裝潢更加豪華,座位非常柔軟,散發著香氣與新車特有的味道,而且那女孩十分美麗。


    她說:“你是那艘太空船的組員嗎?”


    她在試探他,泰倫斯猜想。“你知道我是誰。”他舉起手,指了指那枚徽章。


    車子開始倒車與轉向,沒有發出任何驅動的聲音。


    到了大門口,泰倫斯蜷縮在椅背上,緊貼著柔軟冰涼的薊荋椅套。但他根本沒有必要這麽小心,女孩以蠻橫的口吻說了一句話,他們就順利通過。


    她說的是:“這人跟我一起,我是莎米雅·發孚。”


    疲憊的泰倫斯花—了幾秒鍾,才聽見並聽懂這句話。當他狼狽地從座位上探出頭來,車子正以時速一百英裏奔馳在快速車道上。


    在航站內一座建築外,有名下人抬起頭來,對著他的翻領喃喃說了幾句,然後便走進那座建築,迴到他的工作崗位。他的監工皺了皺眉頭,暗自決定要在上司麵前告他一狀,說他每次出去抽煙都會逗留半小時之久。


    停在航站外的一輛車裏坐著兩個人,其中一人困惑不解地說:“跟一個女孩上了車?什麽車?什麽女孩?”盡管他穿著薩克服裝,口音卻明明屬於川陀帝國的大角眾世界。


    他的同伴是個薩克人,對各類新聞都如數家珍。當那輛車通過大門、在加速中開始轉彎、衝上快速車道的時候,他幾乎從座位上站起來大叫:“那是莎米雅貴婦的車子,絕對沒有第二輛。銀河啊,我們該怎麽辦?”


    “跟上去。”另外那人簡短有力地說。


    “可是莎米雅貴婦……”


    “她對我沒有任何意義,對你也不該有任何意義。否則你在這裏幹什麽?”


    他們的車子也轉了個彎,爬上寬廣而幾乎空曠的車道,上麵隻準許最快速的地麵車行駛。


    那薩克人咕噥道:“我們無法追上那輛車。一旦她發現我們,她就會踢開阻速擋,那輛車能開到時速二百五十。”


    “她目前保持時速一百。”那大角人迴應道。


    過了一會兒,他說:“她不是要去國安部,這點可以確定。”


    又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她也不是要去發孚宮。”


    再過了一會兒,他說:“如果讓我知道她要去哪裏,就算把我射到太空裏打轉也可以——她馬上又要開出城去了!”


    那薩克人說:“我們怎麽知道殺害大亨的兇手真的在裏麵?我猜這是調虎離山計。她並未試圖擺脫我們,她是故意要被人跟蹤,否則就不會用這樣一輛車了,這種車在兩英裏外都不會跟丟。”


    “我知道,可是發孚不會派他的女兒引開我們,一隊巡警能把這個工作做得更好。”


    “也許貴婦其實不在裏麵。”


    “我們會知道的,老兄。她正在減速。加速超過她,前麵找條彎道停下來!”


    “我要跟你談談。”那女孩說。


    泰倫斯判定這不是他最初想像的那種普通陷阱。她的確是發孚貴婦,她一定就是,她似乎未曾想到有任何人可以或可能妨礙她。


    她從未向後望一眼,看看是否被人跟蹤。他們在轉彎時,他前後三次注意到同一輛車跟在後麵,與他們保持固定距離,既不靠近也絕不落後。


    那不是一輛普通車,這點可以肯定。它可能是川陀派來的,如此甚好;它也可能屬於薩克政府,假如這樣的話,這位貴婦就是上好的人質。


    他說:“請開始吧。”


    “你搭的那艘太空船,就是帶那個弗羅倫納人來的那艘嗎?那個犯下所有兇案的通緝犯?”


    “我說過沒錯。”


    “很好。我把你帶到這裏,是為了避免受到任何幹擾。在前來薩克的途中,那個當地人接受過審訊嗎?”


    這般天真,泰倫斯想,不可能是裝出來的;她的確不知道他是什麽人。他謹慎地答道:“有的。”


    “審訊時你在場嗎?”


    “是的。”


    “很好,我就知道。對了,你為什麽離開那艘太空船?”


    這一點,泰倫斯想,其實該是她提出的第一個問題。


    他說:“我是要送一份特別報告給……”他故意猶豫了一下。


    她迫不及待地幫他接下去:“給我父親?別擔心,我會好好保護你,我會說是我命令你跟我走的。”


    他說:“這樣就好,大小姐。”


    “大小姐”這幾個字撞擊著他的意識深處。她是一名貴婦,是世上最尊貴的女性,而他隻是個弗羅倫納人。一個能夠殺害巡警的人,很容易學會如何殺害大亨;同理,一個殺害大亨的兇手,可以毫無顧忌地麵對一位貴婦的臉。


    他望著她,目光嚴厲而尖銳。接著他又把頭抬高,低著頭凝視她。


    她實在非常美麗。


    由於身為世上最尊貴的貴婦,她並未察覺他淩厲的目光。“我要你把審訊的內容一五一十告訴我,我要知道那個弗羅倫納人告訴你的一切,這點非常重要。”


    “我能否請問您為何對那個弗羅倫納人有興趣,大小姐?”


    “不可以。”她斷然答道。


    “遵命,大小姐。”


    他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麽。他一半的意識在等待那輛跟蹤的車子追上來,另一半則越來越注意身旁這位美麗女子的臉蛋與身軀。


    在國務院工作以及身為鎮長的弗羅倫納人,理論上而言,每一位都是獨身主義者。實際上,在可能的情況下,大多數人都會規避這條禁令。而在他的膽量範圍內,以及條件許可時,泰倫斯也做過這方麵的嚐試。然而,那些經驗從來未曾令他滿足。


    基於上述理由,此時此刻意義尤其重大。過去他從未在如此隔絕的情況下,在如此豪華的車輛中,與一位美麗的女子如此接近。


    她正在等他開口,一雙黑眼睛(如此美麗的黑眼睛)閃爍著濃厚的好奇,豐滿紅潤的雙唇因期待而微微張開,薊荋衣裳將她的身形襯托得更加美麗。她完全沒有意識到任何人——任何人——可能膽敢對發孚貴婦心存歹念。


    他等待跟蹤者的那一半意識逐漸淡去。


    他突然了解到,殺害一名大亨根本不算罪大惡極。


    他不太清楚自己已經采取行動,隻知道雙臂抱住了她嬌小的身軀,隻知道她全身僵硬,剛喊出半聲,他就用嘴唇將她的叫聲封住……


    他感到一雙手搭上他的肩膀,車門已被打開,寒冷的空氣吹到他背上。他摸索身上的武器,不過太遲了,到手的武器立刻被扯脫。


    莎米雅發出無言的喘息。


    那薩克人以憎惡的口氣說:“你看到他做了什麽沒有?”


    那大角人說:“別管了。”


    此人將一個小型黑色物件放進口袋,再用手將袋口壓合。


    “帶他走。”他說。


    那薩克人化悲憤為力量,用力將泰倫斯拉出車來。“她竟然讓他那樣做!”他喃喃道,“她竟然讓他那樣做……”


    “你是什麽人?”莎米雅迴過神,有力地叫道,“是我父親派你來的嗎?”


    那大角人說:“別問任何問題,拜托。”


    “你是外世界人!”莎米雅生氣地叫道。


    那薩克人餘怒未消:“奉薩克之名,我該把他的腦袋打進脖子裏。”他說著朝泰倫斯豎起拳頭。


    “住手!”大角人一麵說,一麵抓住薩克人的手腕,硬把他的拳頭拉開。


    那薩克人沉著臉咆哮:“凡事都有限度。我可以接受殺害大亨的行為,我甚至自己也想殺幾個,但是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一個弗羅倫納人做那種事,卻超過了我能忍受的極限。”


    莎米雅以不自然的尖銳聲調問:“弗羅倫納人?”


    那薩克人彎下腰來,不懷好意地扯掉泰倫斯的帽子。鎮長臉色發青,卻一動也沒動。他仍以堅定的目光望著那個女孩,微風將他淺色的頭發微微吹動。


    莎米雅無助地向後退,盡可能退到車座另一端。然後,她迅速用雙手掩住臉龐,在十指的壓力下,她的肌膚開始泛白。


    那薩克人說:“我們要拿她怎麽辦?”


    “不管她。”


    “她看到我們了。我們還沒走出一英裏,她就會叫整個行星捉拿我們。”


    “你準備殺掉發孚貴婦嗎?”那大角人以諷刺的口吻問。


    “這個嘛,不是啦。但我們可以弄壞她的車,等她找到無線電話的時候,我們已經遠走高飛。”


    “沒這個必要。”那大角人彎下腰,上半身湊進車裏,“大小姐,我的時間不多。您能聽我幾句話嗎?”


    她一動不動。


    那大角人說:“你最好聽著。很抱歉在這麽溫柔的時刻打擾你,但幸好我善用了這個時刻。我迅速采取行動,用三維照相機錄下了這場戲。這不是嚇唬你,我離開這兒幾分鍾後,就會把底片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今後,你要是有任何妨礙我們的舉動,我就隻好對你不客氣,你應該了解我的意思。”


    他轉過身來:“今天的事她不會說,一個字也不會。跟我來吧,鎮長。”


    泰倫斯跟他們走了,他不讓自己迴頭望向車裏,再看那張藏在十指後麵的蒼白臉孔一眼。


    不論接下來發生什麽事,至少他已經完成一項奇跡。曾有那麽片刻,他親吻了薩克上最高傲的貴婦,淺嚐到她柔軟、芬芳的雙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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