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薑安安的人生審美裏,世上樣貌最好的男人,是那個背著她跌跌撞撞前行的“楓下小薑”,其次五哥趙汝成,剩下的都是剩下的。


    世上最美的女子,則是“雲上青雨”,是當年還在楓林城寫信的時候,就猜想一定會很漂亮的女子。


    後來見到真人,才知超出想象。彼刻的楓林城小安安,對於美人的幻想,還是太過貧瘠,不足以支持“美”的具象。


    繼承了昔日景國第一美人閭丘朝露和萬古豪傑葉淩霄的容貌優點,葉青雨的容貌可稱當世絕巔。


    “撕開天穹見雲城、九天仙子履人間”的那一幕,彼時在離別的感受裏並不深刻,卻在往後的時光中,成為她心中關於美的永恆。


    哥哥再三叮囑“少跟她玩”的黃舍利姐姐,私下裏排了一個什麽“絕色榜”,就放在萬花宮裏,輕易不示於人。青雨姐姐當然也列名其中,還有一個【仙姿】的名稱。


    還有什麽【無瑕】夜闌兒、【雪顏】李鳳堯……在黃舍利那裏,都是不分高低的“無上絕品”。


    但在薑安安看來,沒有任何一種美麗,能夠和青雨姐姐並稱。


    也隻有童年在楓林城外的驚鴻一瞥,會讓她稍作猶豫。


    同青雨姐姐飄然出塵、超於世外的美麗相較,那是一種將紅塵線都絞成了亂麻的、極具侵略性的美。


    多年未見了!


    她為何會來雪原?


    薑安安悶頭往外走,她是來觀滄桑、曆世事、踐義行的,不是來追問童年。


    楓林城的那場悲劇,已經被兄長好好地埋葬了。後來兄長從未再提起過的人,她或也不該再提。


    天下豪俠顧師義的死,為世間修行者開辟了新路,她此行不僅是為了自己的修行,也是要為“義神”唿應。


    不要多事……


    已經走到長街的盡頭,厚裘長靴、布條纏劍、捯飭得似個粗獷雪原漢子的薑安安,驀地又折身。


    彌漫長街的風雪,被她輕易撞開了。她哈著霜氣,大步走迴極光城裏唯一的茶館,發出粗糲的自語聲:“這鬼天氣,什麽事都做不成——老子再坐會兒。”


    見聞是老薑家立身的本事,玩弄聲音不過小菜一碟。


    又抬聲喊道:“再上一壺熱茶!”


    極光城位於“雄關鎖月愁金烏,丈夫橫劍當天門”的羽心教區,就在極地天闕山脈的山腳下。因為每年臘月都能在這裏看到“極光”而得名。


    這座城市基本是普通人在雪原的足跡盡頭,隨著雪國變為黎國,雪原全麵開放,這座特別的城市,倒是吸引了不少遊人。


    不過隨著墨家全新載裝係列戰具“登封”的推出,未能超凡的普通人,在極地天闕山脈的探險,也就成為可能。極光城“凡人足跡盡處”的名號,可能維持不了太久。


    畢竟墨家那位“欒公”,在推出凡人都能操縱的“登封戰具”時,喊出來的口號,就是“任何人都能登上‘永世聖冬峰’,為傅歡祝酒!”


    若是未有超凡的普通人,都能征服永世聖冬峰,極光城又能算什麽界限呢。


    等到真正實現的那一天,墨家的影響力將不可想象。


    事實上墨家在雍國的極速膨脹,已經引起霸國警覺。諸強不約而同地對钜城發去招賢令,征召墨徒參與國家體製,秦墨、楚墨、景墨等,都在迅速發展。


    墨家大舉進入黎國,也算是一次強強聯手的合作。前者想要穩住搖搖欲墜的顯學聲勢,擁有更自由的話語權,後者想要爭一個霸名,繼而問鼎人間。


    說起來錢晉華死了,墨家反而烈火烹油。時人都謂,“弊之除也”。


    焦黃臉漢子的來去,並未影響茶館裏的喧聲。


    在遍地都是酒館的極光城,這間名為“星羅”的茶館,也隻做臘月前後的生意,平常都門可羅雀——雪原人嗜酒如命,可沒幾個喝茶。


    目光掠過那焰毫花開的角落,彼處幽然獨坐的身影,漸而與記憶重迭……薑安安在茶博士的引導下往雅座走,若無其事地便坐下了。


    麵前紅爐煮茶,火焰才起,薑小俠怔然看著窗外的雪,似在懷緬什麽,耳朵卻豎了起來。學自兄長的耳識仙術,令她坐聽八方。


    茶館裏的人們,還是在聊一些有的沒的。嘻嘻哈哈,人來人往。角落裏的那女人,隻是靜靜坐在那裏,靜靜看著泥爐中的火。茶水數沸,未飲一杯。咕嚕咕嚕,不得迴應。


    紅火燒爐,水沸水清。幾次三番,何似人間。


    薑安安忽然就感到了寂寞。


    以前無論多忙,無論處在什麽樣的局勢裏,每年的除夕,哥哥都會趕來雲國,陪她一起過。除了伐夏戰爭、妖界失陷那般實在無法抗拒的事情,哥哥都不曾失約。


    今次是她第一次隻身遠行,今年是她萬裏遊曆的第一年,也是下了決心出門,自不能半途而廢,嚷著叫兄長接她迴雲國或者星月原去。


    雖然很想家。可是也要忍受。


    當初哥哥失陷妖界,藏身紅妝鏡裏,苦熬著時間,一次次嚐試。究竟是有怎樣的牽掛,是憑著怎樣的堅持,才能找到機會,完成前無古人的壯舉?


    人總是漸行漸遠,才能夠理解遠行的人。


    以前年節時,她都是坐在家裏的人,現在她走在外麵,對於哥哥那些年的顛沛和惦念,終究有所感受。


    備好的新年禮物,在荊國就專門請官驛送去。


    不知道哥哥和青雨姐姐,是不是在抱雪峰上放煙花呢?


    茶館裏忽然安靜下來。


    薑安安眸光微垂,看著手裏的茶杯,水中鏡映茶館安靜的原因——


    一個身穿教袍的男子,帶著寒風走進此間來。


    薑安安來這座城市,是為了順便看看極光,也是想去瞧瞧永世聖冬峰,但既然要到黎國的地盤,不可能不對這裏的重要人物做些了解。同薑望當年的獨劍遠遊相比,她有一個最大的不同點,就是她的眼界不比任何同齡人低。


    昔日去鄉遊劍的,是懵懵懂懂撞進修行世界的小鎮少年。今日離家遠遊的,是雲國的小公主,白玉京酒樓的少東家!


    薑望是靠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一點一點積累見聞,走到一處,點亮一處。而現世絕大多數的情報,都對她薑安安無條件開放。


    所以她當然認得,現在走進茶館裏的人,是霜合教區的主教柳延昭。在整個黎國範圍內,也是數得著的大人物。


    這位執掌一個教區的大主教,早先是冬皇派係的人。不過原來的冬皇,已經變成遊曆宇宙的寧道汝。現在的謝哀,卻還擔不起冬皇的名號,也沒可能將柳延昭納入麾下。


    霜合教區的主教,怎會到羽心教區來?


    薑安安搖了搖茶盞,將水鏡中的圖影搖碎,慢慢地喝下一口熱茶。


    “你說人是不是很奇怪?剛剛還嫌太吵,現在又覺得……太冷清了。”坐在角落裏的女人,仿佛迴過神來,終於從爐上拿下茶壺,懶懶地倒了兩盞茶,隻有五分滿。


    柳延昭就站在門口的位置,所以那道厚重的垂簾也始終掛著,外間的寒風肆無忌憚往裏卷。


    “人心總是不滿足的。”他說。


    “既然怎麽樣都會不滿意,相較而言,我想我還是喜歡熱鬧——”薄紗遮麵的女人,用指尖將茶盞輕輕往前推,說了聲:“請。”


    薑安安默默誦著淨禮小聖僧傳的《三寶定心咒》,在人心的潮湧中,保持了清醒。


    她隱約聽到了兩聲心跳聲。


    茶館瞬間又喧囂起來。人們談論著自己感興趣的話題,好像都已經忘掉了方才的寒冷,不再注意到一位主教大人的降臨。柳延昭就那麽大搖大擺、攜風帶雪地走進來,所有人都忽略了他。


    他走到女人麵前,坐下來卻並未端茶:“羅刹夫人安否?”


    “有勞主教大人關心。”薄紗遮麵的女人道:“我家樓主一切都好,正要走向更好。”


    羅刹……明月淨?三分香氣樓?


    事情好像變得更複雜了。


    當年在楓林城外放話說給哥哥一點時間成長的女人,竟然是三分香氣樓的人麽?且身處能夠代表羅刹明月淨的高位!


    以前楓林城裏是不是也有一座三分香氣樓?


    記得有一次哥哥說請客,讓淩河哥、虎哥他們挑地方,汝成哥開口就是“三分香氣”,“樓”字未出口,便被哥哥一腳踹了出去。


    那時候她還很饞呢,扭扭捏捏地說些什麽“安安吃飯也很香”、“有機會一起吃飯”。


    最後是淩河哥在家陪她讀書、吃火鍋,其他幾個哥哥說是出任務去……


    這三分香氣樓,和黎國又有什麽合作呢?


    幾句簡單的寒暄後,那邊的聲音忽然消失了,應該是已經開始商談正事。


    兄長所傳的天耳秘法蠢蠢欲動,薑安安強行將其壓製。


    再怎麽對兄長盲目信任,坐在這裏的人也叫薑安安,不叫薑望。


    她薑安安有什麽本事能旁窺當世真人的對話不被發現?


    返迴茶館的決定還是太草率了……她默默地檢討著自己。


    能夠和兄長對峙的人,怎麽是她現在能夠探究的呢?


    她決定在接下來的時間裏隻品茶。


    忽然感覺有些不對,驀地一抬眼,那輕紗遮麵的女人,已經坐在了對麵。鬥笠則平放在在桌上,像一枚大而冷酷的印章,宣告了遊戲的結束。


    薑安安猛地迴頭,茶館裏喧囂依舊,但柳延昭已經不見了。


    她勉強地挪了幾下目光,假裝自己在左顧右盼,而後才轉迴頭來。


    “這位……姑娘。”薑小俠斟酌著開口:“這個雅座我已經包下來了,不打算跟人分享。”


    無一錯一首一發一內一容一在一一看!


    女人靜靜地看著她,美眸幽幽,並不說話。但又有太多的故事,等待著翻閱!


    薑安安上身往後靠,把手揣進袖子裏,做出審視的姿態,實則已經做好了撕開青羊天契的準備。


    就像勝哥說的那樣——不叫家長是她的決定,叫家長是她的本事。


    她也不想灰溜溜的迴去。但更不會遇到無法解決的危險,也自己擔著。她又不是沒哥!


    “三分香氣樓,昧月。”女人終於開口,卻隻問:“你叫什麽名字?”


    “葉小雲。”薑安安壓著聲音道。


    葉是葉小花的葉,小是葉小花的小,雲是雲城的雲。


    薑安安生於鳳溪鎮,學藝抱雪山,師承葉小花,列名淩霄閣……這是她的“本”。也是後來兄長已經有了保護她的能力,卻也沒有把她從淩霄閣帶走的原因。


    在淩霄閣生活的年月,比在兄長身邊更多。那早已是她的家,亦師亦父的葉伯伯,也早就是她的家人。


    那位“橫推列國無敵手,萬古人間最豪傑”已經不在了,楓林薑小俠,也想用豪傑所傳道統,試承其名。


    這一路遊曆過來,懲惡揚善,謹言慎行,時刻審視自己,生怕弱了萬古豪傑的名頭,給葉伯伯丟臉。沒曾想一次好奇的迴頭,就陷自己於不可控的境地。


    江湖險惡呀!


    “葉小雲先生。”昧月施施然抱胸而坐,顯得優雅,更顯山巒:“您名字秀氣,長得卻粗糙。”


    薑安安低頭瞧了瞧,一眼就能瞧到桌底。


    在她分佇兩邊的武靴前,三分香氣樓妖女的長靴,正以二郎腿的姿態吊起。沒有多餘的動作,無聲的侵略卻已發生。


    她坐得是大馬金刀,對麵卻分外妖嬈。


    薑安安道:“名乃自取,誌也。貌乃天賜,命也。”


    昧月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閣下誌在閑雲?”


    “某誌在雲霄!”薑安安豪邁地道。


    “卻來雪原?”


    “來望世極。”


    “卻叫小雲?”


    “以小見大。”


    “好,以小見大的葉小雲先生。”昧月的眼眸輕輕一轉,便如月而掩,顯得神秘而危險:“與聞我三分香氣樓和黎國之間的機密,您不打算給一個交代嗎?”


    “我不是故意聽的!”薑安安下意識地說。


    又趕緊找補:“我什麽也沒聽到!”


    昧月輕輕地笑了起來,笑得人心搖曳:“小雲先生,我是願意相信你的。但是黎國的人不信呀!那個柳延昭,他本來打算把你……”


    她忽地湊近了:“你知道黎國有很多凍肉嗎?”


    “凍肉?”薑安安不解。


    “就是從很久以前冰封下來,從過去支援現在的那些雪國人。”昧月聲音幽幽:“在漫長的冰封時光後,很多人對現實的認知發生了衝突,精神不免失衡,身體也產生各種變化,變得有些……古怪。”


    這女人的講述方式,令薑安安略感不安。


    “什麽古怪?”她問。


    “比如渴血症。”昧月的眼神裏,顯露一種森怖,聲音也一點一點地下墜,仿佛迎她走下某個幽深的石階:“他們在月圓之夜,會長出尖牙,他們的指甲會變成利爪,身上會長出屍斑。他們常常會在陰影裏潛行,出現在年輕人的身後,張開布滿倒齒的血口……在這種時候,隻有新鮮的人血能夠——”


    “哈哈!跟你開玩笑的,小雲先生。”昧月坐了迴去,將笑容收斂,並且優雅地呷了一口茶:“黎國是個法度森嚴的國家,哪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薑安安好歹也接受過當世最頂級的修行教育,哪裏會怕什麽鬼怪,懼什麽妖邪。但剛剛的確是有些驚慌……麵前這女人的講述,就是能夠挑起人心之中的恐懼。


    涉於人心方麵的神通?


    薑安安猜測著。在久久不散的心慌之餘,又有被戲弄的羞惱。


    她可是抱雪山三大豪的老幺!焉能受此委屈?


    要問抱雪山三大豪是哪三大,薑望,葉青雨,薑安安是也。


    她本想組名“抱雪山四大豪”,但葉伯伯說什麽都不同意,問他為什麽,他也不說,隻說三大豪很好聽。還一個勁攛掇她把兄長的名字換下去,換成葉淩霄。說些“那又不是抱雪山的人”之類的話。在青雨姐姐麵前,又說“吾豈與小輩齊名!”……


    “昧月姑娘要是沒什麽事情的話——”薑安安看著昧月,本打算說‘這是我的杯子’,最終卻隻是道:“某就先走了。突然想起來我的狗還在家裏烤肉,我得迴去看著火。”


    昧月歎了口氣,狀似十分苦惱:“你聽到了我的秘密,我沒辦法就這麽放你離開呀!”


    “我再強調一遍,我什麽都沒有聽到。”薑安安非常氣憤:“我葉小雲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聽到就是聽到,沒聽到就是沒聽到!”


    “好啊你,葉小雲!”昧月柳眉一抬:“我對你已經足夠容忍,這麽機密的事情被你撞到了,也沒想過殺你滅口什麽的……你敢兇我!”


    薑安安瞪大了眼睛:“我哪有兇你?”


    “你就說你心裏是不是想兇我吧!”


    “葉某沒有這個想法——你為什麽這麽看著我?”


    “哦,看你一本正經的樣子,忽然覺得有點眼熟。”昧月表現得漫不經心。


    薑安安心頭一緊,盡量平靜地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昧月姑娘。”


    “是啊,初次相逢……算了,原諒你了。”昧月將鬥笠戴上,便優雅起身:“走吧。”


    薑安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去哪裏?”


    “你家啊。”昧月理所當然地道:“不是你的狗在家裏烤肉嗎?一起嚐嚐去。”


    薑安安磨磨蹭蹭地跟著出了茶館,猶猶豫豫地道:“咱們素昧平生,孤男寡女地迴我的住處……是不是不太好?”


    昧月在風雪中迴頭,薄紗上也籠了層霜:“你能把我怎麽著?”


    薑安安想了想,誠實地道:“在下不是昧月姑娘的對手。”


    “哈哈哈哈……”走在前麵的昧月,笑得肆無忌憚,笑得花枝亂顫。


    聽得出來她很開心。


    但又莫名的……有些難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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