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麽說,時間不能任由黃舍利撥弄。


    因為時間是曆史最根本的秩序,再完美的故事,也會被幻變的時間掀翻。


    幸虧時光逆旅的黃舍利,暫還未能登頂絕巔……不然這部史書,都難以在她麵前成立。


    左丘吾雖被薑望按在山河盤裏,卻也翻動春秋——


    那菩提樹下,忽然暗結塵網。


    這是左丘吾所獨創的秘術,【靜思何惘】。


    唯一的作用就是鎖住他人修行。若非黃舍利心開菩提,連這塵網也是看不見的。


    哪怕黃舍利臨陣登頂的機會是百中求一,左丘吾也謹慎地將“一”抹去。而後眸光一挑,拚著被薑望凍壞一根手指頭。也挑出一縷文氣來——


    那高穹之上,忽有黃龍下探。鱗如車輪,須似天藤。照得天光亂轉,笞得人海翻湧。


    儒宗三十六般文氣,他自然都修得完滿。唯獨此刻,諸般一化,以化龍文氣為顯。


    這文氣黃龍負勤苦之重,巍峨於天海之間,一霎就翻過白日夢橋,撲向凍結意海的冰棺。


    更準確地說,是撲向冰棺之上站定的黃舍利。


    黃龍吐息,千萬種儒家法術,如天瀑一般傾落。


    黃舍利滿臉是血,卻咧嘴笑看:“世間美人如美景,當登絕頂一覽之!”


    她以帶血的手,抹去那些塵網,血淋淋的眼睛,瞧著那萬般殺術。


    黃袍仿佛卷來了北漠的風沙,身如獵豹一般繃緊……卻隻聽得一聲——


    “我佛!”


    那雷音塔上的降魔杵,正滴溜溜轉。


    普度降魔杵上黃麵佛的笑臉,忽然間斂去了笑容。


    霎時間佛光普照,在洶湧的儒術瀑流前,莫名其妙又機緣巧合地出現了一個小老頭——這緣分本不存在,我佛強係之。


    老頭穿著舊棉衣,拿著長煙杆,半蹲在空中,像是剛剛務農歸來。身上曬得黢黑,額上皺紋深刻,汗滴連成了珠……瞧來人畜無害。


    但那隻做慣了粗活,以至於粗糙皸裂的手,隻是反手一抓,便輕易探進了儒術瀑流裏,將那條笑傲雲天的黃龍抓在了手心,像探入泥水,抓了一條小泥鰍。


    而後一仰頭,嘴一張,丟進去嘎嘣幾口,便嚼碎了咽下。


    在他那一代的洞真絕頂裏,四十歲以內的絕巔都未出現過,他們這些追求極致完滿的人,在洞真境界反複打磨,以期絕巔之後還能眺望超脫……


    中山燕文舍道絕巔,樓約墮修魔君,陸霜河阻道於執、這幾年才開始踏步……卻是隻有他,最後完成了舊願,圓滿成就。


    真個是百舸爭流,彼岸難渡。


    即便是反複磋磨過的極境洞真,也比不上洞真薑望曠古絕今的強大。可是絕巔的路,卻是早早就開始鋪墊。於草原乘勢而起,佛身先築,此刻他展現的,是遠非初證的強大。


    他將青煙嫋嫋的長煙杆挪開,低頭往下看,終於看到冰棺上滿身鮮血的黃舍利,那雙甚至有些憨實的眼睛裏,盡是心疼和憐惜。


    “老東西!”他陡然看向冰棺深處的左丘吾,眸光已如刀鋒般寒厲:“你敢傷佛爺的女兒?”


    左丘吾卻不看他,而是看向黃舍利:“失敬了,黃閣員。鬥昭帶刀,薑望帶劍,你……隨身帶個爹啊?”


    這確實不太說得過去。


    太虛閣裏的這些人,若真要出門帶上後台,誰後麵沒有七個八個真君?


    說好的太虛閣辦事,一有不對就叫爹……竟是什麽意思?


    “爹!你鬧啥呢!”黃舍利遇到生死危機都不退縮,這會倒是跳起腳來,臊得聲音都顫:“太丟份了,快走!”


    小時候老父親確實是總給她出頭,把膽敢跟她強的臭小子們好一頓揍。後來她自己就能把所有人揍趴下,老父親也就隻在對方家長找上門的時候出麵——要麽就說孩子的事情讓孩子自己處理,要麽就說……不服來幹。


    她的確不知道老父親修出佛像後,竟然寄神於降魔杵,隨身保護她……這也太不把她當高手了!


    “好好好,乖女兒,爹馬上就走。”黃弗連忙哄她,習慣性地先答應一切,但又冷冷地看著左丘吾:“等辦完這件事——把這老東西殺了,就沒人知道爹來幫過你了。好女兒,你丟不著份。”


    他又有幾分得意,大聲道:“善哉!善哉!”


    看著這對父女,左丘吾還能笑出來:“你這燒火和尚不要麵皮,黃舍利可是太虛閣員,時代驕子!爾今在勤苦書院裏,自有青史為書。掩耳盜鈴,可乎?”


    黃弗麵上掛住佛陀笑,眸中兇光轉,合身便往下跳:“你們這些酸書生,寫雪不見雪,寫風樹枝低!七彎八繞,忒不爽利,寫得佛爺很不滿意——今來改幾筆!”


    “爹!”黃舍利怒目以對,非常不滿意老父親出手,似要將其逼退,可手上一抬,卻將普度降魔杵丟了過去:“仗勢欺人便如烈火燎原,殺人越貨當趁月黑風高——要辦就辦利落些!免得笑也被人笑了,好處卻沒拿到。”


    “好女兒!”黃弗人在空中,已顯佛陀寶身,一把握住降魔杵,毫不猶豫地往下紮——


    惡狠狠似老農鋤地!


    左丘吾“時身”所在的每一頁曆史,都像老農侍弄的田地一般,被翻了過來。


    翻地一時春秋。


    鬥昭正在那裏劈頭蓋臉地一頓砍,從儒家刀砍到墨家刀,昔日【無名者死】,百家奪門,他倒是博采眾長。此刻殺將出來,漸而融貫一身,越鬥越勇,越殺越酣暢,眼睛都燃起金焰。


    陡然間這勤苦書院史冊裏的每一個時空,都天翻地覆。


    諸世為田畝,老農壟上行。


    黃弗提杵為鋤,出手又快又狠。他使的佛門神通萬分慈悲,招招送人圓寂,甭管願與不願,挨著就要送一程西天。


    棱鋒擦臉而過,戰血沸騰的鬥昭,也不免冷汗一驚,這詭異的佛力,竟在他的金身久久留痕。


    他大開大合的刀路,一時斂了幾分,牙癢癢終是沒有罵出聲來,隻道:“黃佛主,莫要誤傷了我!”


    “恁是多話!”黃弗不耐煩地快步而走:“這勞什子春秋,春秋俺也讀過——無非是春種秋收!哪個是秧,哪個是草,佛爺看得清楚。莫要鹹吃蘿卜淡操心!”


    這要不是同僚黃舍利的爹,鬥昭斷不至於這樣好說話。


    撇了撇嘴,一步驟抬:“此間太亂,換人來耍!”


    倏然一刀劈出白練,那霜色的一抹掛在天邊,化作白日夢橋。


    說話間他遙看薑望一眼。


    那已經凝為冰棺的靜海,也被斬出一條冰棱,飛躍在空中,驟而鋪成了浪濤,翻湧在橋上。


    看薑望的這一眼,不是要他幫忙,而是叫他……不要攔。


    白日夢橋,潛意之海。


    陰陽貫通,三途橋現。


    蔚藍的波濤如龍纏白橋……這【三途橋】,橫跨了春秋簡。


    鬥昭一抹刀鋒,躍身於橋上,白衣勝雪的重玄遵,恰與他迎麵。


    橋的那一頭,禮崩樂壞,魔氣滔天。


    橋的這一邊,白橋冰棺,史書翻頁。


    薑望已經在事實上將所有人的潛意之海都連在了一起,鬥昭單單將重玄遵的潛意剜出,與之……換了春秋。


    在這裏殺得憋屈,還要給黃舍利麵子,忍一忍黃弗,戰意不得舒展。聖魔那邊,總沒有誰要顧忌?


    他是殺起性子,越鬥越狂,重玄遵直指本真,斬卻諸妄,卻是更適合這邊。


    於是橋上便錯身。


    這移形換影是鬥昭臨戰決斷,異想天開,重玄遵卻像是準備已久,配合默契。錯身來時,便月上中天。


    每一頁史書都被降魔杵掀開,每一頁史書都有明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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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弗說“秧”和“草”,話糙理不糙。他也月照古今,抬刀來尋……左丘吾最重要的那個“人間”。


    ……


    ……


    就在薑望以【如意·千秋棺】凍結左丘吾於潛意深海的同時,劇匱也來到了湖心亭。


    李一的身形仍然靜立於涼亭頂上,像那嘲風的塑像。一劍貫穿古今,雨珠都繞他而過,但身形又飄渺恍惚,時隱時現,顯然不止在此間。


    左丘吾已經被卷走了,湖心亭中的那張石質棋桌並沒有靜止。


    棋局仍然在繼續。


    劇匱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進來,走到石凳已經移走的空邊,又慢慢地坐下來了——橫平豎直的“規矩”,交織成囚籠,立成了他的方凳。


    明明是純白的【法無二門】鎖鏈,明明交織鏈籠,鎖鏈與鎖鏈之間都留有很大空隙,這鎖籠之間究竟囚著什麽,卻無法看見。


    隻隱隱聽得不肯罷休的撞擊聲,似鎖了什麽惡獸。


    左丘吾帶走了那枚虛懸不落的白棋,重玄遵接雨離亭前,又隨手續了一子。


    現在劇匱坐在這裏,成為執白的棋手。


    他坐得板正,不太像在下棋,像開堂問審。


    衣角似鐵,不受風吹,亭外的雨聲他也不琢磨,他自小不是個傷春悲秋的人,隻知繩矩有責。探手自棋簍中,如拿“斬”字令,拈出一枚白——他的白棋上電芒閃耀,隱有天刑之威。


    他拈著白棋,像拈著一柄開天的斧頭,斷頸的鍘刀!威嚴森怖的氣息,似將這湖心亭變成了法場。


    可他的眼睛卻是靜而無瀾的,默默注視著棋盤上,黑子的落點。


    嗒嗒嗒,雨敲涼亭有閑聲。


    咚咚咚,子落棋枰,竟如戰鼓鳴。


    劇匱下起棋來。


    雨落閑棋,本是悠閑滋味,可此時棋盤上的黑白二子,儼然如戰場廝殺,定要分出生死。


    黑白兩條大龍已經纏殺在一處,眼瞅著將分出一地勝負……


    最新飛出來的那顆黑色棋子,卻驟停在空中,其間有悠悠的歎聲——


    “換人了啊。”


    劇匱並不說話,隻懸棋而待。下棋的過程,是他理解“規矩”的過程。棋上搏殺的每一步,都幫他更理解勤苦書院裏所發生的一切。令他感受左丘吾坐在這裏為何而爭,對麵的棋手又是為什麽落子。


    他的【黑白法界】,正在“立矩”。


    他將審判這棋局。


    黑色的棋子繼續說話:“觀棋如人。左丘吾長考後的那一子,本該是絕情的一‘斷’。可是落下來後,卻是羚羊掛角的一步,渾然天成,那種瀟灑隨意,左丘吾一生都不會有。我以為這就是接下來的對手了,但那一子之後,風格又變——你下棋是鐵索橫江,步步為營,嚴謹、冷厲,又殺機四伏。


    黑棋在棋上歎:“想不到我這苦中作樂、萬載一隙的隔世之弈,還能見得如此精彩的來客。”


    劇匱靜思片刻,他所拈住的那枚白色‘法棋’,終於也發出聲音,隻是威嚴又淡漠:“先應手的那人,的確是大國手。不過我的棋很平庸,隻是些笨規矩,當不得先生所說的精彩。”


    “若你的棋竟會被稱為‘平庸’,則棋道亡矣!”黑色棋子裏的聲音道:“左丘吾從哪裏找來的好幫手?他已完成當年的豪言,將勤苦書院帶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竟然已經培養出這樣的人才嗎?還是為他人作嫁衣裳,與虎謀皮,借火焚書呢?”


    劇匱不動聲色,通過棋子迴應:“先生以為呢?”


    黑色棋子裏的聲音道:“你們兩個,應該都是近三十年才成名的。”


    劇匱若有所思:“先生困在這裏,已經三十年?”


    黑色棋子裏的聲音倒是很平靜:“從道曆三九零一年算……應是如此。今年是道曆新啟三九三一年,對嗎?”


    劇匱心中一動。


    《史刀鑿海》所記的曆史,是自道曆新啟而始,至道曆三九零零年而終。


    整部史書結卷落筆的時間,正是道曆三九零一年!


    而司馬衡從此以後,再未出現在人前。


    有人說他在閉關潛修;有人說找上門來要改書的人太多,他煩不勝煩,便躲了起來;有人說他追尋真實的曆史去了……


    說法有很多,唯一能夠確認的真相,是他再也沒有露過臉。


    《史刀鑿海》當初定下的是一甲子一次修訂,很多人都在等待三九六零年的新篇。


    這已經過去的三十年裏,有太多驚天動地的故事,但也要真正落在史書上,在《史刀鑿海》的書頁裏體現為文字,才叫人信服。


    可是司馬衡,還會再出現嗎?


    “如果我沒有看錯,您此刻應該陷在一片特殊的時空裏。歲月不流,時如靜海。”劇匱謹慎地道:“我在您的聲音裏,感覺不到時光。”


    黑棋裏的聲音靜默了片刻,似有一聲微不可察的苦笑。


    “這是我早年發現的一段特殊時空,這段時空遊蕩在能夠埋葬光陰的‘曆史墳場’中,我稱它為‘迷惘篇章’。我曾經依靠它,逃脫了許多次曆史危險。一度以為它也是我的書頁。”


    這人說道:“人不免將僥幸視為才能——現在我就困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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