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吾有問題嗎?”連接太虛閣八人潛意之海的白日夢橋上,蒼瞑的黑袍隨海風一起飄卷,他出聲問道。


    因為蒼圖天國的經曆,他不僅懷疑左丘吾,還懷疑勤苦書院那位祖師宋求實。


    “存疑。”黃舍利坐在橋邊,雙腳垂對意海波濤:“目前隻能確認,他也和我們一樣,是翻書的人,而不是書裏的人。”


    “以左院長的實力,在時空深陷來臨的時候警覺並掙脫困境,行走在一頁頁時空片段裏保留書院火種……”劇匱慢慢地道:“這是完全有可能做到的。”


    “但他並沒有傳遞消息出來。”秦至臻分析道:“如果左院長能夠成功逃脫,哪怕隻是成功傳遞消息,書山應該早已經解決問題。”


    “嗬嗬。”鬥昭冷笑了一聲。


    “也存在左院長做了足夠多努力,但自己最後沒能逃脫的可能。”劇匱道。


    “說到這裏,書山的人呢?”秦至臻問。


    勤苦書院出現了如此巨大的變故,書山不可能不管。


    既然如照無顏所說,幾位院長都登上書山,那定然是奔著解決問題去的。


    姚甫也好,陳樸也好,白歌笑也好,都是能夠擔得起責任的真正宗師。


    那麽……書山的人在哪裏?


    幾位大宗師何在?


    難得有一次動靜的【子先生】,又在做什麽?


    “可能他們也在解決問題吧。”黃舍利道:“和我們在不同的書頁中。”


    “這個崔一更呢?”鬥昭一手拄刀,半蹲在橋頭。


    “真的。”李一說。


    “我也傾向於他是真實的那一個。”薑望道:“卞城閻君看到的崔一更,應該也是翻書者,但偽裝成那頁書中本不會出現的人,是對那頁曆史有什麽忌憚麽?”


    “那頁曆史有什麽不一樣?”劇匱問。


    薑望搖搖頭:“打個招唿就失去聯係了,沒法觀察更多。不過那頁書裏人很多,來來往往的。”


    秦至臻若有所思:“看來對勤苦書院的弟子而言,那是一段相對安全的時空……”


    眾人都聽懂了他的未言之言——若最後是將這頁時空作為曆史,那麽勤苦書院的結局,就是相對完整的。


    “說起來……薑兄怎麽對時空也有這麽深的認知?”黃舍利歪過頭來,臉上帶笑:“偷偷補課了?”


    重玄遵無聲的歎息。


    薑望張了張嘴,正要簡短說一下隨手燒了蒼圖神的故事。


    蒼瞑已經先開口:“蒼圖天國深處也有時光海,我們去年才從那裏迴來。”


    黃舍利瞪他一眼:“下次不要搶答。”


    “走吧!”潛意海外,月門之中,薑望拍了拍崔一更的肩膀,率先走進了門後的春天。


    眾人緊隨其後,魚貫而入。


    這一次薑望再不保留,行走之間,霜雪滿天,若有所阻,抬眼便是焚燒了“文字照壁”和“六爻山河禁”的三昧真火。


    他走過的季節隻有冬天!


    凜冬仙術讓該蟄伏的蟄伏,將該封存的封存。


    極致的見聞,對崔一更的了解……已經深刻認知這片時空的三昧真火,真個無往而不利,將一道道精心設計的考題分解,任是什麽,一焰即焚。


    若有那實在頑固的考題、也代表這片時空還有新鮮的認知,重玄遵便上前一刀。


    “黃閣員。”崔一更在隊列裏亦步亦趨,小心地問道:“現在咱們是去哪裏?”


    黃舍利觀察著四周環境,漫不經心地道:“把你這一頁書翻到頭,去看看其它書頁的內容。”


    “我的人生隻是一頁書麽?但為何會如此……”崔一更問。


    “這是時空錯亂,曆史逆流才產生的問題。你們勤苦書院號稱‘史學第一’,有糾正曆史的責任,應該懂得這些。”黃舍利終於又把視線放迴他身上:“應該我們問你,在變故發生前,勤苦書院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嗎?”


    以時間為區分的時空片段,和以具體人物為區分的時空片段,就像史書之中“編年”和“紀傳”的區別。


    崔一更當然能夠理解。


    “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我總歸日複一日的修煉,書院裏的雜務都不找我,擔子都是先生們擔著……”在得知自己所見並非唯一曆史後,崔一更整個人也活了過來,開始積極思考真相:“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麽好好的勤苦書院,會突然變成史冊。”


    “你剛剛說什麽?”站在【諸外神像】上的蒼瞑突然迴頭。


    那驟然睜開的、似琉璃裂隙般的眼瞳,叫崔一更吃了一驚。“我說……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


    這時候的蒼瞑已經吞食了足夠多的毀滅之力,對這片時空裏勤苦書院的滅亡過程,有了足夠深刻的感受,唿吸都變得十分寒涼。搖了搖頭:“不是這句。”


    崔一更斟酌著道:“好好的勤苦書院,為什麽會變成史冊?”


    是了……


    蒼瞑的五官始終藏在麵罩之下,唯一露出來的雙瞳也如器物一般不體現情緒。但他一直都在認真地思考整件事情——太虛閣裏的每一個人,都很關心鍾玄胤的安危,隻是表現不同。


    “為什麽?”蒼瞑駕馭【諸外神像】,一霎橫天而起:“因為把享譽萬載的勤苦書院,變成一卷史書,正可以鋪墊為台階,讓那人跳出絕巔,走向最後的超脫路!”


    他想明白了最後一節,已經確認這就是真相,恐怖的毀滅力量在神像的血眸中凝聚:“我想我明白為什麽書山要封鎖消息、關起門來解決問題。因為這人一旦永證,那也是儒家的超脫。自儒聖沉眠,欽文王犧牲,儒家已經很久沒能發出聲音。無論成或敗,書山都不希望外部力量幹預。”


    大牧欽文王施柏舟,當年因為執意與大牧女帝成親,入贅草原帝室,一度同書山決裂,後來有了些關係緩和的跡象,可施柏舟很快就戰死天國。


    所以草原無論是王庭那一派,還是神教那一派,其實都不怎麽待見書山。


    眾人行進的速度非常之快,幾息時間就連過三重門,寒霜爬上屋簷,焚真的火焰在空中飄飛,走在最前麵的薑望,於此迴頭:“如果那個人要以勤苦書院為代價超脫,以我對陳樸院長、白歌笑院長的了解,他們都不會同意。”


    “我跟姚甫院長比較熟悉。”秦至臻也道:“姚院長磊落隨性,心懷大義,絕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妥協。”


    “那麽【子先生】呢?誰了解【子先生】?他是儒門的一個符號,他的性格並不重要,但他思考問題的角度,一定是站在整個儒門的利益層麵。”身在大楚,天然瞧書山不順眼的鬥昭,也附和了蒼瞑的看法:“即便幾位院長都如你們所知的人品端正,愛護芸芸儒生。但有沒有可能就是【子先生】故意請他們上山,以此拖延時間?”


    “可能性存在。”劇匱說。


    重玄遵還在獨自往前走,大袖飄飄,見題一刀。


    什麽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無論多麽晦澀的問題,答案總是和問題一起出現。


    太虛閣裏的每個人,時間都很寶貴,誰耐煩在這裏參加考試,一耗十天半個月——


    無非解題的過程,是了解的過程。隻不過是有著對鍾玄胤的關心,投鼠忌器罷了。


    現在他們都已經了解得差不多了,便要平推此世。


    隻是還需要一點細節的確認,而用來彼此確認的這點時間,也差不多夠重玄遵把崔一更所延伸的曆史片段打通。


    幾位太虛閣員你一言我一句,不斷擊破崔一更的認知。他略顯茫然地跟上:“你們說的‘那個人’……是誰?為什麽突然說,有人要借此超脫?”


    崔一更完全不明白,怎麽過關斬將的答題環節,忽然就進入了終考。他距離超凡的終點還很遠,不清楚站在那樣的位置,身前已經沒有遮眼的浮雲。所眺者無非無盡的遠處,和現世極限外的高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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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勤苦書院當然是天下大宗,有輝煌的過去,和仍然強大的今天。但對現在的太虛閣來說,已經不太夠看。


    當八條巨鱷跳進勤苦書院的曆史,這座小小的水池內部,其實也沒有多少騰挪的空間!


    “因為對現在的他們來說……”黃舍利迴看一眼:“除超脫無大事。”


    有人裝神弄鬼,挖空心思布置了不知多少難題,一道道的羅列,惑人心神。但以太虛閣橫推四海的力量,完全可以掀了這屋子,劍指一切問題的根本——已經確定了鍾玄胤不在這片時空。


    “現有的超脫我們都認識,未知的超脫有可能正發生。既然我們都已經卷進來,彼方還在藏頭露尾,遮遮掩掩……總不可能隻是誰在嚐試登頂絕巔。”秦至臻總是走在最後的,他說著往前麵那個穿青衣的人努了努嘴:“僅僅絕巔的話,不管在哪裏證道,那位一劍就攔下。”


    崔一更默然!


    劇匱在這時候問:“你們勤苦書院有沒有比左丘吾更強的隱世大儒?大家都以為他死了,實際上還活著的存在。比如宋求實?”


    崔一更心中波瀾難止,一濤翻過一濤,搖了搖頭:“隱世的先生,應該都在書山。至於宋祖師……至少我沒聽說過他老人家還在。”


    劇匱也並不指望他能給出什麽隱秘,很直接地道:“如果沒有的話。我們所討論的‘那個人’,要麽是左丘吾,要麽是司馬衡。”


    崔一更很難接受這樣的結果。


    左丘吾是他敬愛的院長,司馬衡是所有修史者的精神領袖,更是勤苦書院的金字招牌。無論哪個變質,都讓他傷心。


    可是想到自己三百多年的枯耗,被封鎮被鎖住修行……所見的一切線索,都向那個結果靠近。


    其實還有一條更清晰的思路——既然已經確認勤苦書院的變故,和書院內部有關。隻消再問一句,勤苦書院裏,誰能夠這樣波瀾不驚地按住鍾玄胤。


    答案其實也很少!


    因為今天的鍾玄胤,也已經站到絕巔門外。


    “既然大家已經達成一致……”蒼瞑那藏在長袍下的手,輕輕一推,【諸外神像】直接血眸橫掃,毀滅性的力量如一柄無限延展的血色光劍,瞬間將天地四方都劃遍。


    什麽紅瓦白牆,什麽小橋流水,什麽亭台樓閣……都似那裁紙的一截,紛紛揚揚,灑進不斷飛流的時光裏。


    抬眼間一個世界就毀滅,而蒼瞑的裂瞳之中,有血光流隙。


    薑望瞥過這一幕,暗暗讚歎。


    蒼瞑的眼睛在神瞳自裂後,有兩種發展方向,一個是更針對神明的滅神之力,一個是更純粹一些的毀滅之力。他現在明顯是向後者發展。


    由崔一更所延伸的曆史,隻剩下時空碎片在眼前飛轉,漸而散遠。腳下是唿嘯而過的色彩斑斕的曆史碎片,數不清的故事在其間載浮載沉。


    眾人都立身不動,身處唯一一片保留下來的穩固空間——這當然是秦至臻的傑作。


    他鎖定虛空,使之如筏,承載眾人在歲月的亂流上漂浮。


    而黃舍利在最前方尋光覓影,她是掌舵的那一個。


    重玄遵這時已經收了刀,仍拿著那卷青簡在看——他解題的時候便是一手書一手刀。此刻刀離手,書不離手,瞧來真是相當風雅。眾人皆曆險,獨他似踏青。


    劇匱發現了不對:“李一呢?”


    薑望道:“他去追左丘吾了。通過剛剛在一心劍裏捕捉到的痕跡。”


    鬥昭乜著他:“他還特意通知你了?”


    薑望聳聳肩:“我猜的。”


    他當然不止是猜測,在李一離開的第一時間,他就已經發現。


    並且他的如意仙念正沿著崔一更這頁曆史的裂隙,在整個勤苦書院的史冊裏蔓延……


    “你們……要阻止這件事情嗎?”崔一更想了又想,終是問出這個問題。


    鬥昭迴頭看他一眼:“你要阻止我們嗎?”


    “不要嚇唬他了。”薑望往前一步,阻隔了鬥昭的視線,對崔一更道:“崔兄讀的書比我多,對錯不用我來教你。我也不說什麽大道理,隻說一件事——鍾玄胤是我太虛閣的人,我們太虛閣對他負責。”


    “左丘吾也好,司馬衡也好,甚至【子先生】……無論那人是誰,有多麽恢弘的理想,不允許他用我們的鍾先生做耗材。”


    他平靜地說完這宣聲,溫聲道:“要不要我先送你出去?”


    崔一更躬身對他一禮:“無論結果如何……請讓我看見。”


    眾人再不言語,而鬥昭隻是撇了撇嘴,直接往前一步,跳出這片穩固空間,殺進了時空的亂流裏——


    這時空雖然複雜,亂流更如刀斧。可戰鬼之身,橫渡其間,任由時光潑灑,哪有半分傷痕。


    他看到劇匱的雷電早就取代了崔一更時空的雷霆,進而向這部書院史冊裏的每一頁擴張。也注意到蒼瞑在毀滅一世的同時,亦於諸世顯形,滅神之神像,竟也有神的蔓延。秦至臻看似隻是老老實實地維護這片空間,實則煉虛延展,空間早已連著空間……台上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手段,他鬥昭又豈會落後於人?


    他不去尋那麽多複雜的線索。


    勤苦書院立宗超過四萬年,以此身橫渡曆史湍流,他隻問——何人堪受此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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