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訪客,到此何求,報上名來!”


    高大的牌樓之下,兩列白骨甲士執戟而出,鋒刃猶寒。


    白骨神域在極盛之時,綿延九萬裏。


    不是白骨尊神的實力,不足以占據更廣闊的領土,隻是彼刻的祂,僅需要這九萬裏來彰顯尊貴。彼刻貧瘠的幽冥大世界,多占個幾萬裏地,也不見得有什麽產出。


    在最衰弱的時候,偌大的白骨神域,自然隻剩一座被搬空了的白骨神宮。


    直至有一天,天人法相自幽冥天道而降。


    名傳諸界的薑望,自不會在幽冥大世界有什麽爭雄拓土的野望。


    所以後來的白骨神域,始終也隻有方圓九百裏。純粹是劃一個圈子,不叫諸方打擾。


    曾經的幽冥神祇,都是各家自掃門前雪,從不會來打擾。幽冥神祇之下,更不會過來送死。便有那實力強大,能夠同薑望爭鋒的陽神,也不至於沒腦子到來同薑望爭鋒。


    在冥世向現世靠攏,諸神降格之後,有眾生僧人坐鎮的白骨神宮,更是成了幽冥禁地。


    白骨神域裏遊蕩的小鬼,都要比別處多幾分聲量!


    是以來者雖然氣質不凡,很見危險,這些白骨戟士卻也沒有什麽畏縮之態,反而個個挺直了脊骨。


    披發男子隻道:“尹觀。”


    尹觀是誰?


    白骨戟士麵麵相對,幽冥世界裏的大人物,無非天虞、旗韶、暮扶搖、血雷公等陽神天鬼,抑或閻羅寶殿裏的那幾尊大君,倒是真沒聽過尹觀這個名字。


    許是從現世過來?


    自冥世升華後,現世訪客的確是多了起來。那些昔日閉門自守、老實享受永恆的幽冥神祇,今降格為陽神,反倒是一個個都活潑起來,多方交遊。主動去現世的也不少哩。


    身歸白骨神宮,被懂事的陰山鬼叟反複教導,又兼尊主低調,長期關門自修。這些白骨戟士縱是不識來客,也不至於跋扈欺辱,隻是謹慎地去傳報。


    片刻之後,白骨神宮大主管陰山鬼叟,便疾速飛來。


    “秦廣大人!”他直接拜倒!


    作為白骨神宮新主的第一個效忠者,陰山鬼叟現在也是幽冥世界裏的大人物,雖從真神境界跌落到了假神境界,那些從陽神跌落下來的真神,也輕易不敢對他大聲。


    更兼如今白骨神宮之主,顯名為薑望。受其教導,真神有望。


    等這一步跨出,可就是現世位格的真神!


    別說這些白骨戟士,整個幽冥世界,也都極少能見得陰山鬼叟的卑微姿態。


    這是何方神聖?


    兩列白骨戟士,俱都拜倒。


    “薑望呢?”尹觀語氣隨意。


    這話一出,白骨戟士們埋得更低,頭骨都快鑽進地裏。


    而陰山鬼叟直接帶路:“尊上正在修煉,午時是他放開神念,接收冥世訊息的時間。算算時間,很快就到了,請隨我來。”


    自入主白骨神宮以來,尊上劃地自修,並不與諸方交流——早些時候倒是四處問過白骨尊神的信息,後來問不出什麽,便不再走訪,隻關起門來修煉。


    誰能直入白骨神宮,往來無阻?


    眾生僧人在入關之前,特意留下了“尹觀”這個名字。


    當下一前一後,來到正殿之外。


    陰山鬼叟就此停步,尹觀繼續往前,踏入大殿之中。


    大殿空幽,燭台多枝,禪坐在正殿大椅上的眾生僧人,有一種時光獨往的寂寞。


    被尹觀的氣息一觸,聽得入殿的腳步聲,他便睜開了那雙有些渾濁的眼睛。


    眼神恍了一恍,其間的迷茫漸漸散去,歸複為一種寧定。


    “你來了?”他對尹觀的到來並不意外,隻是道:“我以為你多少還要休養幾天。”


    “還沒有完全恢複,但已經足夠了。”尹觀語氣平淡。


    “有些事情不好隔夜。”眾生僧人表示理解。


    “剛剛看到我的時候,你在想什麽?”尹觀反倒關心起他來:“情緒好像不是很對。”


    眾生僧人抬了抬眼睛:“許是在這裏坐得太久,也想得太久了,有那麽一個瞬間,我以為是白骨走了進來。”


    白骨尊神的痕跡,好像在幽冥大世界裏永遠地消失了。


    若非他還記得楓林城裏發生的一切,還堅持保留了這座白骨神宮,恐怕都要懷疑是否真有這樣一尊幽冥神祇存在。


    或許終有一天,沒人記得白骨尊神了,但是他會記得。


    他會比白骨尊神最虔誠的信徒,還要信仰白骨尊神更久——直到祂徹底死去,甚至死去也不能忘懷。


    所以這裏還是白骨神域,此處還是白骨神宮,關乎白骨的所有,他真誠地為白骨保留。


    白骨消失後的幽冥世界,他是最真心惦念白骨的人!


    但茫茫人海,尋蹤確然渺茫。尋一個有心隱藏,且曾有超脫眼界的存在,難過海底尋針。


    哪怕他和王長吉一直都沒有放棄——


    王長吉尋到了黃泉,也在黃泉邊上蹲守了很久,最後一無所獲。後來他帶著黃泉去了東海,這黃泉又被【執地藏】引入冥府,在【執地藏】敗亡後,才迴到王長吉手中。


    可是黃泉的波折未能流經白骨。


    可是白骨相關的線索,卻並不在黃泉裏存在。


    曾經雄踞一世,俯瞰人間,如今樓頹殿塌,鴻飛冥冥!


    尹觀站在殿中往迴看,懸燈靜照的白骨大殿,寂寞地亮堂著。白骨大殿的殿口,像是通往未知的天外。


    人在此處眺望,的確是會期待一些什麽。


    “我等了祂很久。”眾生僧人平靜地道:“我一直坐在這裏,我在想,祂會怎麽想,祂在想什麽。”


    “你下來。”尹觀迴身說道:“換我想。”


    眾生僧人也就真個從白骨神座離開,換尹觀坐上去。


    尹觀的長發,如披在白骨神座上的黑緞,他端坐在彼,雙手搭在兩側的骷髏頭骨上,眸光靜靜燃燒。


    “我是白骨尊神,囿於幽冥大世界的先天禁錮,不得躍升,一直在尋找真正的永恆路徑。”


    “跟那些早已被掃滅了心氣,徹底接受現實的幽冥神祇不同,我從來沒有放棄過更強的道路,我從來不滿足虛假的永恆。”


    “經過不知多少年的歲月,我終於找到了辦法。”


    “而後我堅定地前行。”


    “當我費盡辛苦,舍棄在幽冥世界裏已經擁有的一切,終於降身到現世,擺脫了幽冥枷鎖——卻發現幽冥枷鎖已經不存在了。整個幽冥大世界,在世尊的遺願下躍升。”


    “我會是什麽心情呢?”


    “我曾是真正的強者,擁有過接近偉大的力量,我也必然有真正強者的心態。”


    “我也許會沮喪,但隻是片刻的。我也許會懊惱,但不是針對自己。我相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相信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幽冥神祇降格為陽神,有了真正躍升現世神祇的可能——但祂們絕無機會。因為陰陽貫通之後,祂們更是生活在人族的眼皮底下。要真正得到人族的認可,繼續往前走,需要努力和時間。而我,已經是人族的一部分。”


    “人族大益是益於我。”


    “如果可以,我會永遠地做個人。永遠不再牽扯曾經身為白骨尊神的一切。”


    尹觀說到這裏,眸光裏的碧火便靜止,也抿了唇。


    他明白,或許薑望永遠找不到白骨尊神了。


    連黃泉都能割舍,白骨降世身根本就割舍了幽冥神祇的所有。


    到底是仇人過於強大、難以企及更痛苦,還是仇人失落於人海、完全找不到了更痛苦呢?


    尹觀本想這麽問薑望,但最後沒有。


    因為他知道,這兩種痛苦薑望都經曆過。


    痛苦實在沒什麽可比較的。


    眾生僧人隻是道:“考不考慮在幽冥發展?白骨神宮可以交給你。”


    冥世升華後,已經成為一塊誘人的香饃饃。現世諸方勢力,都盯著這裏。雖未有哪方正式下場,暗流已經洶湧。想要從中奪一口食去,其實千難萬難。


    好在眾生僧人占據白骨神宮,是在冥世升華之前就已經成為現實,現今也還是被諸方承認。


    地獄無門的秦廣王,的確很適合在冥世發展。冥世廣闊,大有可為。


    但尹觀隻是搖了搖頭:“我不習慣在一個地方待太久。”


    眾生僧人默然,而後又道:“那麽,走吧。”


    尹觀從白骨神座上起身,走在前麵。


    一步踏出白骨神宮,再一步,已見恢弘大殿在眼前。


    冥世深處有寶殿,名曰“閻羅”!


    【執地藏】初創冥府所賦予的神職,被後來的冥世認可接納。


    【真地藏】對冥世的救度,也有一部分通過閻羅寶殿來完成。


    在今時今日的冥世,閻羅寶殿有著相當關鍵的地位。


    就比如在冥府獲得神職的幾位閻羅大君,在幽冥大世界升華之後,並未如其他神祇一般降格,可見意義之重。


    但尹觀不請自來,踏足大殿之外,沒有半點猶豫地推門:“佘滌生,你該來見我!”


    閻羅寶殿共有十殿,【執地藏】初創冥府時,五殿有主。


    其中第十殿轉輪殿是最強的一殿,因為最早皈依於【執地藏】,得到了最多的支持。在冥府誕生的過程裏,享受了最大的好處。轉輪王是貨真價實的陽神,在今日之冥世,更是絕對的一方霸主。


    尹觀推開的就是轉輪王所居的肅英宮!


    此刻的肅英宮中,轉輪王一身閻羅冕服,端於閻王大座,曾經削瘦蒼白的臉上,也養出幾分尊貴和威嚴。殿中還有一人,是一個頭戴武士巾、身穿黑絹箭衣的男子,二者正在商議什麽,一同為撞開的大門所驚!


    直到長發垂踵、綠眸妖邪的秦廣王,走進了陽神所主的肅英宮,轉輪王那些收用不久的陰神鬼差,才驚起反應,從四麵八方湧來——


    可卻在靠近尹觀的過程裏,就化作縷縷碧煙!


    煙絲如垂柳,將這座宮殿妝點出幾分溫柔。仿佛春至也。


    “首——尹觀!”轉輪王悚然站起:“你怎麽來了!”


    碧芒如群蛇,攀殿而遊。


    整座堂皇璨然的肅英神宮,瞬間晦暗!極致的死意,如怒海般侵蝕一切活物。也壓製了名為【轉輪】的冥世神柄。


    此處有神君,神君亦臣於死也。


    遊蛇窸窸窣窣的聲音,仿佛刑刀磨頸!


    輕易壓製了這座神宮的尹觀,卻是淡淡地看了那身穿黑絹箭衣的男子一眼:“曾為墨家棄徒,現在也能坐下來和墨家談話了!看來轉輪聖王,確實是個不平凡的位子,讓你有了太多的本錢。”


    他說著,將視線甩迴佘滌生身上:“難怪你還敢問我,怎麽來了。”


    他的視線直接是兩柄劍!


    兩柄碧色慘然、骨架嶙峋、燃燒著綠焰的劍,隻為尹觀眸光一轉,便洞穿了佘滌生的胸骨,將這位轉輪王釘在了轉輪大殿的高牆!


    萬仙宮之正傳,這是尹觀的閻羅仙眸。


    兩柄焰劍將轉輪王神職封鎖,瘋狂絞殺他的神力,更有碧色的符文,通過劍身向佘滌生全身蔓延。


    佘滌生認出來,這些符文的模樣,就是他留在楚江王身體裏的那些——


    這是怎樣深刻的記憶?!


    能夠忍受中央天牢的酷刑,佘滌生有著足夠的堅韌,可是在尹觀的眸劍之下,他釘在牆上打顫:“首領!冥世無主,秦廣失尊,【執地藏】已死,我等仍願奉您為君!煌煌大世有如此之良機,何不為冥天子!?”


    同為衍道境界,一個是神職所拔升的陽神,一個是開道的咒祖,根本算不得一個層次。在尹觀麵前,他佘滌生完全不具備反抗的能力!


    尹觀仰看著被釘在高牆上的這位正在拚命掙紮的轉輪王,不發一言,削身如劍,隻在高闊的大殿裏慢慢往前走。


    在他身前的一切,都顯出可悲的衰態,紛紛自毀而盡死。甚至隻是一架屏風,一根殿柱。


    咒祖臨道,萬事皆死!


    這條路並不長,但尹觀走來的每一步,都在熬殺時光。


    佘滌生大喊:“我受地藏所敕,有功於冥世,祂不會允許你殺我!秦廣!冷靜些!”


    “地藏嗎?”


    這時有個聲音入殿。


    隨著聲音走進來的眾生僧人,倒是比咒祖有溫度得多:“地藏已經被我勸走了。”


    他一邊說話,一邊隨手關門:“現在的地藏不是一個具體的人。你陽神的位格,就已經是【真地藏】對轉輪王的庇護。但轉輪王是轉輪王,佘滌生是佘滌生,這個位置,不是非你不可。”


    眾生僧人語氣溫和,有幾分慈悲:“我解釋得這麽清楚,希望你也能夠冷靜一些,好好瞑目。”


    他說到這裏,門關了一半,看著那位在肅英宮裏不知做什麽的墨家真傳墨文欽:“要不你先走?”


    墨文欽拱了拱手:“薑真君!可否賣墨家一個麵子。佘滌生乃墨家門徒,身上有墨家極——”


    尹觀轉迴來的冷幽目光,叫他住了嘴。


    “你不敢跟尹觀要麵子,因為知道尹觀很瘋。卻能夠跟薑望開口,因為知道這是一個願意講道理的人。”尹觀咧了咧嘴:“你在欺負人,你知道嗎?墨——文——”


    “好了!”


    在那個“欽”字出口之前,眾生僧人打斷了尹觀,隨手一把,便拎住了墨文欽的脖頸,將他甩出殿外。


    “這件事情跟你沒有關係。”


    “還有,墨家除了舒惟鈞,沒有任何人在我這裏有麵子。以後不要這麽拎不清的開口。”


    砰!


    這次徹底將殿門關上了。


    眾生僧人默默地打量肅英宮內部陳設,對接下來的事情不做任何幹涉。


    而尹觀已經走到佘滌生麵前。


    被釘在牆上動彈不得的佘滌生,隻能大聲地喊:“不,不能這樣!首領,我們一起共事,我隨你出生入死,這些年來,有功勞也有苦勞!”


    他又愴惶:“不可以如此,我還不能死,我還有很多心願沒有完成,你應該知道的,我不滿足於墨家的現狀,我能夠開啟符文時代,我還有我的理想——”


    他當然知道尹觀不會在乎他的人生,所以又喊:“我沒有想殺她!!那隻是在冥府對峙時留下的手段,是為了在地藏麵前有所表現。我以為你們都會皈伏,可是你們最後走了——我也不覺得那道符文真能殺死她!”


    “解釋得很好。”尹觀隻是說。


    他仰看著佘滌生,眸裏的碧焰靜靜跳躍:“但已經這樣了,怎麽辦呢?”


    碧色的焰光變成一隻又一隻的小跳蚤,爭先恐後的、活活潑潑的,跳到了佘滌生身上。


    “下輩子不要再做這種讓我傷心的事情了。”


    佘滌生的麵容瞬間扭曲!掙紮著、痛苦著,卻發不出聲音。


    他的身體仿佛一支燃燒的蠟!滴落的碧色的燭淚,是他一霎就燃盡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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