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天河水,卷自西南歸,囚來了眼睛明亮的小和尚。


    以及和尚背後……


    一長串的人。


    地藏當然看得到那雜如亂絮的因果線,看得到有多少人正因為這個小和尚殺來東海,涉足超脫戰場。


    超脫者仿佛已經失去了威嚴,不足以警覺任何一個無知的人。


    就好像無名者公孫息的死,將超脫者變成了可以設想甚至可以捕獲的存在,擊碎了那種不可企及的神秘。是個人都敢來冒犯!


    但祂其實也並不在意。


    因為祂並不是要傷害這個可愛的小和尚,恰恰相反,祂真個要送一場造化,予他等同佛陀的果位!


    在佛修的體係裏,通常菩薩為衍道,佛陀為超脫。但菩薩之中,還有一種名為“脅侍菩薩”的尊位,是菩薩之中修行最高者,其修行覺悟僅次於佛陀,甚至等同於佛陀。


    如世尊之脅侍,普賢和文殊,便都可以佛陀視之。在諸聖時代,普賢和文殊甚至和世尊一起被追為至聖,乃僧寶、法寶、佛寶,合為三寶,並稱“華嚴三聖”。


    唯是如此,當年龍佛殺普賢,才顯得那麽意義重大,成為大劫的開始。


    淨禮並非祂的布局,但在隕仙林裏,祂一眼就看到淨禮的佛緣——祂即是佛,是萬佛之佛,一切緣分都可以是祂的緣分,“佛”更可以直指於祂!


    在即將到來的永恆淨土之中,祂將同時占據過去、現在、未來。


    繼承並光揚,乃至超越世尊的一切。


    但在“現在”的這個時刻,世尊的右脅侍普賢已死。


    祂這個現今的地藏王佛,以後的永恆佛祖,身旁不免空落,也影響對眾生的救度。


    淨禮天生得道,伴經而生,身上不止一卷《三寶如來經》,真真的有福之僧,生來就是享福的命,合該奉此尊位!


    祂是在幫這個小和尚,不是害這個小和尚,因其而至的因果,理當無從發落。


    祂予德功,豈以怨報?


    而祂並不在意的原因也在於……


    這些由淨禮所係的因果,不會對祂產生什麽影響。


    當然祂的這份認知,僅止於那道青虹貫來之時。


    如祂這般掌控天道的存在,當然明白因緣總是在不斷地變化,因果之線不能等同於現實,理所當然不是必然發生。


    有那麽一個瞬間,祂像是看到一支翻山越嶺的箭,以絕不迴頭的勇氣,釘到了祂的冥府。


    當然並不刺痛。


    可是祂的眼瞳,的確泛起了漣漪。


    不是驚訝,不是什麽情緒,而是真切的、祂從來不覺得會發生的……起自天海的波瀾!


    在當今這個時代,沒有任何一個存在,能夠同祂相爭天海。哪怕是吞下世尊惡念的菩提惡祖,又或那個藏在孽海的無罪天人。


    超脫亦有差距,天人和天人也有不同。祂是唯我獨尊的那一位。


    然而此刻,祂卻迎來了關乎天海的挑戰。


    被祂視為天海大魚的存在,竟然搖鰭擺尾,挑釁祂這天海的主宰。


    佛陀並不忿怒,反而有一種憐愛的心情:“你我算是有緣!”


    “不止是超脫甕裏,隕仙林中,我還在天海見過你——大千世界能相逢一麵者,可稱萬古善明月!無緣豈得?況乎一見再見!”


    “妖族那個小猴子,隻是海上船夫,而你能算水中大魚。能以人身暢遊天海,入天道而不為天道所化,的確古今少有,但非史書不逢。倘若為此自滿,不免固步自封。甚而無知生妄,忤逆海尊……其實令我傷情!”


    “居士見我當如月,奈何恨我如仇讎。”


    “水中撈月一場空。”


    祂誠懇勸誡:“豈不知溺於水者是善泳者!”


    忽有劍光一道如海浪卷來,暫且隔斷了祂的注視。


    “你多大?他多大?什麽大魚海尊,明月仇讎,心裏想想便罷了,怎麽有臉說出來——”姬鳳洲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可是在這場超脫層次的戰鬥之中,他始終積極主動。


    雖樓約墮魔,七恨超格,他的劍不曾軟弱。


    “直視朕!”


    三清玄都上帝宮嵌成寶珠一顆,裝飾他的玉帶。


    四千年國勢凝為他的劍氣,嘲風天碑成了佛的眼簾,使之不見因果,也不見眼前。


    薑望因此短暫在地藏的視線裏,逃脫了一個瞬間。


    “登高者必然會於絕巔。”


    “你固生來在此,我卻追星趕月。”


    眼周深邃的黑痕,一瞬深幽,吞滅所有光,連那紅塵劫火,都黯淡了一瞬。


    魔天,開!


    “你我相逢是必定,是我努力的結果,不是什麽緣分。”


    額上一瞬顯現極其玄秘的妖紋,旋即又隱去。


    妖天,開!


    “或許你說的沒錯。相較於你,我在天道深海裏,隻能算是一條大魚。”


    “但是地藏——”


    他始終注視著地藏,包括地藏看不到他的時候。


    “你知道這條魚,有多大嗎?!”


    修羅天、滄海天、幽冥天,齊開!


    轟轟轟轟!


    天道深海到處都是風暴!


    地藏固然了解天海,可祂並不了解薑望。


    祂固然在與公孫息的那一戰結束後,帶走了公孫息繼承自【天衍至聖】的“與世同隱,知見萬事”的能力,想要以此填補自身對天意的掌控,靠近幾乎“無所不能”的圓滿至境,但那條知聞白犬,畢竟被兩尊霸國天子按在黃泉舊址。


    祂不是真正的全知者,祂以過往修成天人態的天人標準,來衡量麵前這尊連續十三次證道天人,又十三次掙脫的存在,這是完全不準確的。


    史無前例,不可視之以前例!


    薑望過往在天道深海裏的表現,是因為他隻需要表現到那種程度,而不是他隻有那種程度。諸天萬界並無相爭者,他沒必要冒著體內天道魔道失衡的風險。


    在誘引妖族掀起那場持續一百年的天道海嘯之時,他還先去尋獼知本的渡舟!


    足夠說明那場海嘯並不是他的極限。


    更重要的是——自絕巔以來,他從未真正解開自己的天人態,更別說完整的十三態。


    每一顆魔念的釋出,都是在同時解放天態。


    他的魔念無比純粹,他的天態異常磅礴!


    “小魚吸水,計以點滴;大魚吞水,或以鬥量;鯨吞水,如山起山傾!”


    “若說我隻是一條魚——佛陀可知,北冥之大鯤!”


    現世隻有東海,並無北冥


    但現世之外曾有一個北冥大世界,是水族的自留地,後來毀於戰爭。


    鯤鵬一族的最強者,曾被遠古天庭尊為妖師!


    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


    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


    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現世天人,完全解放!!!


    僅僅隻是一個完全解放的姿態,天海就已經嘯蕩不休。


    往前還在延續的海嘯,竟然直接被摧垮,而天海深處悶雷滾滾,遠比這更恐怖的風暴,正在發生。


    驚得“奴神”蟬驚夢起身開壇,“欺天”獼知本耷拉了眉!


    遠在臨淄的欽天監正,毫不猶豫地指畫星光,奉請薑望登台——


    請君暫上望海台,東臨極處觀天海!


    薑望立身彼處,一霎有無限之高。身在冥府,頃刻殺破冥天——剛剛生成的冥府天道,根本是一個無法容納他的水窪,擰身就掙破。


    但他並不挑戰地藏對天道的掌控,而是把戰場擴大到整個天道深海。


    他深邃的眼眸,以紅塵劫火替代了情緒,在十三頭至情極欲魔的拱衛下,在齊國望海台的尊奉中,他的聲音終於體現出一種無情的恢弘——


    “吾今簸卻滄溟水!”


    然而這種無情之下,卻是他最深的不忿——


    為何受苦者,總是癡情人。為何養蠶人,身上無羅綺。為何耕耘者,總是手空空。為何攀登至此者,你說不如生來在此者!!


    那些拚盡一切想要贏得畢生珍視之物的人,往往最後什麽都得不到。


    而你操縱天意什麽都擁有。


    你已經擁有一切,還想得到更多,還想讓世間萬事都為你的理想讓路。


    何為天眷!?


    以薑望現在的修行層次,的確很難理解超脫者的力量。


    但他見識過超脫者的戰鬥。


    尤其地藏涉過海嘯一百年之天海,進入超脫甕中,參與捕殺公孫息的全過程,都在他眼前發生。


    他想地藏最核心最倚仗的能力,就是對天意的操弄!


    地藏在對無名者說“所謂注定是我意已定”的時候,一定是優越的。


    地藏指天畫地,說“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時候,必然是篤信的。


    哪怕是在日月斬衰的此刻,天機雖然混亂,因果也能被斬割,祂的天眷也依然存在。


    幾乎所有的意外,都成為祂的緣分,萬事發生皆利祂。


    叫薑望拔山涉海一眼看過來,此尊事事都順利。


    天意既然如此偏袒。


    那這狗操的天……不要也罷!


    唿嘯在天道深海的海嘯,中止了薑望和獼知本天海爭殺的這場風暴……還遠遠不夠激烈!


    放出了十三尊至情極欲之魔,以此誘墮自我,為的是全力展現十三次證就的天人態——


    他要掀起一場前所未有的、動搖天海根本的風暴,他以毀滅天道深海的架勢而來。


    都別玩了!


    妖天、魔天、修羅天、滄海天、幽冥天,現世天道——諸世天道齊轟鳴!


    仿佛滅世的鼓!


    所有試圖窺見天意,把握天機的,這一時都目盲耳嗡,滿心枯迷。


    他不去徒勞地進攻地藏,他就算燃盡赤血,也及不上中央天子的一劍。影響不了這超脫層次的爭殺。


    愈是憤怒,他愈是平靜。


    他隻做關鍵的、能夠真正讓地藏感到疼痛的鬥爭!


    他的目標是天道。


    但不是去跟地藏爭搶天道的偏愛。


    而是一劍插進天道的要害——


    就你他媽的偏心啊?!


    “嘖!他的魔氣好純!不摻雜意,更勝於魔君!”


    看著那些個至情極欲之魔,七恨正津津有味地讚歎,下一刻便挑眉。


    “玩這麽大?”


    為求今日之超脫,祂布局也不是一日兩日。


    樓約不是祂唯一的準備。


    薑望也是祂的準備之一!


    最早在兀魘都山脈的地底魔窟,祂的分身就跨世出手,以一縷魔氣,誘引摘得人道之光的薑望墮魔。當然那時候祂也並非勢在必得,隻是看到了好苗子,順手做個備用選擇。


    後來當然是知道了,這個備選是多麽的夠份量。


    等到魔猿進入魔界的時候,祂又現身與薑望商論阻止魔祖歸來之事,同時有意給出《苦海永淪欲魔功》的線索。


    始終係念於區區魔傀,以魔君之尊等待,從《七恨魔功》到《苦海永淪欲魔功》,祂對薑望的期待不可謂不重。


    在薑望一秋求道,四處去尋魔功線索的時候,祂都準備好欲魔君薑望的魔君儀仗了!


    結果薑望匪夷所思地以天人之態對抗至魔之欲,把欲魔功生拆了,煉魔為功,以真我證道,還修成了紅塵劫。


    祂的媚眼全都拋給了瞎子!


    好在還有樓約,還有……


    “山海道主才戰一超脫,又涉一超脫戰場,不免疲憊!”七恨笑了起來:“我生平不願占人便宜,要不然就算了?咱們坐下來喝喝茶,聊聊天,吃點瓜子花生什麽的……靜待結果就好,你看如何?”


    說著祂一揮手,竟真個就排出一張茶桌,一碟瓜果,兩張茶椅,還有一壺正溫在爐上的茶。笑著道:“讓這些個天子、天驕,為你我閑戲!”


    這茶桌茶椅,自成一片時空。恰在冥府與現世的交界,與兩邊的時間都不同。


    祂們坐下來聊天飲茶,也不耽誤捕捉兩邊的變化。


    凰唯真深深地看祂一眼,也真個就坐了下來,甚至接過七恨為祂沏好的茶,細細地品了一口。而後才道:“你對地藏很有信心?”


    即便凰唯真再自負,祂也必須要承認,和七恨休戰對飲,祂是占便宜的那一個。殺死無名者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每一息時間都反複地拉扯過,祂始終牢牢釘住無名者,才有最後的確名而殺。這消耗不是一般的大。


    今時強戰七恨,或許有吃虧的可能。


    七恨搖了搖頭:“三位道尊都不能將祂殺死,哪裏輪得著我操心?大不了又將祂關迴去嘍。”


    凰唯真看了一眼天空,意味深長:“今時可不同。”


    七恨靠坐在那裏,慢吞吞地品茶,一時沒有說話。


    祂當然知曉今時有什麽不同!


    所謂曳落族是天人族!


    乃當年人族對妖族取得決定性勝利後,妖族引發天道反擊,被人族強行幹擾所誕生的畸形產物。


    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視為人族、妖族、天道三方妥協的結果。


    當然更是天道本能的嚐試——創造以“天人”代“人”。


    倘若天道有意誌,或許也在思考——為什麽天命所眷的妖族被人族掀翻?


    所以在“人”的基礎上,“天人”孕生。


    這是一個在理論上完美無缺、規則上絕無漏洞的,能夠最大程度維護天道運行的天命種族。


    比妖族更得天眷,其目的是取代人族對現世的掌控,同時也不再需要妖族。


    所以曳落族人極難殺死,因為天道會給予無窮無盡的支持。


    如地藏這般超脫者,更在某種程度上與天道同在。


    所以即便三位道尊,當年也隻能將祂鎮壓封印,隔絕天道對祂的支持,以歲月來磨殺。


    而今日,的確有一個殺死地藏的前提……


    日月斬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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