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鬥印法流於心間,薑望右手握住禍鬥精血挪開的同時,左手指尖燃起赤焰,在山壁上輕輕劃過一個方形。


    拔劍挖寶,已經與這籠罩山壁的光華交鋒過好幾迴。雖未能擊破,力量交鋒中,也總有幾分熟悉。


    而畢方印和禍鬥印的接連兩次傳法,幾乎是開門揖盜,讓他對這沉雲骨所成就的山神壁,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了其三昧,於是分而解之。


    指尖燃燒的三昧真火,如朝陽融雪,頃刻融進了雪色光華裏。切割下來接近兩尺長兩尺寬的一塊沉雲骨,在這山神壁上,留下一個巨大的凹坑。


    “錚!”


    果不其然,這章莪之山的山神壁,沒有那麽好碰。


    幾乎是在三昧真火與沉雲骨接觸的同時,那五尾惡豹的咆哮聲便又迫近。


    章莪之山的另一位山神,正以恐怖的速度趕來。


    薑望早有準備,翻手將這塊融下來的沉雲骨收進儲物匣,乾陽赤瞳一掃,在山神壁上留下了幾十點火星,給那位猙以撲滅火焰、保護山神壁的機會。


    自己則是連轉連竄,頭也不迴地衝進了石林中。


    紅妝鏡分出鏡像,往另一個方向疾飛。在方圓五十裏的範圍內,這鏡像都可以指揮自如。雖無實際戰力,畢竟氣勢十足。


    同時又抬手釋放出數百隻焰雀,放開它們,讓它們亂糟糟地漫山飛舞,製造喧嘩。


    唯獨抹去了自己飛行間的聲音,這一次再無停留,沿著既定的路線一路狂奔,直接離開了章莪山。


    一襲青衣落浮山,人似飄羽掠碧潮。


    背離章莪之山巨大的陰影,薑望以一個自由的姿態墜落,似無翼之鳥。


    風聲唿唿,攪不亂他的思緒。


    他隻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思,沒想到真能通過章莪之山的山神壁,接受禍鬥印的傳承。


    是因為殺死畢方的,正是三叉,覆蓋了神權?


    還是因為這山神壁,本就不局限於章莪之山,隻是因為畢方戰死才顯現?


    畢竟那句“永駐此宅,天授神名。”


    好似是虛位以待,正在召神一般。


    或許每一座浮山、海島、每一處海域,都有這樣一塊神壁,在滿足了相應條件之後,就會顯現出來,給予凰唯真的傳承。


    而在所有的開啟方式中,毫無疑問,殺死鎮守異獸是最直接、也最艱難的一種。


    薑望想到這裏,不由得又想到……


    凰唯真離世前留下進入山海境的鑰匙,究竟目的何在?


    若是隻為考驗後來者、傳承一身所學,這樣的手筆,也實在太驚人了些。


    開啟山海境的傳統,在楚境延續了九百年,這問題本輪不到他來考慮。


    可九百年來,真沒有一個人找到答案嗎?


    此刻薑望身在其中,不得不多做考量。


    “嚇死我了。”飛離章莪山已經很遠,白雲童子癱坐在仙宮廢墟的地上,拍著心口,一陣後怕。


    這小胖墩向來膽怯,薑望也不責怪,隻對他道:“你須看緊了,再遇著什麽材料,第一時間說與我知。”


    如果有機會的話,薑望還是想在山海境裏,湊齊仙宮力士的材料。


    畢竟一個沉雲骨,就要神祇死後方可化出。別的流沙木什麽的,還指不定怎麽複雜。


    出了山海境,又在何處能尋?


    而且仙宮力士的核心平衡之血,早就被他采集。


    隻是白雲童子一直沒想到修複靈空殿的辦法,無法通過靈空殿提取出來。


    但這一次在山海境裏,明悟了三昧的真諦,以如此神通,想來分離出平衡之血也隻是時間問題。


    所以本來毫無進展的仙宮力士,竟然一下子就看到了成就的曙光。他當然不願意放過。


    在當今這樣的時代,傳承自雲頂仙宮的仙宮力士,完全可以成為他獨有的倚仗。在修行的世界裏,這種獨特性,本身就是一種價值。


    白雲童子自恃有功,語氣懶散:“行唄。”


    薑望這會也顧不上揍他,袍袖一卷,徑自按照印象中的方位,轉北而去。


    立起開陽星樓的瞬間,他至少已經短暫地把握到了方向。光殊要去北極天柱山,走這個方位準沒錯。


    無論是出於需要九章玉璧來確保收獲的考慮,還是進入山海境的本來打算,他都會做此選擇。


    就是不知道過去了這麽多天,左光殊他們有沒有完成既定的目標,現時還在不在山海境中。


    更不知所謂九章齊聚,剩下的兩組人是誰。


    陌生的來者,總歸是叫人有些不安。


    ……


    ……


    疾風,驟雨,驚雷滾滾。


    天穹暗沉。


    山海境裏的天氣,說變就變。


    在如瀑的暴雨中,方鶴翎抹了一把臉,看向前方的眼神,有一抹掩蓋不去的敬畏。


    前方不遠處,是從容漫步於風雨高穹的王長吉。


    長發垂肩,大袖飄飄。


    未見什麽動作,也沒有什麽特殊的光影,隻是狂風驟雨臨此身時,竟都溫柔地讓開了。


    這個男人,這個男人……


    如果說早先帶著他輕易避過無生教神臨強者,是真正懾服了他,令他深刻認識到凡人與天才的差距。


    那麽不久之前與那頭夔牛的交手,則是徹底顛覆了他對外樓層次的認知。


    外樓這一境,竟能有如此大的想象空間!


    他做不到像王長吉那樣毫無煙火氣,也不想把寶貴道元浪費在這些方麵。抵禦山海境複雜的重玄環境已經很是費力,索性任由風雨沾衣。


    “說起來,我倒還沒有問過。這章玉璧,你是怎麽拿到的?”


    他聽到前麵那個聲音問。


    他走在這人的身後,來不及思慮周全,索性想到哪裏說到哪裏:“這世上總有一些人,自命不凡。


    他們自覺義之所在,以為千軍可摧。


    他們自負天才,想來天下無事不可平。


    對世道總有七個不服,八個不忿,講四句道理,扛三分責任,求兩字公平,得一心天真。


    聽說何處不平,就往何處去。


    見得哪裏不堪,就往哪裏行。


    留下這塊玉璧的,就是這樣一個人。


    據說是哪個小國的貴族,不算年輕了,卻還很氣盛。


    好好的日子不過,為一樁與己無關的滅門案,追蹤揭麵的痕跡,追了足足四個月……


    最後成功被揭了麵。”


    他臉上帶著有些奇怪的表情,繼續說道:“所謂英雄成功斬破長夜的故事,終究是話本裏的演繹。更多的故事無聲就結束了,更多的人悄然就沉默了。我所看到的,隻是那些豐富多姿的人麵,累聚為燕子的藏品。燕子對什麽資源都不在乎,便拿這玉璧,換我做了幾件事。”


    他說到這裏就停住。


    也有一些驚訝,自己為何會說這麽多話。


    他是看著那個人被揭麵的。


    那張在痛苦中把天真和倔強都扭曲了的臉,在燕子的手中慢慢剝離,那個人痛苦的嚎叫與其他人也沒有什麽不同。


    有什麽不同呢?


    王長吉沒有問方鶴翎,燕子讓他做的什麽事來交換玉璧。雖然隻要他問,就一定會有答案。無論方鶴翎有多麽不想說。


    “你怎麽看這個人呢?”他隻是這般問道。


    在百倍於現世的重玄之力作用下,雨珠打在身上,很有一些痛感。


    這種程度的痛苦,方鶴翎隻當撓癢,麵對著王長吉這樣的人,不遮不掩地道:“說是求名也好,說是衛道也罷。一怒拔劍為匹夫恨,把不自量力當孤勇。其實親者痛其迂,仇者怒其執,觀者笑其愚!”


    王長吉步履依然,又問道:“你在人魔的組織裏待了那麽久,這樣的人多嗎?”


    “喜歡送死的人,總歸是不太多。”


    方鶴翎說著,也有了一絲迷惘:“但奇怪的是,竟也不少。聽他們說,每過個幾年,總有那麽一些人出現,喊著除魔衛道之類的話,一茬一茬地死。”


    這個“他們”,指的當然是歸屬於無迴穀的那些人魔。


    王長吉語氣沒有什麽變化,淡聲道:“其實真要論起來,你執著於張臨川,一腔孤勇,一路前行,也算是這種人呢。”


    方鶴翎在雨中咧了咧嘴,任由雨水濺進嘴裏。


    吞下來,有些澀味。


    “我隻是因為恨,而不是為什麽正義。”


    他很有覺悟地說道:“那種東西,隻有小孩子會相信。這個世上沒有的。”


    王長吉繼續往前走,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情緒,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很少會有什麽事情,再使他泛生情緒。


    他不覺得方鶴翎說得對,也不覺得他說得不對。


    這個世界有時候是沒有什麽道理可言。


    對或不對,誰又能說得清?


    “得一心天真……”他隻這樣呢喃了一句,便失去了談興。


    因為他突然想起來,曾經是有那樣一個人的。


    那樣“一心天真”。


    走在他身後的方鶴翎,也在雨中緘默。


    不知為何,方鶴翎的腦海裏忽然想起一個身影。


    他其實很想知道。


    倘若再過十年,那個人會怎樣迴答。


    他想答案一定會有變化,又覺得,如果是那個人的話,或許也不會變。


    誰知道呢?


    轟隆隆。


    風更急。


    雨下得更大了。


    ……


    ……


    狂風如刀,驟雨似箭。


    打在光明咒外,如大軍撞城,廝殺極烈。


    而聲似一曲琵琶音。


    光明咒的籠罩範圍內,機關迦樓羅的脊背上,溫暖安寧。


    擅弄琵琶的屈舜華盤坐聽雨,笑著問左光殊,有沒有想起去年中秋的燈會。他們當時躲在郢城最大的那個燈籠裏,也是聽著外麵的喧囂,這樣寧靜地坐著。


    他們知道這個世界的吵鬧,這個世界不知道他們的安寧。


    月禪師在最前方的位置打坐,看那寧定的架勢,好像隨時要掏一隻木魚出來敲擊。


    這讓左光殊無法自在地笑出來。


    這麽多天過去,他們三個人一起行動,各有手段又配合默契,當然已有了收獲。


    他們聯手造訪了天山,屈舜華已經達成了此來山海境的目的。


    這無疑是一個好的開頭,他們也將這樣繼續。


    此等風雨,並不是什麽異獸的影響,而是山海境本身的天象變易。


    機關迦樓羅極速破開雨幕。


    籠罩背上三人的光明咒,像一盞雨中孤燈。


    忽而。


    “孤燈”一閃,似要熄滅。


    機關迦樓羅戛然頓翅,迦樓羅脊背上的三個人一齊站起!


    在前方晦暗的風雨中,有一個身穿紅底金邊武服的身影,踩破距離,踏進視野裏來,越走越近。


    沒有別的什麽動作。


    但僅僅是其人身上招搖的氣勢,就幾乎要將這光明咒碾滅!


    放眼整個山海境,除了鬥昭,還能有何人?


    屈舜華身後已經隱現天女虛影。


    左光殊身邊聽得海嘯聲。


    戴鬥篷披灰袍的月禪師倒是看不到表情,但為她所操縱的機關迦樓羅,已經收斂了飛行態勢,擺出了戰鬥姿態。


    三位難得一見的天才人物,各自蓄勢待發。


    而鬥昭就那麽毫無動搖地往這邊走。


    視所有人的戒備警惕於無物。


    他那麽熟絡隨意地穿透雨幕,走到機關迦樓羅近前,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朱厭消失了,徹底消失了。山海境發生了某種我不知道的變化,我的收獲得不到保障。現在我需要集齊玉璧。我挑完了,或者你們還有機會。”


    他平靜地伸出手來:“都是我大楚英才,玉璧予我,不損本源。”


    了解鬥昭的人都知道,他肯跟你解釋這麽多,已經是一種尊重。


    隻是不知道此時此刻,鬥昭的這一份尊重,是給予誰。


    左光殊?屈舜華?還是月禪師?


    但有的人或許會為這份“尊重”受寵若驚。


    有的人懷揣著同樣的驕傲,隻會視此為屈辱。


    “最少你也應該帶上鬥勉一起,就這麽自己一個人走過來,大大咧咧地伸手……鬥昭!”屈舜華美眸蘊怒,聲冷如刃:“我是該說你狂妄,還是該說你癡愚?”


    誠然在天資相近的情況下,修為的差距難以逾越。


    但他們這邊卻還有一個境界不輸的月天奴!


    誠然鬥昭橫推同輩無敵,是大楚公認的年輕一輩第一天驕。但現在他們這邊卻是有三個人在!


    鬥昭竟敢猖狂至此,究竟是在瞧不起誰?


    對於屈舜華的態度,鬥昭卻並不動怒,他隻不動聲色地看向左光殊:“光殊,因為那個點燃神霄鳳凰旗的身影,我願意再給你們一次機會。你是一個大人了,現在告訴我,你怎麽想?”


    左光殊平靜地看著他,隻道:“你可以殺了我,然後從我屍體上拿……但不能伸手問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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