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望不得不麵對自己的內心。誠然身體非常虛弱,四肢疲乏無力,但總不至於連睜眼觀察一下環境都做不到。他不停地想一些雜七雜八的問題,不讓心思閑下來,其實是一種逃避。


    因為他的確是記得那雙眼睛,知道那個救了他的人……


    是誰。


    他向來是一個有主見的人,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不要做什麽。但他必須承認,在此等形勢下的重逢,令他不知道如何麵對,尤其是對方剛剛救了他……


    但總要麵對。


    ……


    玉真站在床邊,雙手背在身後,彎下腰來。


    僧帽藏住了她的秀發,一張繪著菩提枝的半臉麵具,遮住了她的鼻和唇,但她那雙極盡魅惑的眼眸,卻毫無遮攔地展現著美麗。


    她就這樣,看著他的臉。


    這是一張已經能見得一些棱角的臉,被世間風霜毫不留情地打磨過,但還保留了當初的清秀感覺。


    眉宇間是平靜的,有一種寧定的力量。


    長而細的睫毛,靜靜垂下,好像在遮掩他的心事。


    叫人愈發的,想要一窺究竟。


    這位世所矚目的年輕天驕、這位被當世最強帝國定性為“通魔”的年輕人,獨處時,會有怎樣的心情?


    他如何麵對他的痛苦,如何對抗他的悲傷?


    睫毛微顫,繼而打開。


    這個躺在床上的傷者,終於睜開了他的眼睛。


    這雙眼睛,不大不小,並不是那種一看就能讓你感受到造物神奇的眼睛,也不似在觀河台上表現的那般,鋒芒畢露。


    在大多數時候,它應當是平靜的、寧和的、堅定的,是一泓清溪水、自顧蜿蜒去。平靜地朝著自己的方向,在石上、在林間,不迴頭地流淌下去。


    在這個過程中,它會遇到落葉、枯枝、石子,當然也免不了淤泥、小蟲與水藻。


    但它是清澈的。


    明明經曆了那麽多,見識了那麽多,還是那樣幹淨的底色。可以洗青石,可以淨明月。


    她曾經想要將它改變,最後卻被那種目光,淋了滿身。


    從此不能忘。


    對,就是現在這種目光。


    玉真在這泓清溪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麵具上代表著智慧與覺知的菩提枝,真像一根橫在水麵的枯枝。


    她於是問道:“肯醒了?”


    一個“肯”字,已經說明一切。


    ……


    薑望睜開眼睛後,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麵——


    一對勾魂奪魄的眸子,首先占據了視野。


    靠得太近了。


    四目相對隻有一瞬,已經叫人緊張。


    或許是因為太虛弱,這不是安全的距離……


    視線強行逃開,才看到那張繪紋精美的菩提麵具,感受到其間的清淨和淡泊……所以說它隻是麵具而已。


    然後他就聽到那個問題。


    他當然聽得懂其間的揶揄和打趣,但不該是這種氛圍的……


    他們之間的相處,不應該如此輕鬆。


    所以他的眼神冷了。


    “你靠得太近了。”


    “你心慌啊?”她說。


    聲音慵懶而迷人,甚至於那氤氳著幽香的吐息,似乎已拂麵而來。


    薑望偏偏避不過。


    “你是覺得我現在重傷未愈,所以應該任人宰割,是嗎?”他聲音平靜地問道。


    他體內的道元,開始鼓蕩。


    像是暗河之底,正在醞釀的奔流。


    此時妄動,必然傷身,這個道理他們都懂。


    玉真感受到了這個人的堅持。


    所以慢慢地抬起身來。


    在這個過程中,山巒起伏,似被風推動,於是漸行漸遠。


    風景如夢不堪近。


    “我很好奇,你是怎麽認出我來的。”她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麵具:“這個麵具遮掩的效果很好的。”


    薑望沒有再動彈,隻咬牙道:“你化成灰我也認得你!”


    “哎喲,這算是表白嗎?”她的美眸中流動著笑意:“真的是很動人的情話。這世上再不會有旁人,能記我記得這麽清楚了。”


    許是太虛弱了,薑望索性閉上了眼睛,不再與她對視。隻問道:“為什麽救我?”


    女人的聲音似在耳邊,似在心裏,總是不安分地繞來繞去。


    她嬉笑著說道:“順手咯。”


    “我可是一個很有愛心的人,平時看到路邊的貓貓狗狗,都會喂些吃食呢。撿一個瀕死的人迴來也很合理吧?”


    閉著眼睛看不到她的樣子,看不到她的眼神。


    但想來那雙眼睛裏,此刻仍是滿滿的、促狹的笑意。


    她總是喜歡揶揄、捉弄人的。


    薑望心裏沒來由的生出一種惱怒,恨恨道:“你喂貓喂狗的吃食,想來毒性不會輕吧?”


    “不知道呢~或許應該問那些貓貓狗狗自己?”女人的聲音繞呀繞:“我隻知道,有的小狗狗到現在都活蹦亂跳,好像還會咬人呢!”


    薑望:……


    他咬了咬牙就想掙紮著起來,不在這裏受氣憋悶。


    但一根手指輕輕按在了他的腦門上,便將他積蓄起來的微弱力量化去,按得他動彈不得。


    她的手好涼。


    但這真的很像是蠢灰淘氣的時候,他壓製蠢灰的動作。


    薑望羞怒交加,此刻無比痛恨起萬界荒墓裏那個黑衣魔族來……若非那魔頭不分青紅皂白出手,我薑望堂堂天府修士,何至於此!?


    女人大概是見他終於認清現實了,這才把手指挪開,指尖若有似無的、自那秀直的鼻峰略過,聲音仍是輕輕巧巧的:“你看,到現在都還不老實。”


    薑望如果能跳起來,這會早就跳起來了,可惜不能。隻咬牙道:“我不會欠你什麽!我也會再救你一次。你找誰治的我的傷?耗用了什麽珍物?盡管說來!等我傷好了,一定雙倍……”


    他的話說到這裏就停下。因為那女人的氣息,已經消失了。


    她離開了這個房間。


    沒有告別,沒有預知,什麽也沒有說。


    來如驚鴻去似夢,捉也無影,放也無蹤。


    薑望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再次睜開眼睛。


    這是一套形製精巧的月洞門罩式架子床,用的是什麽木材,他倒認不出來,隻覺有一種令人心安的香氣。


    雕的卻是荷花紋。


    白色帷帳被形製精巧的銀鉤掛起,這個小小的世界,對他是開放的。


    薑望又複閉上了眼睛。


    他無心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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