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有此言!”


    薑望在台上第一時間反駁宮希晏:“荊國家大業大,宮都督文武皆通。薑某卻隻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小年輕,力小體薄而德微,風一吹就倒,怎敢妄言天下大事?”


    他對宮希晏拱手:“在下隻不過是說一些發自肺腑的感受,表達一些順乎自然的疑問。而絕無評價任何人,為任何人做定論的意思,更不敢對天下德者有所質疑,宮都督千萬不要誤會!更不要替我誤會!”


    “薑真君沒有這個意思,我卻聽出來這個意思——”宮希晏微微一笑,倒也不真個繼續捉他為刀:“也許是我想多了!”


    台下許妄瞧著台上風一吹就倒的體弱年輕人,極體貼地給予支持:“薑真君何必說一半藏一半?霸權橫道,天下敢怒不敢言者眾,晦世久矣!正需要你這樣忠直耿介的年輕人站出來,秉以公心,率直而言!不必在意某些人的威脅,不必害怕某些國家,有什麽想法,今日盡管言來。這天下還有公道,自有本侯為你撐腰!”


    薑望瞧了這位不嫌事大的貞侯一眼,側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要不然貞侯自己上來說吧?我看您躍躍欲試,心有萬言,情難自禁!”


    許妄哂然:“本侯卻是沒有年輕人看得清楚。方才要不是你點破關鍵,本侯也不曾想到,長河龍君之叛,還有內情——”


    他移轉視線,看向應江鴻:“幸得薑真君提醒,本侯忽然想起來。在靖海計劃啟動之前,景天子曾宴請龍君於天京城,這當中是否有什麽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他自己上了!


    放眼當今天下,來自秦國的挑戰是最直觀的。


    近百年來,贏得霸國戰爭,取得無可爭議之勝利的,唯景與秦。


    應江鴻漠然地看了一眼許妄:“吾皇宴請龍君,正是中央天子禮代人族,正常宴請,謂人族水族永為好也。是龍君負我,你需要何等樣內情?這宴請並非昨日才有,以前也有過。吾朝太祖、文帝,都曾專門設宴。秦貞侯以此為言,是否虧心?”


    無論秦人如何爭搶地位,至少到現在為止,景國還是中央帝國,現世第一。景天子還是最能代表人族,禮法所歸的天子。


    秦帝是不能禮代人族的,秦國曆史上不曾盟天下。


    許妄以指撫須,輕聲而笑:“我隻是隨口一問,南天師似乎過於激動。”


    “長河龍君之叛,究竟是一件怎樣危險的事情,很多人好像都不明白。”應江鴻淡淡地點了一句,便道:“本座隻是後悔,當日未曾建言吾皇。若彼時宴殺敖舒意,想來不至有今日。也用不著站在這裏,受譏忍言!”


    許妄停下撫須的手指,也不笑了,口口聲聲說什麽“受譏”,景國人可是半句都沒忍!


    他抬起那如刀的眼眸:“彼時無罪而言宴殺,這就是中央帝國的傲慢嗎?”


    “事實證明,祂的確會叛,不是麽?若有早知,豈不早決。豈不聞,防患於未然也!”應江鴻淡聲道:“昔日應如此,今日也當如此。”


    他的聲音波瀾不重,然而殺意極烈。


    昔日防患於未然,是宴殺龍君。今日防患於未然,還能如何?


    無非圈殺水族!


    水族已無龍君,而又刑懸總管。各脈並不統一,兵力散於天下,歸落各國,任由驅策。以其整體而言,現今在人族麵前幾乎沒有反抗能力。


    論及對於人族的助力,也沒那麽巨大了,不僅遠不及中古時期那等左右局勢的關鍵,恐怕在神霄戰場也很難有什麽大用。


    再加上長河龍君反叛這件事,水族對人族的忠誠、水族在神霄戰場上的表現,也尤其地需要斟酌。


    水族還值得信任嗎?


    一邊用著,一邊防著,真的就符合人族的整體利益嗎?


    甚至更殘酷點說——徹底將水族圈為開脈丹的來源,當豬狗一般養著!也未嚐不可。


    這樣的論點,卻也不是今日才有。


    昔日荊國開國勳臣,有“魘神”之號的鄢華川,就曾公開宣揚此言,引發軒然大波。天下水族,群情憤慨。史載,“長河龍君數問之”。


    最後是荊太祖唐譽親自出手,囚殺而止言。


    自此以後,這樣的言論從來不敢擺到桌麵上來。


    但今天……時移事易也。


    水族都沒有誰能上桌討論。


    唯一一個“上桌”了的,是作為菜肴而非食客的福允欽。


    同在現世,多少年幾乎慣性地壓製,水族要比妖族方便圈禁得多。


    若要說最大化地壓榨水族的價值,這恐怕是最直接的方案。


    “防患於未然”這五個字,簡直字字見血。


    由應江鴻說出來,尤其字逾千斤。


    因為他真有這樣的實力,真能推動這樣的決策。真能一言圈殺天下水族。


    吊在應江鴻身後的福允欽,驀然抬頭,眼睛在亂發隙裏睜出來,目眥欲裂!


    “應江鴻!你不得好死——”


    唰!


    一道寒光經天!


    應江鴻二話不說,直接拔劍釘顱!


    階下囚敢不敬上國天師,殺之可也!


    福允欽若就此被殺了,今天這場大會,也不用再論什麽。水族確定的結局,便如此顱——


    轟!


    劍氣狂飆,狂風亂卷。


    那凜冽的勁氣,將福允欽披麵的亂發齊整整吹在腦後。而又有斷發一根根,飄飛在空中。他的舌頭直接被絞成了肉泥,滿嘴的鮮血。所有的餘聲,都被斬碎在口腔裏,發出“唔!”“唔!”的悶哼。


    但這柄劍,屬於南天師應江鴻的佩劍,畢竟是停下了。


    停在福允欽的麵前。


    劍尖距離福允欽的麵門,不到半寸。


    台下台上,一時都靜。


    截停這柄劍的,是一隻修長有力的手,薑望的手。


    他的五指握住了劍刃,不朽之道軀,已然被割破。掌中鮮血淋漓,鮮血自指縫流淌,滴滴答答的落。很快就在福允欽身前,積成了血窪。


    薑望卻是沒什麽波瀾地抬著眼,好像受傷的並不是自己。他就這麽站在福允欽的身前,看著應江鴻,極認真地道:“南天師,你這柄劍,是分日月、定山河的劍,是劃分萬界秩序、宰割現世災厄的劍,何能如此輕易地出鞘?”


    應江鴻略略抬了一下眼皮,心中有三分驚訝。他這一劍,雖是隨性而為,沒用什麽力,卻也不是那麽簡單就能擋下的。


    薑望雖然才晉真君,實力已然不可小覷,的確對得起那日轟動諸天、萬界歸真的威勢。


    “你覺得這一劍太輕易嗎?”應江鴻問。


    “太輕易了!”薑望有些沉重,甚至是有些痛心地道:“宴殺龍君,今日也當防患於未然……南天師,如此重的話語,何能如此輕飄飄地說出來呢?”


    這一句話背後,是多少水族的性命!


    而他甚至,連數字都不填寫。


    世上最殘酷的莫過於戰場,人命賤如草,隻是軍報上的一個個數字。


    但水族的性命在應江鴻這句話裏,連數字都沒有。


    自遠古至而今,漫長的曆史,英雄豪傑無以計數的水族,竟都緘藏在那個“患”字裏。


    看著薑望此刻的眼神,應江鴻心中三分的驚訝,變成了七分。


    因為這樣一位已經走到絕巔,和他們平起平坐的強者,眼神裏竟然還有真切的憤怒和憐憫。


    為水族?


    “你是站在人族的立場上,這樣問我嗎?”應江鴻問道。


    “薑望生而為人,立場更改不了。薑望遨遊天道深海,劍懾諸天萬界,天師守天門,我守在天門外——這立場難道還有被懷疑的餘地嗎?”薑望注視著應江鴻:“如果咱們之間一定隻能有一個人代表人族,我想也未必是天師!天師又是基於什麽樣的立場,問我的立場呢?”


    應江鴻眼神深邃:“咱們腳下所站的,是人族先賢壘起的高台,咱們眼前所麵對的,是亙古而今、一直要麵對的水患。我想我們都應該是站在人族的立場上,來討論長河的未來。”


    “我正是以一個人的身份,在說人族的未來,長河的未來,水族的未來。”薑望頓了頓:“薑望小時候沒讀過什麽書,但也聽老人講說,知道人族水族訂有古老盟約,親如一家。山野老叟,尚知此事。像薑望這樣記得清楚的人,應該不在少數。您今天說防患於未然,又要如何去教導這些人呢?”


    應江鴻道:“此一時,彼一時也!”


    “但總有一些事情,是不會被時間改變的。”薑望道:“總有一些道理,放諸天下而皆準,彼時如是,此時如是。”


    “你的修為令本座忽略了你的年齡。”應江鴻道:“我今天才發現,你實在太年輕。”


    薑望問:“人有長幼之分,道也有長幼嗎?”


    應江鴻看了一眼自己的長劍,示意薑望鬆手。


    薑望也就真個鬆開了五指。


    應江鴻提著這柄沾染了真君之血的長劍,淡聲問道:“六位霸國天子馭人皇之寶殺龍君,而今你言龍君無辜,是說諸位天子有錯?”


    “我未言龍君無辜,更不曾說諸位天子有錯。”


    薑望定聲道:“長河龍君舉旗反叛是既定的事實,一位超脫者的倒戈,也不容諸位天子多做思考,必須第一時間就鎮壓叛亂。在下讀史書,見古今列國莫不如是。戰爭就是最後的對話,是所有欲言之言已不能言,而言於刀劍——叛亂一旦發生,永遠是先平叛,再說其它。”


    “六位天子第一時間鎮壓叛亂,杜絕局勢進一步惡化的可能,恰恰是對天下蒼生負責的行為。是擔責天下,無愧君名!”


    “但應於平叛之後所言的‘其它’呢?”


    薑望問道:“是否要問一問為何而叛,能否不叛,以及……如何杜絕?愚以為,這才是做事的道理。”


    他站在台上,環視四周:“誠如黎國魏大將軍和景國南天師所言,惡事應溯源流,方能根除後患。諸位天子拔劍為天下斬危厄,何憚於使天下知其威宏,明其法度?此事公諸見明,清正始末,不會損六位天子氣概,隻會叫天下見識聖天子之威嚴,社稷主之承擔!”


    應江鴻有一種仿佛旁觀者的冷靜姿態:“我等今日要談論的,正是如何杜絕水族叛亂。防微杜漸,何如斬草除根?”


    “南天師!”薑望抬高聲音:“景天子調人皇之璽平叛,正是中央天子之承擔。如今溯往析由,正是中央天子之德昭!南天師——”


    他就用那血淋淋的手,合掌一拱:“請您顧念國家,毋使景帝失德也!”


    應江鴻握緊了長劍,冷下臉來:“主辱臣死,我固不能忍——薑真君,拔你的劍。”


    “我並未聽到薑望辱景帝,他隻是希望你,莫辱你國天子!”台下的許妄直接站起來:“應天師,你在台上,不許人說話嗎?若一定要以大欺小,不如問我的刀!”


    旁邊魏青鵬詫異地看來一眼。


    不是,在這種場合,大家都是滿口瞎吹,胡亂許諾……你真給撐腰啊?


    當然他非常明白,許妄這時候站起來,一定是站起來更符合秦國的利益。


    就像他口頭上可以無限地支持秦國,真要他挪屁股起身,秦國一定要有足夠的付出才行。


    “薑真君說的是‘毋使景帝失德’,南天師好像已經默認?”宮希晏溫文有禮地坐在那裏,但沒誰懷疑他能夠隨時暴起,他看著應江鴻的劍:“這希夷之鋒,就不要對著年輕人了吧?宮某也願承之!”


    秦國真君、荊國真君相繼表態!


    應江鴻在這個時候,反倒是平靜的。他輕輕一彈長劍:“站在這裏,不鬥一場,總歸少點什麽。也罷!應某今為天下戲,今日無論是誰,不妨——”


    鏘!


    卻隻聽得這樣鋒利的一聲。


    薑望在台上,拔出了他的劍!


    台下皆驚!


    應江鴻亦轉眸看他,眸中的驚訝,已作十分。


    “十年之前我登此台,為的是內府境的天下第一。十年之後我已經拿過很多個天下第一,再登此台,隻為闡述我心中的道理。”


    薑望說道:“南天師想要指點薑望,薑望不勝惶恐,也萬分榮幸。”


    “今日也可,明日也可,隨時都可。”


    “但該講的道理,薑望一定要講清。”


    “我的徒弟,曾經問我——這是不是一個誰拳頭大誰有理的世界。”


    “因為他在外麵維護他師父的名聲,澄清別人對他師父的汙蔑,沒有人理會他。他麵紅耳赤地擺事實、講道理,隻得到羞辱和恥笑。直到他的幾個長輩去給他撐腰,才有人老老實實地在他麵前道歉。他不明白,明明對錯那麽簡單、一眼可辨真假的事情,為什麽他講不通,他的長輩才能講得通。”


    “老實說,我不知道怎麽妥當地迴答他。因為在我有限的人生裏,也沒有人妥當地迴答過我。我也不止一次地產生過和他一樣的疑問。”


    “最後我跟他說,這是一個有秩序、有道理的世界。誰對誰錯,除了自我的認定,還有律法、道德、禮儀,公序良俗、人心所向。隻是有些時候,對錯並不純粹,我們要具體地去看。另外一些時候,隻有你拳頭大了,那些不講道理的人,才願意和你講道理。”


    “直到今天,我仍然覺得我迴答得不夠妥當,但也想不到更好的迴答。”


    薑望看向台上台下的所有人:“在座各位都是我的前輩,都可以做我的先生。不知諸位何以教我?”


    台上台下的所有人,一時都沉默。


    就連見縫插針搶修行時間的秦至臻,也睜開眼睛,陷入沉思。


    薑望繼續道:“後來我想,我就往前走吧。一個師父的迴答,應該在他的腳印裏。”


    “有句話說,‘公道自在人心’。”


    “但如果公道一直隻在人心。”


    “那它真的還存在嗎?”


    薑望橫劍於身前:“薑某自然不是南天師的對手,但薑某願意試南天師的劍,感受南天師的道理。”


    他以染血的劍指撫劍,輕輕抹過:“天師大人,天庭失德,萬界舉旗。龍皇失德,九子鎮橋。今時不可不慮前事,以為鑒也!”


    感謝書友“含蓄神”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807盟!


    感謝書友“weisu0409”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808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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