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淮今日太沉默了!


    根本無視了往時三脈的默契,自然也跟事先的溝通全然不同。他真個就隻作壁上觀,屬於蓬萊島的力量,在今日大朝會上完全沒有體現——


    在戰後問責的大背景下,沉默就是對帝黨的支持!


    以至於大羅山和玉京山的勢力,竟有些……孤掌難鳴?


    餘徙從未想過,“孤掌難鳴”這個詞語,會跟曆史悠久、盤根錯節的玉京山產生關係,會在道國內部發生!


    此刻有些不知是慶幸還是後怕的感覺——


    今日八甲統帥,除了冼南魁之外,都不在京。


    張扶在妖界廝殺,其餘八甲統帥也各有要務在身,無法參與大朝。


    或許正是為了避免這種局麵,諸方默契地讓八甲統帥迴避了今日的朝爭。


    畢竟八甲強軍的權柄,是諸方最後的底線了!


    三脈道君從不履足天京城,但若八甲的軍權動搖,這潛例或也會被擊穿。


    征卒盡歸的長旅,讓滄海的失利,得到足夠的時間來發酵。


    玉京山想要趁機取得更多的道國權柄,在這條戰線上,道門三脈的利益應該是一致的……北天師巫道祐就表現得非常強硬。


    可餘徙今日赫然發現——


    在玉京山想要取得更多道國權柄的時候,玉京山已經丟失了太多的道國權柄!


    今日中央大殿中跪伏者,有許多是信誓旦旦的玉京山上人。


    姬鳳洲如此輕描淡寫的一聲問詢,是背後不知多長時間的蠶食鯨吞。


    在整個道屬的國家體製內,道門三脈當然還是根深蒂固的。但這座天京城,確實是牢牢地被姬姓皇室所掌控。


    今天子在今日清晰展現了他對這個國家的控製力,由政而軍,從中央到地方……最主要的是中下層軍政長官,幾乎全為帝屬,向他宣忠。


    這偌大中央帝國的各方麵軍政權柄,雖不如齊國薑述那般握國於一掌之中,可也不是許多人所想象的道門主導的不可控狀態。


    相對於道門勢力,帝黨已在朝局中占據了碾壓性的優勢!


    事實上在巫道祐這位大羅山天師的反對下,靖海計劃還能如此堅決地推動,中古天路還能如此順利地鋪開,本身就是帝國內部皇權的優勢彰顯。


    隻是那時候畢竟不如今日深刻,那時候給餘徙的感受,是自己還“不夠使勁”,真到了要見分曉的時候,一切都能有所商榷。


    怎麽今天一使勁,才發現不那麽行呢?


    齊天子薑述履極六十五載。


    景天子姬鳳洲,登基四十二年,是在道曆三八八七年坐上的龍椅。當然他要比薑述年長,做了更長時間的皇太子。也常常在與齊的國書裏,自稱為兄。


    他握權天下的這四十二年裏,好像沒有什麽特別顯名的事情發生,似乎一直都是靜而無瀾的。因為太過平靜,所以很多人都認為,他並沒有真正經曆風雨,迎接挑戰。


    真要論一論大事件。


    今年發生的滄海潰局自是其一。


    發生在道曆三九二零年十月、結束在道曆三九二一年元月的景牧戰爭,當然是其一。


    再往前算的話……發生在道曆三八九八年的“景國伐衛之戰”,大概也能算得上。


    那一戰直接擊潰了牧國南下傳播神恩的戰略,把勤苦書院和仁心館打成了老老實實修行的宗門,此後多年再不曾旗幟鮮明地支持哪個國家,也再次確立了景國對中域毋庸置疑的統治力。


    曾經兵強馬壯、天驕輩出、也雄心勃勃的衛國,現如今已經歸於中山、弋、洛之流,幾乎無人提及了,在整個天下根本沒有存在感可言。就像被景天子抹掉的那些波瀾一樣,也成為靜水的一部分。


    還有一件對景國來說或許不算很大、但也相當關鍵的事情——


    在道曆三八八八年,也就是當今景天子坐上龍椅的第二年,屁股都沒坐熱的時候,第一次齊夏戰爭爆發了。


    當年的夏襄帝和齊天子薑述,正是想趁著景國朝政交割、大權不穩的時候,一舉決定霸權歸屬。


    最後的結果眾所周知,薑述以超邁諸世的雄魄,贏得了霸業。


    而很多人沒太注意到,或者說即便注意到了,也都隻歸結於景國之強大的是——


    姬鳳洲以從天而降的儀天觀,在貴邑城下,阻止了齊國一戰吞夏的可能,大大延緩了齊國的擴張進程,並在此之後,接受了夏國一直延續到道曆三九二零年的朝奉。


    整整三十二年!


    史書記載——“夏之資財,屢以車載,輸景不絕。”


    夏國的“神武複興”,倒是大興了景國的國庫。


    儀天觀不是一天就能夠建成的,姬鳳洲對東國薑述的重視乃至於警覺,或許要早於景國所有人。


    那大概是今帝即位以後所遭受的第一次考驗?


    但也就那麽無聲無息的過去了,好像根本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


    說真的,靖海計劃一旦成功,景國以滄海包圍近海,東國薑述又要怎麽突圍?


    餘徙想不到。


    他自有修行上的自信,卻也明白自己在政治、軍事乃至天下視野上,根本沒可能同薑述那樣的不世雄主做比較。但何以會輕忽一直想辦法給薑述套枷鎖的姬鳳洲呢?


    這麽多年來,姬鳳洲一直在整個現世的注目下、在巨大的鉗製之中左右騰挪,國內也騰挪,國外也騰挪。


    他長期是作為“景國皇帝”而非姬鳳洲而存在。


    餘徙實在是不明白,自己怎麽會總是下意識地略過這位君王。總以為一切都是祖蔭。總是下意識地覺得,不過如此。


    果真不過如此嗎?


    今日或許是一記警鍾!


    隻是這一聲,可能太沉重了。


    那位平靜地坐在龍椅上,波瀾不驚四十二年的帝王,終於要顯現藏在平天冠珠簾陰影下的真容嗎?


    在最後的時刻,餘徙的確是授意了一些人的拜服。


    但那真的是為了避免大決裂的發生嗎?還是因為他自己也不想看到那種最糟糕的局麵呢?


    站隊站到最後,站成孤家寡人,實在有損於那些道係官員的士氣。


    也不必再確認皇帝的優勢了!


    終究是要在同一艘巨艦上往前行,無論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都是一時的,旗帆的方向或左或右,但怎麽都不會拔了自己的旗去。


    天子龍袍總歸要繡三色,大景國旗總歸是乾坤遊龍。


    道國四千年,都是如此過來。也算是“道係內部,清濁混元”的鬥爭秩序。


    餘徙服從於這種秩序,所以他決定沉默。


    他想,旁邊同樣不出聲的巫道祐……或同此心。


    整個中央大殿,都被姬鳳洲的意誌所籠罩,而他不見悲喜。


    “你們是誰,朕豈不知?晏裕昌、竇寧孫、臧若穀……”大景天子隨口點著名字,從殿中官位最低的清都侍郎起,一直到雲起尉、遂寧都帥……


    他點了十餘個名字,把每個人的功績都點說了一遍,的確是爛熟於心。


    這當中有好幾個人都是第一次參與大朝會!


    其中清都侍郎是編書的文官,雲起尉是主管外城治安的軍事長官,遂寧都帥更是妖界景國城池設立的軍職,臧若穀才從妖界歸返述職。


    被他點到名字的人,無不涕零。


    而他極和緩地道:“朕知爾等皆景臣,也時刻提醒自己,莫忘了為君的德行——諸愛卿,都請平身罷!咱們君臣今日說些肺腑之言!”


    他的聲音不見半分強勢,就好像剛才真的隻是一個隨口的問題,而他隻是剛睡醒,睡眼惺忪地沒有看清。


    群臣漸次起身,立在殿中如林。


    一言起,一言伏,權柄在其中。


    人潮如海潮,在這浪起浪伏中,景天子又開口:“靖海之敗,朕心痛甚。朕之恨,不在於宏圖未成,大功未建。朕之恨,在於帥之死,在鬥厄之殤。大好兒郎,歿於一旦,明朝退雪,不見春光。朕雖廣有天下,握權萬裏,又豈有機會,再與他們相逢?”


    這下就連巫道祐也沉眉了。


    本以為皇帝要一直在龍椅上坐到天荒地老,一直沉默到姬玉瑉乃至南天師為他鬥出一個確定性的結果,才會站出來收拾殘局。他卻忽然開口,罕見地露了一下拳頭,展現他對朝局的掌控。


    本以為他展現權力之後,是要強勢壓下靖海餘波,強行讓對靖海之敗不滿的聲音閉嘴,他卻又主動提及靖海之失!


    真有幾分天心難測。


    丹陛上落下來的景天子的聲音,是略帶哀傷的:“丞相啊,修中古天路,而碎於高天。築永恆天碑,卻為他人做嫁。這是誰都不曾意想的事情,又豈是你一人能擔責呢?你伏地乞死,傷朕的心。昔日宏圖未繪,咱們君臣理想未成,你就要棄朕而去麽?”


    閭丘文月將那兩部名冊都抱在懷中,一時淚橫:“微臣痛心已徹,思慮難周。隻想給那些不能歸家的戰士一個交代,而不知還能交代什麽。謀局謀事皆不成,落子天下卻惶惑於天意。雖則天地廣闊,竟不知此身還能為何事。若能以此報國恩,也不負當年寒窗所願!此心如此,惟願聖天子垂鑒。”


    群臣之中有人感同身受,有人傷心抹淚,也有人冷眼相看,隻覺得這對君相的表演,實在是情感過於豐沛。


    “丞相非諉責之丞相,朕又豈是諉責之君?”


    景天子道:“武天子在於國,治天子在於民。履極至尊,擔責天下。無非開拓祖先基業,愛護天下之民。開疆擴土,富足百姓。”


    “今敗矣!”


    “非將士不用命,非丞相謀局不深,是朕肩不足承。”


    “你懷裏抱著的這些名字,都是朕的子民,朕送他們出征,卻不能帶他們迴家,朕許他們功業,卻隻能予他們墳塋,這難道不是朕的責任?”


    皇帝的聲音在高處,而又在耳邊:“若說誰人有罪……罪在朕躬!”


    滿殿一時又都屏息。


    餘徙抓住滄海之失力爭,巫道祐強勢逼宮,大約求的就是這個結果,可這跟他們所期待的,又著實不同。


    “餘天師,巫天師,朕一向對你們敬重,以親長事之。”景天子慢慢地說道:“現在是關起門來說話——咱們一家人的矛盾,要放在明麵上來,讓天下人恥笑嗎?”


    “陛下。”巫道祐拱手一禮:“咱們今日論的是國事,老夫也隻是就事論事。”


    “就事論事……不錯!”景天子道:“朕當下罪己詔,以告天下,以警自身。”


    “陛下,使不得啊!”樓約高聲阻道:“聖天子乾綱獨斷,言為天律,行則天常,豈有錯謬?若果不吉,是天不祥,豈怨帝望!?”


    帝座上的天子卻隻是擺了擺手:“朕有罪,罪在好宏業而輕將士,罪在輕擲國力,罪在孤意而行,罪在……傲慢,不敬龍君!”


    始終端坐不語的宋淮,愕然抬眼!


    景天子繼續道:“朕之不敬龍君,非禮數不敬,而是沒有尊重祂的理想和情感,把祂數十萬年的緘忍,當成了理所當然。以百年度數十萬年,是以蜉蝣度滄海。烈山人皇都要尊重祂的情感,朕卻以為祂可以用利益、榮辱和生死來拿捏,這實在是最大的傲慢!”


    餘徙是真的感到驚訝了。他今天一再地驚訝。登臨絕巔這麽多年,又做了這麽多年的天師。幾乎是看著姬鳳洲成為皇帝。可他好像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這位君王——


    皇帝竟然是真的在審視自己的錯誤,而不僅僅是虛應了事!


    世上能夠正視自己錯誤的,究竟有幾人?


    況且是習慣了一言定人生死而從來無人敢忤逆的九五至尊!


    況且是中央第一帝國的君主!


    “……朕當永覽前戒,如臨淵水,克己自省,常思百姓。”


    景國天子不知何時,已經走到陛前來,走到了閭丘文月的身前。


    山河繡於龍袍,平天冠如擔社稷。


    他抬起手,輕輕蓋在了閭丘文月所捧的兩本名冊上,歎息道:“朕當自警,不使滄海之憾,再有發生。”


    宗正寺卿姬玉瑉,悲聲道:“——吾皇!”


    殿中一時盡頌“吾皇!”。


    待得聲音平複了,皇帝又道:“閭丘文月致仕休養,允其告老。賜京南大宅,天心道藏,願不再懷憂也。”


    閭丘文月低下頭:“臣——謝天恩!”


    餘徙一時不知是何心情。


    君王下罪己詔,國相致仕——恐怕再沒有比這更有分量的承擔了,他最初代表玉京山站出來討論責任時,不過漫天要價落地還錢,恐也未曾想過這種結果。


    他忽然想起離開玉京山的時候,他說要抓住機會,為玉京山爭取更多的道國權利。道君隻對他說——“你是個修道人。”


    那時候他以為道君是告誡他以修行為重。


    現在想來,曾為大國國主的掌教,那句話頗有深意!


    大殿之中,皇帝的聲音又道:“國不可無相,副相師子瞻,德孚朕望,予繼之。”


    這位幾乎沒有存在感,一直隱在閭丘文月的光芒下、“甘為走犬”的副相,是個相貌平平的中年文士,隻是慢慢地走了出來,深深一拜:“臣,領旨!”


    皇帝繼續道:“玳山王姬景祿,朕知他本事。鬥厄無主,景祿擔之。”


    姬景祿亦上前一拜:“臣,領旨!”


    如大景丞相、八甲統帥這般職務,往前宣任還要告稟道尊,再不濟也得“德孚眾望”、“天下歸心”。好歹讓前相提一句,百官稍作推舉……


    怎麽現在“德孚朕望”就可以了?


    尤其玳山王姬景祿,不過富貴王孫,並沒有真正在軍事上證明過自己。八甲統帥這樣的重職,你知他本事,難道就能說服大家嗎?


    但在君王下了罪己詔、國相都致仕的大前提下,無論玉京山還是大羅山,都說不出話來。


    皇帝都如此擔責了,你們還想怎樣?


    不要欺君太甚!


    餘徙臉上紅光都無,巫道祐麵無表情。


    而皇帝又在這個時候道:“世人皆以成敗論英雄,朕以為也未嚐不可。”


    他正對著文武百官,抬高了聲量:“他日朕履極六合,今日之敗,可觀聖天子坦蕩於逆境。他日朕身死旗折,血染帝袍,也可以說今日之敗,早見肇始!”


    就此轉身,離殿而去。


    隻有禮官悠長的聲音空響:“退——朝!”


    那聲音繞了許多周,隨著百官的退去而退去。


    中央大殿一時變得如此安靜。


    早先的驚心動魄,仿佛從未存在過。


    一如已經過去的四十二年。


    今日景國,無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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