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澎湃無邊的劍氣,都緘默了。


    舉世無雙的銳利,似在時光中磋磨。


    燕春迴張舞如劍的白發,也根根垂落。恰如冬雪沉世,衰草伏低,他一退再退,緘藏在最後的季節裏。


    站在這劫無空境裏,人魔之首溫吞得像隻老邁的綿羊。皺壑深深,布衣垂落。


    舊時代的飛劍絕巔已經藏鋒。


    古往今來最年輕的真君,卻按住長劍不動搖。


    他說——


    “避開我。”


    薑望今日何其狂也!


    他主動去無迴穀挑起戰爭,要成人之所不成,誅天下未誅之人魔。


    在行動失敗、燕春迴逃走之後,依然保持強硬!


    燕春迴突然出現在雲國,這本身就是一種告警——他可以無聲無息地來這裏,他可以做很多薑望絕不想看到的事情。


    燕春迴又主動開口,用天下蒼生為要挾,用殺戮更多人的殘忍姿態,想要逼迫薑望妥協——這所謂的“妥協”,甚至隻是讓薑望沉默罷了,不需要薑望做任何事情。


    隻要捂住眼睛,一切就可以當做沒有發生。薑望看不到人魔的作惡,燕春迴也就看不到無迴穀的那一場殺機。


    一切如故,昨日如何,今日就如何,明日也如何——這些年來的無迴穀,不都是如此嗎?


    但薑望的態度貫徹始終。


    他去無迴穀不是一時興起,他誅人魔早有決心。


    即便第一次掃蕩無迴穀的行動失敗了,即便現在殺死燕春迴已經變成一件難以實現的事情,他也絕不妥協,不肯緘默,反而一進再進。


    因為今日退讓,就是告訴天下人,連巡行萬界的薑望都要裝聾作啞,誰都拿燕春迴沒有辦法,人魔可以存在,可以一直存在!


    他如何能讓?


    在這樣堅決、這樣強硬的薑望麵前,人魔之首、真正締造“人魔”這個詞語的燕春迴,又顯得何其退縮。完全沒有第一人魔的兇性,根本見不到飛劍第一人的淩厲。


    是因為今日之薑望,已經強大到燕春迴都無法戰勝的地步了嗎?


    並非如此。


    兩人雖然還未真正交鋒,但一者成道未久,一者惡名久彰。事實上現在的薑望,還絕不能在單打獨鬥中勝過燕春迴。


    真正叫燕春迴退讓的原因,他們兩個都心知肚明。


    還是公孫不害說的那句話——


    這是一個有秩序的世界!


    薑望可以殺燕春迴,殺了燕春迴人人叫好,天下歡唿。


    燕春迴不可以殺薑望,他殺死薑望的那一劍,也必然是殺死他自己的那一劍。


    “秩序”,就這樣體現。


    很多人都不再相信,很多人都覺得諷刺,但這四個字真實存在——


    邪不勝正!


    “邪不勝正”之所以成立,不是因為“正義”天然地擁有戰勝“邪惡”的力量。


    而是因為“正義”,是人心所向。


    無數顆人心對光明的向往,驅逐了黑暗。


    人皇、八賢、諸聖……曆代前聖先賢,以及茫茫無際,不能夠留下姓名的善良的人們。一代代前赴後繼、以身為燭、奉獻一切所建立的秩序,他們用一生去踐行去維護的道理。讓“正”字如日月永明,將“邪”字逐於陰影。


    生活在這種秩序裏的人們。即便陰冷潮濕,也向往陽光溫暖;即便身負枷鎖,也要擁抱自由;即便蠅營狗苟,也會仰望星空。


    有些東西隻能生活在夜晚,隻能蠕動在陰溝。


    哪怕滿手血腥的人,也渴望一個擁抱,一盞家裏的燈。


    陽光出來的那一刻,黑夜就是要被驅散的!


    這,才是薑望的底氣。


    他所擁有的力量,是因為他一直在做正確的事。


    這才是最鋒利的劍,是萬世不移的道理。


    燕春迴正是在這種力量麵前妥協。


    薑望給燕春迴的三個選擇,其實隻有兩個。因為“斬碎薑望”這個選擇,並不存在,燕春迴殺不了他。


    若無大軍圍困,若無三五個絕巔阻路,布下天羅地網,誰能殺得了諸界歸真、可以自在潛遊天道深海的他?


    打得過,但是追得上嗎?


    所以隻剩下“斷道”和“繞道”。


    斷道就是死,繞道就是現在退得還不夠,還要退得更多。


    當然燕春迴也可以完全不理會薑望的威迫,那麽他就會迎來與薑望不眠不休、不死不止的爭殺——薑望大張旗鼓地出現在雲國,就是最清晰的決心,最明朗的意誌。


    從此以後,諸天萬界,宇宙洪荒,有燕春迴處,必有薑望。


    隻要他現在殺不死薑望,那麽他的結局幾乎是注定的。


    時間是薑望的朋友,整個現世都在薑望身後。


    所以現在他問,怎麽繞道?


    他是在問薑望——


    要怎麽退,你才能滿意?


    你我才能休戰?


    薑望深深地看了燕春迴一眼。


    燕春迴現在做出了絕對理智的選擇。


    相較於邪惡癲狂、不管不顧的所謂“人魔”,能夠對一位後輩低頭,對新晉真君讓步,這樣的燕春迴,才是更需要慎重對待的存在。


    但無迴穀的這一次行動,已經證明,現在並不是殺死燕春迴的良機。


    “無論你是有心布局,還是遊戲人間,往前的一切都不要再發生了——”薑望按劍的姿態,即是一種秩序的勾勒,他十分清晰地說道:“世間從此不許有人魔。”


    “從前的事情一筆勾銷?”燕春迴問。


    “你和我的事情可以一筆勾銷。你在斷魂峽和星月原兩次試圖殺我,我也帶人去了一趟無迴穀,咱們之間的賬可以抹平。”薑望坦然說道:“但你過去所做的其它的事情,那些並不涉及於我的惡行,我不能替人原諒。”


    燕春迴看著他,眼神深邃:“也就是說,你還是會來找我。”


    薑望並無波瀾地說道:“我說過,我的道在其中,我們隻是剛好在路上相逢。我騙不了自己,今天我也不想欺騙你。”


    燕春迴終於見了幾分怒意:“老夫一再妥協,而你半點不想讓步?現在的年輕人,是不是太霸道了點!”


    “作為你不再培養人魔的條件,我以後再找你,隻會一個人去找你。你可以視此為薑望的承諾,這份承諾,會一直延續到你違約之前。”薑望道:“你最好及時關注我的修行進境,在我擁有獨立殺死你的力量之前,或許你來得及逃到天外去。”


    燕春迴頓了頓,問道:“你篤定會有那一天嗎?”


    “忘我絕巔的力量深不可測,飛劍時代的鋒芒驚絕人間。我未見得可以抵達。”薑望平靜地說道:“倘若我走不到那一天,至少你在止惡的情況下,還擁有漫長的人生——於你於世,都不見得是壞事。”


    燕春迴微微抬眸:“聽起來像是圍三闕一?保留那麽一丁點希望,免得我跟這個糟爛的世界魚死網破。”


    薑望隻道:“你很強大,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燕春迴靜了一陣,定聲道:“從此燕春迴隻是燕春迴,不再有忘我人魔。燕子隻是燕子,不再有揭麵人魔。”


    至於其他人魔,不存在這句話裏,自然也就不能再存在。


    無論那些人魔的殼下,是怎樣的名姓。


    薑望看著他:“成交。”


    一縷劍光就此誕生,分化兩邊,過去流向過去,未來流向未來。


    劫無空境,像夢一樣碎了。


    ……


    “你們聊得怎麽樣?”一片狼藉的客房裏,老黃狗緊張地問道。


    不由得它不緊張,這次站在無迴穀麵前的人,是享天下之名的薑望。雙方真個不計一切地全麵開戰,燕春迴或許能夠逃到世外去,它是必死無疑。


    “還不錯。”燕春迴自窗前迴身,表情平靜:“我願意講道理,他也能聽得進去。”


    “一切如常嗎?”老黃狗問。


    “有一點改變。”燕春迴道。


    “能夠迴陳國了嗎?”老黃狗又問。


    “不能。”燕春迴說。


    老黃狗吧嗒了一下嘴巴……那談了個什麽?


    “我以後還能吃肉嗎?”老黃狗又問。


    “雞鴨魚肉都可以。”燕春迴看了它一眼:“你最好不要說出‘人肉’那個詞,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老黃狗張了張嘴,最後老實地閉上了。


    它突然意識到,無關於年齡,姓名,過往。今日激蕩在雲海深處某一點劍光之中的波瀾,是兩位絕巔存在的對話!


    他們代表世間最極致的力量,也各自擁有一路貫徹至此的道理。


    站在這樣的力量,這樣的存在之前,它沒有任何自主的權利。隻能選擇接受,或者死亡。


    “這就是停戰的條件嗎?”燕子問。


    “這是暫時停戰的條件。”燕春迴沒什麽波瀾地道:“條件是不要再觸及法家所定義的惡。”


    “哈!”燕子怪異地笑道:“條件苛刻,但收獲淺薄。聽起來你好像完全沒有威脅到他。”


    “我能威脅他什麽呢?”燕春迴轉過視線,有些憐憫地看著燕子:“他是生活在陽光下的人。”


    這種憐憫,深深地刺痛了燕子。


    她一瞬間扭曲的表情,藏在那沒有五官的麵具下。她似在無聲地笑,身體隨之微微地顫抖。絲絲縷縷的殺意,就這樣如毒蛇一般遊出。


    恨心如荒草,無風也天涯!


    篤篤篤。


    這時候響起了突兀的敲門聲。


    “誰?”老黃狗猛地立起耳來,警惕地問。


    “客官,本店貴賓服務,給您送糕點。本國特有的雲糕。”門外的聲音道。


    聽起來是這間客棧的店小二。


    很有禮貌,聲音不重。門外也毫無力量波動。


    “來了!”


    燕子轉身往門口走,那柔嫩的雙手,悄然探出尖銳的指甲。


    她已經迫不及待要殺人,她遏製不住恨意了!


    但有一根枯皺的食指,在這時候點在了她的太陽穴上,慢慢地……按了進去。


    在燕子驟然瞪大的怨毒的眼睛裏,燕春迴蒼老的麵容越來越遙遠。


    她軟倒在地,眼前一陣一陣的恍惚。


    耳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燕春迴的聲音:“為了防止你破戒,招致殺你的理由。我暫時收走你的力量。”


    總是如此……


    總是如此!


    總是自私地往前走,惡毒地做決定。


    燕春迴你何曾考慮過我的感受?!


    燕子張了張嘴想要痛罵,卻發不出聲。她拚了命地瞪圓了眼睛,眼前卻是一片空茫。


    俄而雙眸一轉,僅剩眼白,在地上抽搐的身體已經定止了,再也不能動彈。神光渙散,唿吸也靜停。


    “本國特有的雲糕。”門外的聲音還在繼續。


    縮在牆角的老黃狗,忽然感到一陣睡意襲來,不由得閉上了眼睛,垂耳委頓。軟趴趴伏下的狗軀,也將那神龕蓋住,仿佛一條厚實的皮毯子,為神龕關上了門。


    吱呀~


    客房的房門,就在此時推開。


    燕春迴轉過身來,眉頭微微一挑,似笑非笑:“想不到是你。”


    “我有一條很重要的人生經驗。”來人走進房間裏,順手將房門帶上了:“在沒有關好門之前,不要隨便說話。”


    ……


    ……


    “哥。”薑安安把小鏡如抓到碗裏的帶刺的魚肉都夾走,一邊往嘴裏送,一邊道:“你那個朝聞道天宮,是誰都可以進嗎?”


    “不是我的朝聞道天宮,是太虛閣的朝聞道天宮。”薑望認真地糾正:“我隻是在裏麵放了一些修煉的心得和經驗,且常駐法相在其間講課。等大家都習慣了它的存在,其它閣員也會參與其中。”


    薑安安‘哼’了一聲:“我又沒想靠你的關係混進去咯。我會自己考進去的!”


    傅鏡如頗有些乃父的執拗,探著白嫩的小手,不停地拿魚肉到碗裏。薑安安頻頻將她的魚肉清空,她也不哭不鬧,薑安安夾走一塊,她就抓一塊迴來。


    “對了,朝聞道天宮要考什麽?”薑安安問。


    考些道術變化,她是有信心的。


    考些劍術運用,她是有天賦的!


    要是考什麽百家經典,史學巨著……那就太為難人了。


    “入宮求道的條件,那要看劇匱真人如何擬定。”薑望道:“我隻是提出了我的一些希望,但以劇真人的行事風格,他不見得會加入考量。前幾天說是要建立考核幻境,但具體的通行規則,他還在研究。要達到盡量的公平,這不是能夠急於求成的事情。”


    炭爐上的烤肉自動旋轉著,墨家發明的這些小機關,大大豐富了人們的生活選擇——


    在墨家進入雍國,韓煦完成新政改製之後。墨家的機關術,才開始成規模、成體量地關注民生。往前的機關創造,大都是為了在超凡世界裏有所發揮。偶爾有一些能夠改善百姓生活的,也都是個人的行為,屬於極少數。


    唯在當今之雍國,才遍及各行各業,很多產業都發生顛覆性的變化。


    雲國作為近鄰,又通商天下、立場開放,最早感受到這種變化,也最早跟上。


    雍國使勁革新,雲國使勁買。


    就連有間客棧裏,都到處是這種機巧的造物


    葉青雨拿了個賬本在那裏看,一邊看一邊取下烤肉,小口地嚼吃。


    雲篆神通千變萬化,忽而為花,忽而為樹,忽而懸燈,忽而擬了個算盤,在那裏飛快撥動。


    也不知她對什麽更認真。


    薑望看著她的側臉,心中十分平靜。


    “你在算什麽呢?”他問。


    葉青雨隨口道:“烤肉的成本。”


    沒人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


    此刻還沒人知道,人魔自今日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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