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王鰩哀,天生善狩。


    自小兇狠好鬥,封王之後才稍有收斂。


    這一路走來,捕殺強敵,碎劫斬難,不可勝數。


    但此刻於這天道深海見老佛,不僅生不出反抗之心,就連一絲警覺都生不出來!


    堂堂真王,能夠把握世界真相,真正洞徹自我,在任何時候都“自握其真”,卻在這裏精神恍惚,懵懵懂懂欲皈服。


    那登天的可能,分明隻是餌料。而天道的力量,竟然擰成了一條釣線。皇主的尊位,就是穿鰓的鉤。他感受的是完全不可匹敵的力量,像是一條被釣出水麵的魚,隻能任人宰割了!


    誰人坐於天道深海釣眾生?


    鰩哀幾乎要在海麵伏低五體,他的神意完全被碾服。


    眼中所見,是尊位坐佛,天海無邊。


    此身如此渺小,是尊佛之前,平等的眾生。毫不特別,格外普通。


    他耳中又聽得天道之玄韻,恍惚有誦經聲,穿梭在耳,迴響在心。


    其聲莊嚴且恢弘,聲曰:“應住不壞,成劫往空。紺葉飛花,寂滅朽果!”


    “吾死矣!”鰩哀已知必死的命運,而根本反抗不得,甚至生不出反抗之心。一時悲聲如泣,哀問道:“此是何經?”


    那天道深海的正中央,於尊座上盤膝的黃麵老僧,一時睜開悲憫的眼睛。歲月的褶壑盛著世間種種情緒,而所有的情感都隨著時間流淌。他抬起枯瘦的手掌,五指溫暖地張開,慢慢前伸,像是撫慰迷途的羔羊,按向這海族真王的麵門。


    鰩哀感到靈魂深處的戰栗,他擁有一種巨大的感動。


    這苦海無邊,他已迎來渡船!


    神魂渺渺,道身也輕。


    而他所聽到的最後聲音,竟然是那麽平靜的。平靜地向他講述——


    “三寶如來。”


    這平靜的四個字,仿佛是微不足道的一段故事。有關於一座不高的山,一間不大的廟,一個老和尚,兩個小和尚。


    懸空寺小聖僧天生得道,《三寶如來經》!


    ……


    酆都鬼獄之中。


    熊諮度大夢正酣,忽然翻身而起,看向對門。


    一條過道,兩架柵欄,隔開彼此。


    他的鄰居,那個眉清目秀的小和尚,正呈跏趺坐勢,坐於囚室正中。


    狹仄陋室如苦海,其勢安坐意圓滿。


    熊諮度看到,有兩行清淚,自那清秀小和尚的眼角滑落。可小和尚本尊,卻似塗抹金漆,大放佛光!


    “國師大人,你這是怎麽了?”熊諮度不無提醒地道:“還沒到咱們出去的時候呢!”


    小和尚沒有迴答他的問題。隻是低低地頌念:“我成佛時,本親無妄。”


    “我成佛時,三寶無垢。”


    “我成佛時,空門不空。”


    “我成佛時,世無疾苦,思有歸處,我不憐哀。”


    他淚流滿麵,卻高聲起來:“小師弟……你成道罷!”


    師父曾告訴他,這《三寶如來經》是僅次於《苦覺智慧經》的佛宗無上典籍,不能傳給任何人,就連方丈師伯想聽,都要罵迴去。


    他的確聽進去了,誰也不告訴,隻屁顛屁顛地傳給了小師弟。哪怕小師弟並不願聽,他磨了好久才答應。因為這是空門之家,三寶山的自己人。


    法不外傳,這不是外傳,是內弘也。


    而今師弟以天道頌佛,確名為《三寶如來經》


    為苦覺往生,為淨禮累功!


    ……


    ……


    卻說太古皇城,封神台上,一場盛大的晉升,正在進行。


    作為自遠古延續至今的妖族“王脈”,麒族的強大,亙古不衰。


    在妖族極盛時,懾壓萬界。在妖族退守天獄世界後,仍為此界支柱脊梁。


    因其繁衍之艱難,每一位麒族的誕生,都是值得歡慶的大事。


    而一位麒族證道,更是舉界矚目,八方來賀。就連作為現世霸主的人族,也要投以關注!


    尤其今日躍升的麒相林,是不可多得的妖族名將。


    這更為今日這場盛大的躍升典禮,蒙上一層傳奇色彩。


    足足六位真妖,各著古老祭服,站定六合方位,拱衛最中間的麒相林。


    此君生得好相貌,溫文爾雅,像書生多過於將帥。但披身之甲胄,又沉重如山嶽,其上血痕斑斑,絕非什麽裝飾品。


    妖界近來無大事。


    人族雖有頻頻動作,也都是在修剪枝蔓,去除諸方隱患,不至於先來動這個最強大的對手。


    圍繞著五惡盆地所展開的大戰,更幾乎都是妖族主動掀起。


    哪怕早先人族絕世天驕李一在愁龍渡證道,險些打了天妖獅安玄一個措手不及,麒相林作為統帥也還是迅速調整布防、穩住了戰線,未叫這突發事件,造成什麽實質性損失。


    今日麒相林證道,就算是近些年來最大的事情了——


    他今日迴歸太古皇城,在至高封神台證道,並不僅僅代表他麒相林自己的此生道途,他奏響的是妖族真妖紛紛衝擊衍道的序曲!


    還有二十六年,神霄世界就正式放開。


    在生死之戰來臨前,妖族需要的是確定性的天妖戰力,而非萬死未見得有一成的虛無縹緲的超脫力量。超脫共約的存在,也更是欽定天妖為萬界戰爭的主角。


    那些矢誌於更高者,那些眺望超脫者,那些在真妖道境不斷打磨自己、希冀於偉大風景的強者,現在就可以開始衝刺了。


    在衍道之前踟躇的強者,都是億萬中難出一個的蓋世驕才,擊敗了無數對手,才得以為自己保留機會。自絕永恆自然是消磨心氣的選擇,可隻有贏了神霄戰爭,妖族才有未來可言。


    麒族是妖界今日的支柱,是碩果僅存的“王脈之族”,曆史上出過妖皇,深刻影響過諸天局勢。從遠古到今世,始終擔當起最大的責任。


    今如是!


    嘩嘩。


    甲葉撞響。


    麒相林登上那金色的石階,仿佛踏足永恆天路,一步一步,篤定地往高處走。


    高處不勝寒。


    他注視著這座麒惟乂所言的‘十分辛苦’的城池,注視著十分辛苦的妖界眾生,看到他的朋友、他的部屬,血脈、師生、政敵、同行者。


    他心中有一口不得不吐出來的氣。


    這口氣令他步履艱難,令他在登天的時候宣聲——


    “諸天萬界,永世為爭!不朽破滅,輝煌失落,我等皆不名。現世遙如泡影,天庭都是雲煙。諸君見我,不過如此,我見諸君,盡囚徒也!諸君皆可唾罵我,而我悲泣複何言?”


    “所謂天命妖族,囚居此世,已逾三個大時代。代代浴血,累世衝鋒,而步履維艱!幸得大祖羽禎,自填道果,以其【無限可能】,致萬失得一成,乃有神霄一局。”


    “我們妖族,就連戰爭的希望,也要埋葬超脫者來爭取!諸位!閉關能永世否?長夜能安枕否?”


    “吾不願神霄是結局,情願以天妖為終途。”


    他大張其懷,擁抱他的種族,他的家園,而大唿:“麒族麒相林,今為天下而先!”


    “六合”者,上下和四方。


    六合之內為一切已知世界,六合之外為一切未知世界。


    但若將六合表現在同一個平麵上——譬如封神台的底座。


    那麽便是等邊的六麵之形,所有對角之線相交於一點,麒相林就在已知世界的正中心。


    以此六合方位圍繞著麒相林的六位真妖,這一時各自鼓蕩力量,齊齊施以大禮——


    “為天尊祝!!!”


    與其說他們是為麒相林護道,倒不如說他們是來觀禮敬賀。因為這根本是勢在必成的一步。


    麒相林已經走到金色封神台的最高處,天不絕頂,絕巔近在眼前。


    封神台的輝煌籠罩著他,為他披上金光。


    諸方的目光注視著他,為他戴上尊冕。


    他抬腳隻是一步,一生修行至此時,這就是超凡路上的絕巔。


    遠處高大的城門樓上,天妖麒觀應已經轉身下樓。


    麒惟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城內的封神台,關注著麒相林登頂的過程,嘴裏問道:“您不看了?”


    “隻是走個流程罷了。對麒相林來說,放棄超脫,絕巔就並不為難。”麒觀應淡聲道:“今日之後,我打算把鬥部天兵交給他。”


    麒惟乂驀然迴身,又驚又喜:“您——”


    “你覺得他適合嗎?”麒觀應問。


    麒惟乂一瞬間轉過千百次思考,最後認真地道:“論才略論德行,論擔當論兵事,再沒有比他更好的選擇。”


    “我也這麽——”麒觀應淡聲說著,平靜地往下走,但忽然身形一晃,驟然折轉!


    這個動作是如此激烈,就連話語也折斷了,扶欄遠眺封神台!


    包括麒觀應在內,許多妖族強者都看到——


    麒相林那溫文有力的身影,踩著輝煌燦爛的天階,已然拔身至高。


    確切地說,距離超凡路徑的至高之處,還有微不足道、幾不可察的一點間隙。都不需要再抬腳,隻是要靴子確定地落下去,實實在在地貼住峰頂,僅此而已。


    可就在這個時候,在那絕頂高處,倏然出現了一尊煊赫身影!


    長身掛劍人獨立,萬古天霄無此尊。


    霜色的長披就像係住了穹頂,赤色的天火好似大日環繞。


    妖界之金陽不能掩其輝,太古皇城之璀璨不能奪其色。


    他隻是簡簡單單地站在那裏,已然是所有目光的終點,是一切驚歎、恐懼、所有情緒的歸處,是無數生靈仰望著的正中心。


    山高不算高,他在為絕巔。


    他的五官倒是並沒有太大侵略性,不具備咄咄逼人的鋒利,眉眼清秀又疏朗。是自有秩序的山川,寧定而平和地,承受所有注視,承載所有目光的重量。


    關於這個世界給他的一切。


    他接受,他麵對,他擁有。而他不會被任何力量改變,他走他自己的路。


    妖界所有能夠稱名的強者,都必然記得這張臉。


    記得他的眼神,記得他所做過的事情。


    不止妖界!


    諸天萬界誰不識?亙古人間第一真!


    他竟然出現在麒相林即將登頂的前方!


    今日何似昨日事!


    他如今在超凡絕巔的高處迎接麒相林,難道是已經加冕為君?


    叫獼知本現在還在沉眠,叫妖族擁有巨大期待的天憲罪果,也沒能終結他的傳奇,沒能阻止他前進,叫他一秋而成道了?


    王驁自行轟碎開道功德,沒能超脫,也算獼知本布局成功。因為阻止武道開道者超脫,才是那場布局的根本,根本目的達到了,其它都是次要。存道而殺開道者,隻是一個最優但未能實現的選擇。


    同理,薑望斬壽又斬道之後,為求一秋成道,沒能證道最強,也算獼知本布局成功!


    殺死薑望是最優解,但斬斷薑望的無敵之勢,才是這局的根本。


    而它已經實現。


    絕頂之勢斬一截,人族未來低一峰。


    不。


    麒觀應迅速推翻了自己判斷,因為他注意到,此時的薑望並未衍道,還是洞真之身。


    相對驚悚的是……與麒相林相同,薑望也在登頂的過程中。


    再次登頂?


    登頂在今日?


    他竟然也在妖界登頂?


    難道他一直藏身在妖界?


    不。這也不對!


    麒觀應一霎那踏入天獄之【道界】,在這玄之又玄的超凡空間裏,並沒有捕捉到薑望的痕跡。他睜開眉心之天目,霎時觀照萬界,洞徹與薑望相連相係的一切。看到薑望未有經行妖界,更不曾牽扯天獄之【道界】,與此世全無半點幹係。


    身為太古皇城護衛者,麒觀應乃蓋世之天妖,博聞強識,見多識廣,從來自信篤定。


    這時候卻一再地推翻自己的判斷,一再地自證前謬。蓋因有關薑望的一切,一再掀翻常識,打破想象,連他都難以理解,更不必說預知。


    瞬念數變之後他才確定——


    薑望是自天道深海,涉海而來。


    他走過的是獼知本的舊途!


    甚至他也不是特意來到妖界登臨絕巔,不是在此界獨在。


    他是在現世、在諸界……同時登頂!


    妖界之絕巔,隻是他的其中一個途經。


    而在這登頂的過程中,猶有餘力,攔在麒相林身前,驚其意,阻其道,甚而……對其出劍!


    此刻,天獄世界的所有天妖,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劍,就如同先前薑望在現世以無敵之勢登頂,獼知本自天道深海突降絕巔。相逢隻是一個照麵,天憲罪果已經生成。


    那是麒相林自己的絕巔路。


    所有於此不相幹的,都一時不能相幹。


    一切都來不及,一切都太遲!


    今如是!


    那是橫空出世的一劍,斬在絕巔的盡處,抹掉命運的歸途。


    昨日因,今日果。


    昨日獼知本現世降劫,今日薑望天獄還報劫無空!


    在修行的絕巔,妖生的頂峰,麒相林迎來了此生最絕望的時刻——


    放眼諸天萬界,縱觀古往今來,哪位洞真,能當此一劍?


    纖毫之距,竟成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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