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要是因為鮑易和順的麵相,就以為當代朔方伯有多麽綿軟,那就真是太天真!


    能夠殺子存孫,豈是一般的果毅。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物,一生不知經曆了多少,又親手割斷多少。在這苦海崖,已經說了不下三次“後怕”。


    也確實是愛孫心切了。


    話又說迴來,鮑玄鏡天生道脈,資質卓異,明朗可愛,的確招人喜歡。


    “薑真人。”朔方伯道:“這鮑忠不知是何時入的魔,他還有可能潛魔念於誰身嗎?”


    修行路上,達者為師。


    現在全天下的真人,向薑望請教問題,都不會有什麽心理上的負擔了。他比所有真人都年輕,也比所有真人都強大。


    薑望搖了搖頭:“至少這驚魔之魔意,已盡在我掌中,不會再流於別處。當然,玄鏡那裏您還是要多檢查幾遍。在紅塵中養了許多輪,難保除了魔意侵神外,驚魔沒有別的手段。”


    《苦海永淪欲魔功》具體是何時被《七恨魔功》所替換,並不為人所知。此事是魔族最高隱秘,除了幾位魔君之外,哪怕魔界內部,也所知不詳。


    且欲魔君幾乎從不正麵對敵,更習慣引動人欲,假身為戰,在八大魔君裏,都是相當神秘的存在。以至於這樣一件大事的完成,竟然悄然無聲。


    而人族這邊有史可循的第一次碰撞七恨魔君的經曆,也已經是一千七百年前。


    也就是說《苦海永淪欲魔功》,至少失落了一千七百年,實際時間肯定不止。


    鮑忠年不過六十,這所謂【驚魔】,自然不可能隻盤踞一身。而是帶著積累,不斷騰挪。在漫長的經曆裏,已不知經曆多少人生——這亦是《苦海永淪欲魔功》自我修複的過程。


    “來之前已經檢查過一遍,也請溫太醫與他診脈……迴去還會再檢查幾次。”朔方伯道:“這次的事情,鮑家上下實在要感謝你。及時揪出魔物,避免更嚴重的問題發生——你這邊的事情,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嗎?”


    薑望灑然一笑:“這麽快把驚魔送來,已是幫了我大忙——鮑真人,人生如曠野,我們他日再相逢。”


    說罷他便在這苦海崖上起身,掌托三昧真爐,徑自走下高崖,隻留給朔方伯一個孤獨的背影。


    沒人會介意他的禮,都知他時光匆匆。


    三昧真爐裏盤旋追逐著的魔意,都是這幾天的收獲。


    薑真人傳信天下,一封信擒一隻魔。


    因為捕捉太過精準,也常常在揪出來後,引得人們脊生冷汗,這話題就傳得極快極廣。


    時人稱之為“薑真人誅魔信”。


    所謂“坐鎮苦海崖,字殺天下魔”,真是一代宗師的風姿。


    當世六大霸國,其中五個霸國都有魔心深種者被揪出,唯獨景國沒有。


    這並不叫景國人放心,反倒令他們不安。


    東天師宋淮都特地來了一趟苦海崖,問薑真人是不是對景國有意見,誅魔行動怎麽跳過了景國。又說什麽但有懷疑目標,盡管指出,無論現在身份如何,景國一定把人綁來,任憑驗證。


    薑望再三陳述,自己也隻是剛好得到了一件追尋相關魔物的秘寶,並不是真有循因擒魔的本事……念及薑望時間有限,宋淮這才將信將疑地離開。


    連帶牧國的郅寧,被薑望點名帶到苦海崖、深藏於人間的魔,一共有十三尊。


    他們分別是六欲之魔:見魔、聽魔、香魔、味魔、觸魔、意魔。


    七情之魔:喜魔、怒魔、憂魔、思魔、悲魔、恐魔、驚魔。


    如此七情六欲都在,彼此編織交匯,方成《苦海永淪欲魔功》之完整魔意。


    鮑易所送來的驚魔,正是最後一尊。


    但這還不是真正的《苦海永淪欲魔功》。


    七恨魔君所贈的龍鈕鎮紙,給出了所有欲魔功相關的線索。而這部魔功完整形成的最後一步,正落在苦海崖下……孽海之中!


    昔日之血河宗,今日之暮鼓書院。


    昔日之血河,今日之學海。


    滔滔禍水,薑望漫步其上。


    前腳剛剛踏出學海,眼前濁浪翻天!


    背負長劍的許希名,出現在駭浪之巔,一臉故友重逢的歡喜,激動地看著薑望:“我說過,你會來找我!”


    薑望搖了搖頭:“我不是來找你。”


    許希名給了一個‘你就嘴硬吧’的表情:“來這孽海,你還能找誰?”


    薑望也不廢話,直接抬起掌中三昧真爐,往旁邊一舉,口中喝道:“無罪天人!”


    轟隆隆!


    滔天濁浪一瞬碾如鏡。


    渾濁禍水,無底之淵,有一個極其淡漠但又帶著明顯惡念的聲音響起:“小兒輩,妄頌吾名!不止一迴!”


    淡漠是因為祂是天人,惡念明顯是因為祂還有清晰的自我。


    無罪天人現身!無罪天人的力量在沸湧!


    遠處的紅塵之門都流光隱隱,被觸及了反應。


    紅塵之門裏值守的超脫者,想必也蓄勢待發。


    “確實是不止一迴。”薑望十分淡定:“那你怎麽不迴?”


    當初他在與天人薑望對決的過程中,一再提及世尊、無罪天人之名,那並不是狂言而已。而是為自己做萬一之下的伏筆。


    因為超脫者,頌名有知,受念而應。


    頌其名者自身越是強大,就越會被關注。


    哪怕人聲鼎沸,嗓門最粗的那個,也最容易被聽見。


    倘若他勝不得天人薑望,那便啟用第二選擇,為無罪天人送一份食糧。


    當然那隻是一個未必能成行的手段,是薑望在那場戰鬥裏所做的諸多準備之一。


    許希名在旁邊都聽愣了。


    一開始薑望說不是來找他,他還覺得是這小子嘴硬,結果薑望張嘴就喊無罪天人。喊就罷了,真喊來了,還這麽有個性,這般態度囂張。怎麽,孽海三兇難道都不兇了嗎?


    “好狂徒!”無罪天人的聲音道:“你喊我,我就要迴嗎?”


    “我狂在哪裏?狂在不該說試你洞真之鋒?”薑望淡聲反問:“倘若同為洞真,你能勝我?”


    “世間哪有那麽多倘若!”無邊濁浪又翻騰,聚成一隻大手,徑擒薑望顱門:“既上門來,予你一應!”


    “且住!”許希名抬手橫前:“無罪天人,且賣我一個麵子,這是我的朋友。”


    “滾一邊去!”濁浪大手猛然一合,一把將他拍在水麵,又狠狠捏爆:“你有什麽麵子!”


    嘩啦啦!


    孽海一陣翻滾,驚濤駭浪不休。兩位超脫存在,好像在孽海深處大戰起來,倒是把到訪的薑望扔在一邊。


    他也不說什麽,隻是靜待於彼,靜靜審視著三昧真爐裏的魔意——那十三道魔意,已經編織成一本黑色的書籍,正在烈火中沉浮。書皮上生長著魔紋。


    過了約莫半刻鍾時間。


    卷天碎浪之中,許希名再次顯化,躍身而出,拍了拍手掌:“好了,麻煩我已經幫你解決了。現在不會再有誰來打擾我們。”


    薑望卻很冷淡:“祂不是我的麻煩,現在是你在打擾我。”


    “嗐!別這樣說話嘛,怪傷感情的。”許希名還是很熱情:“上次你說期待我的劍法,我們現在——”


    “現在不期待了。”薑望平靜地打斷:“你若展現絕巔或者絕巔之上的力量,我們論劍沒有意義。你若仍囿於絕巔之下,我們論劍更沒有意義。”


    許希名臉上洋溢的熱情的笑容,就這麽消失了:“上次我說再見就要給你一個驚喜。現在是你先給我了。”


    “如果你還感興趣。等我下次再來找你,你再展示你的驚喜,我會認真對待。”薑望看著他道:“可視此言為我的承諾。”


    “盡管殺了他罷,無罪天人!”許希名往後一仰,化作一團濁水,沉迴孽海之中,聲音在海裏悶悶地滾:“我不想再與他見麵。”


    在許希名摔碎的濁浪之中,巨大的水泡不斷鼓起。


    極孽極惡中,無罪天人的聲音又響起來:“小兒輩,做好葬身孽海的準備了嗎?”


    “我隨時準備決死。”薑望道:“但我想,沒人能奪走我的性命。”


    “大言不慚!”惡濁的禍水聚成搖搖晃晃的人形,在水麵站起來,舒展四肢:“可惜你已掙脫天人,少我許多食欲!”


    “不知是不是孽海待久了,才讓你們這樣無聊。”薑望沒什麽表情地道:“煩請珍惜我的時間。”


    也不知誰更像天人呢。無罪天人惡意重、情緒烈,薑望卻冷。


    “你在說什麽?”無罪天人的聲音帶著極致惡念!


    “我說,你們別在那裏演了。”薑望這時候已經徹底完成了對魔意的煉化,掌托三昧真爐,冷淡看向那無罪天人的借水之顯。


    一秋成道絕不是什麽可以從容的事情。無罪天人事不關己,有嬉鬧的心情,他卻不願奉陪了。不耐煩地道:“三百三十三年一孽劫,孽劫未至,爾輩真身不得出。再加上蓮華聖界誕生,學海移鎮,你們甚至無法展現衍道層次的戰力,而今日我衍道之下已無敵!”


    赤眸轉動,目光所至之處,濁浪大片大片的澄淨,那是水中的孽力迅速被劍氣掃空!“不客氣地說——你們就算兩個三個加起來,又能拿我怎麽辦?”


    孽海三兇一旦嚐試破封,就必然會迎來紅塵之門的鎮壓。


    而祂們若是不衝擊孽海封鎮,那還真不能把薑望怎麽樣。頂多三個頂級洞真聯手,薑望就算不能穩贏,那也是想走就走。


    此所謂,長劍利而壯聲!


    “好膽!”無罪天人的聲音道:“真當我不能殺你嗎?時間不過是度量你的痛楚。待孽劫一至,天上地上,你能逃到何方?”


    薑望麵無表情:“若走不過今秋,我便死了,管你孽劫之時來不來殺我。若我走過今秋——”


    他抬起眼睛:“也許下一個在紅塵之門輪值,專門看著你的人……是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孽海之中,響起震天的狂笑!


    但薑望並沒有笑。


    他更沒有惱羞成怒。


    他隻是平靜地站在那裏,一直等到無罪天人的笑聲結束了,才道:“我今天來找你,是想跟你談個交易。公平的交易。”


    “交易?”無罪天人顯化的汙濁水人,在海麵上漫不經心地連走幾步,走到近前。


    薑望剛剛清理出來的幹淨水域,隨著汙濁水人的腳步,又重新陷入汙濁。這水人注視著薑望:“你有什麽可跟我交易的?”


    薑望與之對視:“把你身上的魔功殘卷給我。然後這魔功的因果,我來替你擔。”


    《苦海永淪欲魔功》的最後一個關鍵,正在孽海深處,無罪天人的身上!


    “聽起來你是在要我的東西啊?”那汙濁水人用雙手把腦袋摘下來,用力晃了晃,表示不能夠理解。


    “不,這是在幫你。”薑望沒什麽表情地道:“除了這條路,我還有別的路走。但除了我,沒人會幫你。能幫你的不想幫,想幫你的做不到——我隻給你這一次機會。你知道的,我說話算數。”


    隻要無罪天人一個搖頭,他轉身就走!


    “那麽你想要什麽呢?”無罪天人終於問。


    薑望往前一步,與這汙濁水人走得更近:“當今之世,你是天道第一。我溺於天道深海,獼知本潛遊天道深海,你曾就住在天道深海中!”


    這是探索天道深海的三個不同層次。恰好身處這三個層次的他們,也對應了三個不同的修行境界。一個是洞真,一個是絕巔,一個是超脫。


    薑望慢慢地道:“我知道獼知本這次布局,一定與你溝通過。他這樣的智者,什麽都要算得很清楚,所有意外因素都要考慮。從你眼前遊過,不可能不接觸你——我要你把他在天道深海裏所做的一切,你看到的一切,全都告訴我。”


    萬妖之門可以鎖住時間、空間、元力、因果等一切通道,唯獨不可能封鎖天道。


    因為天道高於一切而存在。


    現世天道高渺無上,諸天萬界的天道,都是天道支流。


    獼知本有保持自由意誌潛遊天道深海的本事,諸天萬界都大可去得,且他並不真正落下現世,隻在與天道有所接觸的地方,如剛剛開拓的武界和超凡絕巔處落腳,實在是難以捕捉。


    但於天道深海潛遊,難道是什麽獼知本獨有的本事嗎?


    即便是目前看起來好像的確隻有他有——無罪天人被萬千封鎮加身,於孽海之中坐囚居,不得自由。雖然曾經住在天道深海裏,現在也能洞察天道深海,卻無法真正接觸天道。要不然也不至於連衍道的力量都無法體現。


    那又怎麽樣呢?


    當誰不是天人!


    誰又不曾沉溺過天道深海又掙脫!


    他薑望兩次從天道深海掙脫,把握了自由意誌,不曾溺亡——這難道不算潛遊深海的資質?


    賊可來,我亦可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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