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個髒兮兮,又瘋狂無禮的人送到他的麵前,還指使著這家夥試圖殺死漢尼拔,這也不怪他會生氣。


    嘉莉自己看到她的追隨者時都覺得惡心,更別提一向熱愛整潔,還認為粗魯本身就是一種罪過的漢尼拔。聽說她的追隨者把他的辦公室搞的一團糟,換做嘉莉自己也會覺得不爽。


    她不是傻瓜,倘若連這點也預料不到,嘉莉又談何成為他、觸及他的想法呢?


    聽到自己那像是挑釁也是調|情的話語,漢尼拔沒有給出任何反應。男人的麵龐近在咫尺,在這樣的距離下嘉莉甚至能看清他琥珀一般的瞳孔裏淡淡的紋路。她一直覺得漢尼拔的眼睛裏似乎蘊藏著另外一個世界,那個超脫出現實而存在的世界令她向往不已……哦,他挪開了眼,真是可惜。


    就在嘉莉在心底抱憾的時候,漢尼拔側了側頭,湊到嘉莉的頸窩處輕輕嗅了嗅。


    她感覺到他握住自己肩膀的手鬆了鬆:“你用了香水。”


    語氣尋常的就像是剛才的對峙不曾存在過一樣。


    隻不過是眨眼的功夫,嘉莉便察覺到隱隱籠罩著男人的怒氣不見了。她眨了眨眼,如實答道:“布魯姆醫生為我挑選的。”


    “顯然阿拉娜認為現在的你是個甜美開朗的姑娘。”


    漢尼拔的鼻尖掃過嘉莉的發梢,有點癢。她下意識地瑟縮半分,而後男人拉開了些許距離,再對上他的目光時漢尼拔不見喜怒的麵龐中浮現出幾乎不可見的嘲弄色彩。


    “相當大的進步,嘉莉。”


    他的唿吸停留的位置仍然在發燙。他是故意的,漢尼拔非常了解自己。他把自己內心世界裏最難以控製的部分安撫下來,自然也知道如何輕易地將它們撩|撥至不可控的地步——欲壑難填的內心平靜了下來,卻不代表著自己不渴望。


    “有你做榜樣,漢尼拔。”嘉莉放任那激流隨著自己的血液一同在血管內循環流淌,她揚起一抹笑容,“我少走了不少彎路呢。”


    美麗的女醫生認為她是個經曆苦難的洗劫後,終於綻放開青春花朵的年輕少女。就像是她以為漢尼拔是個睿智高貴又表裏如一的紳士一樣。


    “告訴我,你是如何教唆他動手的?”


    男人提琴般悠揚沉穩的聲線傳入嘉莉的耳畔,那其中平穩又不容置疑的語氣讓嘉莉想起自己還被綁在病床上的時候。


    嘉莉幾乎是條件反射般不假思索地迴答:“他跪在我的麵前,問我他該怎麽做。可是我哪兒知道他該怎麽做啊?我隻知道當時你讓我怎麽做的。”


    你讓我一步一步躍入屬於你的深淵,你讓試圖拯救我的人一個一個離開了人世。他匍匐在地上,就像是德斯賈爾丁女士的死狀一樣,急急火火地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我,就像是為了討得你的歡心我願意做任何事一樣。


    “他說願意保護我,我說,我已經有一個保護者了,那就是你。”說完嘉莉抬起手,撒嬌似的拽住了漢尼拔的衣角:“就算你當時殺死他,也不算你的錯對吧?”


    他應該殺死她的追隨者的,這樣就真的死無對證了。漢尼拔有這個能力,甚至可以很輕鬆地就辦到,但是他沒這麽做。她的追隨者現在隻是躺在醫院裏昏迷不醒而已,如果有一天他睜開了眼……那麽傑克·克勞福德可要得意了。


    她知道漢尼拔為什麽不殺死她的追隨者。


    漢尼拔並沒有迴應嘉莉的問題,他淺淺地勾起嘴角:“那麽,你從我這兒學到的東西還真不少。”


    他握著自己肩膀的其中一隻手離開了她的皮膚,嘉莉感覺到那寬大的手掌緩緩地挪至自己的脖頸處。


    嘉莉偏了偏腦袋,目光落在了他衣袖的斑駁血跡上。


    他是否就是以這樣的姿勢割開她的追隨者的喉嚨,然後看著他捂住自己的脖頸喘息掙紮,看著他的眼神就像此時此刻看向自己一樣冰冷又無情呢?


    漢尼拔有力的手指摩挲著自己的後頸,男人的溫度讓她本能地想要靠近或者逃離,但漢尼拔牢牢地將自己固定在原地,她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太殘忍了,嘉莉默默想道。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想看著自己備受欲求的折磨,在煎熬中燃燒。


    “這讓你很得意嗎,嘉莉?”


    就像是在看一場表演。


    “用漂亮的臉蛋掩蓋直白的殺意,用清淡的香水覆蓋你渾身的血腥氣,穿著那好看的人皮,走在街上旁人傾慕的眼神是否讓你感到了滿足?”


    是的,表演。


    “麵對阿拉娜·布魯姆的友善時是否有成就感擊中了你的心靈?你騙過了一個以觀察人類為生的女性……騙過了你認為的‘天使’,這對你來說是否和殺死德斯賈爾丁女士一樣,感覺到了永恆呢?”


    漢尼拔停留在她後頸的手緊了緊,而後滑到了嘉莉的喉嚨前,最終捏住了她的下巴。


    “是否讓你覺得,你可以因此靠近我,觸及我,與我並肩?迴答我,嘉莉,這讓你很得意嗎?”


    就像是坐在那華麗的歌劇廳內,欣賞舞台上的女演員放聲歌唱一樣,看著她因為他的話語禁不住窒息,欣賞她因為他的眼神而忍不住顫抖,期待著她因為他的唿吸他的心跳而徹底崩潰涅槃。


    這,又讓你很得意嗎,漢尼拔?


    嘉莉·懷特在他的桎梏中抬起眼。


    她看到漢尼拔·萊克特凜然又端莊的麵容如同泡在水中的紙張一樣變得透明柔軟,伴隨著他的話語那張皮逐漸地龜裂破碎,烏黑腐朽的真麵目在她的目光下一寸一寸地裸|露出來。


    自己是那麽渴望目睹他真實的一麵,藏在裁剪得體的西裝與高深莫測的神態之下的,現在露出的一麵。


    得償所願的嘉莉滿足地舒了口氣,而後笑出聲來。


    少女的笑聲劃破了膠著又危險的氣氛,嘉莉輕輕地轉了轉頭,便將之前怎麽也逃離不開的牢籠甩開。


    她伸出雙手,以一種毫無保留地、歡迎的姿態,擁住了真實的漢尼拔·萊克特。


    “你看透了世間的一切,還如此擅長分析旁人,所以為什麽不問問你自己呢?”


    窗外壓抑的驚雷掩蓋了嘉莉的尾音,她被這突如其來的雷聲嚇了一跳,嘉莉深深的吸了口氣,在自己的肺葉中品嚐到了潮濕的味道。


    “沐浴著他們的尊敬,聆聽者他們的稱讚,你會不會感覺到了愚弄眾生的快|感?刺穿蘇的心髒,割開邁克爾的喉嚨,你會不會體會到上帝無上的權力?”


    嘉莉癡迷地看著漢尼拔因背著光芒而顯得漆黑的雙眼,一字一頓地開口。


    “我當然得意了,漢尼拔。看到你這麽美麗這麽神聖的麵孔,真實的麵孔……”


    快來了,就快來了,雨要來了。


    “我又怎麽能不得意呢?”


    她將自己的後背從牆壁上剝離開來,嘉莉環著漢尼拔的脖頸,尋覓到他的嘴唇,吻了上去。


    而這一次,男人給了她迴應。


    .


    雨淅瀝瀝地落下來,砸在窗戶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緊閉的玻璃阻擋住了冷風,可躺在潔淨的白色床單上嘉莉仍舊覺得唿嘯著的風席卷著陰冷的雨水包裹住了自己。


    男人的身軀覆蓋住她的身軀一如蒙蔽了天空與月光的烏雲厚重深沉。


    隆隆雷聲愈發清脆響亮,籠罩住了寂靜又幹涸的大地,這是一個訊號,既給予枯竭的大地,也給予降臨的雨水。明明身處於室內,嘉莉卻能聽到了那自高空墜落的水滴砸在泥土上的唿吸與低吟。


    不,不僅僅是聽得到,她還嗅得到雨水的味道,同樣也感受得到雨水浸入她的皮膚,滲透進她的肌肉,流淌進她的血管,滋潤著她幽暗灼熱的內心世界。


    雨越下越大。


    有生以來第一次那幹涸的土地得到了雨水的衝刷,積攢在龜裂碎土中的水逐漸匯集成為了淺淺的小溪沉浮翻滾,在嘉莉眼中那與覆蓋在二人身體上的被單毫無區別。


    她覺得自己好像被這溪水淹沒了。


    接觸到他的皮膚時嘉莉體會到的是來自靈魂的震顫,那像是痛楚,也像是騷|動。縱然糾纏在一起的體溫在慢慢地攀升可她還是感覺冷。


    為什麽會感覺到冷呢?是因為長久以來的渴望終於得到了滿足,還是因為與真實的漢尼拔,與真正的惡魔毫無距離地接觸讓自己察覺到了一種悲涼卻又幸福的宿命感?


    嘉莉想起來母親把她鎖在屋子裏是為了避免她與任何男性接觸。她是對的。自己甚至不需要漢尼拔的引導,便如同生來就知曉般學會了一切。


    漢尼拔喊出了她的名字,然而傳入嘉莉耳中的卻隻有震耳欲聾的雨聲。


    雨聲,雨聲,雨。


    少女揚起頭顱,任由甘霖品嚐著大地的滋味。


    閃電刺穿烏雲在刹那間將黑暗的房間照得驟亮。


    嘉莉睜開眼,在這光芒之中對上了漢尼拔的眼睛。她在那之中搜尋到了一個惡魔的雙眼中應有的一切。


    她也在那之中看到了自己。


    他瞳孔中倒映著的破碎形象讓嘉莉陡然意識到,她並不是將德斯賈爾丁女士的性命獻祭給了惡魔,也不是獻祭給了他。從頭到尾這個祭奠就與任何宗教意義毫無關聯,甚至於德斯賈爾丁女士本人也毫無關聯。


    她是將自己獻祭給了漢尼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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