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角漸漸浮起微笑:“你不是走了嗎?你真覺得關得住我?隻要我想,總可以弄出點兒意外來。”


    他的牙齒咯咯作響,被觸到逆鱗般地咆哮:“你敢!你竟然敢!”


    “哦,你還在生氣我事先沒有告訴你?”她有些散漫地轉開臉去,避免他的唿吸噴在自己臉上,“說了又有什麽用,難道你突發奇想打算養個私生子?”


    他在失控的邊緣,這女人永遠有本事讓他有殺人的衝動:“別逼我動手湊你。”


    “你剛才不是打了嗎?”她笑了笑,臉上兀自還有他的指痕,紅腫起來,半邊臉都變了形。他整個心髒都抽搐起來,像是被人捏住了一般,隻覺得難受。伸手想要去撫摸她紅腫的臉頰,但她本能地往後縮了縮,他的手指定在了那裏,他怔怔地看著她,而她黑寂似無星之夜的眼中,無怒亦無嗔,仿佛連心都死了。


    他的聲音很低:“對不起。”


    “不敢當。”她慢慢坐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麻煩你還是送我去醫院,拖久了就更麻煩了。”


    她這突兀的平靜讓他更覺得無措,就像下樓時一腳踏空,心裏空蕩蕩的,說不出的難受,他近乎吃力地說:“我們——能不能談一談?”


    “有什麽好談的。”她輕描淡寫地說,“我知道那天晚上你喝醉了,我就當被瘋狗咬了一口。”她甚至衝她笑了笑,“把你比瘋狗了,別生氣。”


    他看著她,想起許多事情來。他想起邵振嶸帶她迴家的時候,自己看到她的第一眼,是在想什麽呢?他一次一次把她撿迴家,那樣可憐,是在想什麽呢?在那個孤島上,重新看到她的睡顏,又是在想什麽呢?從傷痛中醒來的時候,他以為她已經死了,他固執地睜著眼睛看著雷宇濤,旁邊的人一樣樣地猜,猜他是什麽意思,最後還是雷宇濤猜到了,才帶了她來見他。看到她安然無恙的那一刹那,自己又是在想什麽呢?一點也記不起來了。他從什麽時候愛上她,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愛上她,他自己都不知道。就像不知道一朵花為什麽會開,就像不知道彩虹為什麽會出現在雨後的天空,就像不知道嬰兒為什麽會微笑……等他知道的時候,卻已經晚了,隻記得那天晚上,她在自己身下顫抖著哭泣,所有的幸福早就被他自己一手斬斷了,連他自己都明白。


    最開始絕望的一個,其實是他。


    他以為有機會彌補,在出了車禍之後,在她陪伴自己的時候,在她開始溫柔地對自己笑的時候,在她用她的雙臂抱緊自己的時候。在她雖然拒絕,但是沒有反抗的時候。可是她提都不提,她刻意忘記,她就隻痛恨他強迫她的那一次。就像車禍後的一切不曾發生,就像之前她隻是可憐他——她就隻是可憐他。


    他掙紮了那樣久,拚盡了全部的力氣,卻沒有掙開這結果。她就在他麵前了,可是隔得太遠,再觸不到。


    他沒有生氣,隻是她如此抗拒的姿態令他覺得無法忍受。


    他已明白,終究是無路可退。


    她的神色已經略有不耐:“雷先生……”


    “曉蘇,”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這樣親昵的兩個字,可是隔著千山萬水,連夢裏都吝嗇得不曾出現,他茫然地看著她,聽到自己喃喃的聲音,“能不能把這孩子留下來?”


    “生下來?”她幾近譏諷地嘲弄,“您還沒結婚呢,像您這樣的人,一定會娶一位名門閨秀。想我這樣的人,怎麽配給您生孩子?”


    結婚兩個字狠狠地抽中了他的心,他曾經垂死掙紮過,隻有他自己知道。其實明知道不可能,所以才會在雷宇濤麵前說破。正如借了雷宇濤的手來絕了自己最後一分殘存的念想。就像是被癌症的痛苦折磨得太久的絕症病人,最後輾轉哭號,隻求安樂一死。他曾經那樣忍耐,連頭疼欲裂的時候他仍舊可以忍耐,但卻忍不住這種絕望,終究還是逼她說一句話來讓自己不再做夢。


    他鬆開手,如釋重負地看著她,終於笑了笑:“那換家好點的醫院吧,校醫院做手術不安全。”


    她不明白他怎麽突然就鬆了口,但他臉色很平靜:“我來安排,你放心。”


    他離開了房間,她精疲力竭,像是渾身的力氣都在瞬間被抽得一幹二淨,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枕頭軟軟的在臉頰旁,棉質細密而溫柔的觸感,她竟然就那樣沉沉睡去。


    她睡到天黑才醒,睜開眼睛後許久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裏。床對麵是從天到地的落地窗,房間裏又黑又靜,就像是沒有人。


    她漸漸想起之前的事,起身找到自己的鞋。樓下空蕩蕩的,門關著她出不去,她穿過客廳走到後院,看到一個人坐在院子裏。


    夜幕四垂,遠遠可以看見天角城市的紅光,仿佛微暈的醉意。他沒有喝酒,非常清醒,也非常警醒,迴過頭來看著她。


    最後還是他先說話:“醫院已經安排好了,明天我陪你去。”


    她幾近嘲諷:“謝謝。”


    他沒有被她激怒,反倒是淡淡的:“我做錯了事,我收拾殘局。”


    陌生而疏離,卻重複著虛偽的禮貌,她壓抑住心中洶湧的恨意。她做錯了事,卻付出了一生為代價。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以近乎輕蔑的方式,硬生生將她逼到了絕路上去。


    如果給她一把刀,她或許就撲上去了,但她冷靜而理智地站在那裏,隱約有桂花的香氣,浮動在夜色中,這裏看不到桂花樹,卻仿佛有千朵萬朵細黃的小花正在盛開。那香氣甜得似蜜,浸到每一個毛孔裏,仿佛是血的腥香。


    他聯絡的仍舊是家私人醫院,不過因為是外資,規模看起來並不小。所有應診皆有預約,所以偌大的醫院裏顯得很安靜,沒有患兒的哭鬧,沒有排隊的嘈雜,所有的醫護人員都帶著一種職業的笑容,將他們引進單獨的診室。


    預約好的是位日本籍的婦產醫生,能說流利的英語,口音稍重。杜曉蘇聽得有些吃力,大部分還是聽懂了。其實也就問了問日期,便去驗血,然後做b超。


    驗血隻是為了預防手術意外。陪同她抽血的護士,能夠說簡單的中文,大約看出她的緊張,微笑著安慰她:“手術非常安全,會用局部的麻醉,半個小時就結束。”


    做完b超後她走出檢查室,因為腳步很輕,幾乎沒有驚動任何人。雷宇崢本來坐在休息室的沙發上等她,手裏還拿著她的包,仿佛在想什麽。她很少從這個角度看他,微低的臉,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抬起頭來,她一時來不及收迴目光,於是坦然轉開臉。醫生先看了b超報告,然後向她解釋各種手術意外,因為說的是英語,所以特別的慢。手術同意書也是英文的,她一項項看過,然後簽字。醫生向她一一介紹麻醉師和護士,都是非常有經驗的專業人士,這時驗血的報告單也出來了,檢查室的護士送過來給醫生,醫生看了一眼,忽然對雷宇崢說了句話。


    因為是英文又說得很快,杜曉蘇也沒聽清楚他說的是什麽。雷宇崢很明顯地怔了一下,然後對她說:“我跟醫生談談,馬上就迴來。”


    醫生和他都去了辦公室,護士給她倒了杯水來,她心裏漸漸覺得不安,仿佛是預感到了什麽。不出所料,幾分鍾後雷宇崢從醫生辦公室裏出來,拉起她就往外走。


    她本能地想要掙脫:“幹什麽?”


    他的聲音冷淡得可怕:“迴家去。”


    “為什麽?”她用力想掙脫他的手,“為什麽不做手術了?”


    “迴家!”


    “我不跟你走!你這個騙子!出爾反爾!”她被他拖得踉踉蹌蹌,最後拉住門框,他去掰她的手指,她胡亂反抗,捶打著他的肩膀。終究抵不過他的力氣。她情急之下就用手裏的包往他頭上砸去,那包是牛皮的,上頭又有金屬的裝飾,她這一下子不輕。他似乎哼了一聲,本能地伸手捂住頭,血從指縫裏漏出來。原來是砸著他頭上的傷口,結痂又再次迸裂,並不覺得有多疼,可是視線卻再次感到眩暈,惡心從胃底泛起,他掙紮著騰出手來拉杜曉蘇。她看見血了才呆了一呆,他強忍著天旋地轉的眩暈:“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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