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亂的紙條,一張張的,記錄著曾經的點點滴滴。他一張張看著,她也一張張看著,那樣多,一句兩句,寫在各種各樣的紙條上,有作業薄上撕下來的,有白紙,有即時貼,有小卡片……


    “李明峰,我恨佩服你,不是因為你考第一,而是因為你是最好的班長。”


    “各位學長,別在走廊抽煙了,不然我會爆發的!”


    “韓近,好人一生平安!加油!我們等你迴來!”


    “媽媽,生日快樂!”


    “獎學金,我來了!”


    “以後再也不遲豆腐腦了!”


    “大哥,大嫂,永結同心!祝福你們!”


    “上夜班,上夜班,做手術,做手術!”


    “希望感冒快點好!”


    “今天很沮喪,親眼看到生命消逝,卻沒有辦法挽救。在自然的法則麵前,人類太渺小了,太脆弱了。”


    ……


    直到看到一張小小的便條,上麵也隻寫了一句話,卻出人意料竟然是她的字跡:“我不是小笨蛋,我要學會做飯!”


    她想起來,這張紙條是貼在自己冰箱上的,她都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他揭走了。走後一行字,寫得很小很小,因為地方不夠了,所以擠成一行。她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的是:“邵振嶸愛小笨蛋。”


    她都沒有哭,也沒有想起什麽,其實總歸是徒勞吧,她這樣一路拚命地尋來,他過往的二十餘年裏,她隻占了那小小的一段時光。不甘心,不願意,可是又能如何,她沒有福氣,可以這一生都陪著他往前走。


    她抱著那鐵盒,像抱著過往最幸福的時光,像抱著她從未曾觸摸過的他的歲月,那些她還不認識他,那些她還不知道他的歲月。那些一起有過的日子,那些她並不知道的事情。


    穿越遙迢的時空,沒有人可以告訴她,怎麽能夠往迴走,怎麽可以往迴走。


    透過模糊的視線,也隻可以看到這些冰冷的東西,找不到,找不迴來,都是枉然,都是徒勞。


    雷宇崢站得遠,也看不出來她是不是在哭,隻能看到她蹲在那裏,背影仿佛已經縮成一團,或許是可憐,總覺得她是在微微發抖。


    路燈將她的影子縮成小小的一團,她還蹲在那裏,他突然想抽一支煙,可是手上都是泥,他走到池邊去洗手,四周太安靜,微涼的水觸到肌膚,有輕微的響聲,水從指端流過,像是觸到了什麽,其實什麽也沒有,水利倒映了一點橋上的燈光,微微暈成漣漪。


    杜曉蘇不知道自己那天在池邊蹲了多久,知道天上有很亮的星星,東一顆,西一顆,冒出來。


    北方深秋的夜風吹在身上很冷,她抱著鐵盒,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隻想把自己蜷縮起來,才聽到雷宇崢手:“走吧。”


    她站起來,小腿有些發麻,一點點痹意順著腳腕往上爬,像有無數隻螞蟻在及福利咬噬著。他在前麵走,跟之前一樣並不迴頭,也不管她跟得上跟不上,知道走到灰色高牆下,杜曉蘇看著無路可去的牆壁還有點發愣,他已經把外套脫下來。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蹬上了樹杈,一隻手拎著外套,另一隻手在樹幹上輕輕一撐,非常利落就落在了牆頭上,然後轉身把外套擱到牆頭上,向她伸出一隻手。


    她隻猶豫了一秒鍾,就嚐試著爬上了樹,但她不敢像他那樣在空中躍過,幸好他拉了她一把。饒是如此,她還是十分狼狽地手足並用,才能翻落在牆頭,幸好牆頭上墊著他的外套,知道手肘貼到他的外套,觸及織物的微暖,才悟出他為什麽要把衣服搭在這裏。因為她穿著昨天那件半袖毛衣,而牆頭的水泥十分粗糙。其實他為人十分細心,並不是壞人。


    牆不高,可以看到校園內疏疏的路燈,還有牆外胡同裏白楊的枝葉,在橙黃的路燈下仿佛一灣靜靜的溪林。


    雷宇崢抬起頭來,天是澄淨的灰藍色,許多年前,他和邵振嶸坐在這裏,那時候兄弟兩個人說了些什麽,他已經忘記了。他一直以為,這輩子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和機會,可以跟邵振嶸迴到這裏,再翻一次牆,再次縱聲大笑,放肆得如同十餘年前的青春。


    可是再沒有了。


    杜曉蘇十分小心地學著他的樣子坐下來,腳下是虛無的風,而抬起頭來,卻發現牆內的樹牆外的樹並不是一種,有些樹的葉子黃了,有些樹的葉子還是綠色的,枝枝葉葉,遠遠看去漸漸融入了夜色。天上有疏朗的星星,閉起眼,仿佛有一絲涼而軟的風,從耳畔掠過。


    他拿了支煙,剛掏出打火機,忽然想起來問她:“你要不要?”


    不知道為什麽,她點了點頭。於是他就給了她一支煙,並且用打火機替她點燃。


    風漸漸息了,十指微涼,捧著那小小的火苗移到她的掌心,瞬時照亮他的臉,不過片刻,又中心湮滅在夜色中。隻餘一點紅芒,仿佛一顆寒星。


    這是她第一次抽煙,不知為什麽沒有被嗆住,或許隻是吸進嘴裏,再吐出來,不像他那樣,每一次唿吸都似乎是深深的歎息。但他幾乎從來不歎氣,和邵振嶸一樣。


    夜一點一點安靜下來,白楊的葉子被風吹得嘩嘩輕響,很遠的地方可以聽見隱約的車聲,遙遠得像另一個世界。他指間的那一星紅芒,明滅可見。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可是他的樣子,或許是想起來邵振嶸。他的大半張臉都在樹葉的陰影裏,什麽都看不清楚。但四周奇異的安靜裏,她猜度,當年邵振嶸活血也曾經坐在這裏,兩個神采飛揚的少年,在牆頭上帶著青春的頑劣,俯瞰這校園與校外。


    有車從牆下駛過,牆外的胡同是條很窄的雙向車道,胡同裏很少有行人經過,車亦少。路燈的光仿佛沙漏裏的沙,靜靜地從白楊的枝葉間漏下來,照在柏油路麵中間那根黃色的分割線上,像是下過雨,濕潤潤的,光亮明潔。


    夜色安靜,這樣適合想念,他和她安靜地坐在那裏,想念著同一個人。


    就像時間已經停止,就像思念從此漫長。


    最後他把煙頭掐滅了,然後撣了撣衣服上的煙灰,很輕巧地從牆頭上躍下去。杜曉蘇跳下去的時候趔趄了一下,右腳扭了一下,幸好沒摔倒,手裏的東西也沒撒,他本來已經走出去好幾步了,大約是聽見她落地的聲音,忽然迴過偷來看了看她。她有些不安,雖然腳踝很疼,但連忙加快步子跟上他。


    越走腳越疼,或許是真扭到了,但她沒吱聲。他腿長步子快,她咬緊牙幾乎是小跑著才跟上他。從胡同裏穿出去,找著他的車,上車後他才問她:“想吃什麽?”


    上了車才覺得右腳踝那裏火辣辣的疼,一陣一陣往上躥,大約是剛才那一陣小跑,雪上加霜。但她隻是有點傻乎乎地看著他,像是沒聽懂他的話,於是他又問了一遍:“晚飯吃什麽?”


    兩個人連午飯都沒有吃,更別說晚飯了,可是她並不想吃東西,所以很小聲地說:“都可以。”


    下車的時候腳一落地就鑽心般的疼,不由得右腳一踮,他終於覺察了異樣:“你把腳扭了?”


    她若無其事地說:“沒事,還可以走。”


    是還可以走,隻是很疼,疼得她每一步落下去的時候,都有點想倒吸一口氣,又怕他察覺,隻是咬著牙跟上。進了電梯後隻有他們兩個人,她很小心地站在他身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腳踝那裏已經腫起來了,大約是真崴到了。


    進門後他說:“我出去買點吃的。”


    沒一會兒他就迴來了,手裏拎著兩個袋子,把其中一個袋子遞給她:“噴完藥用冰敷一下,二十四小時後才可以熱敷。”


    沒想到他還買了藥,他把另一個袋子放在茶幾上,把東西一樣樣取出來,原來是梅子酒和香草烤雞腿。


    她鼻子有點發酸,因為邵振嶸最愛吃這個。


    他把烤雞腿倒進碟子裏,又拿了兩個酒杯,斟上了酒,沒有兌蘇打,亦沒有放冰塊。沒有跟她說什麽,在沙發中坐下來,端起酒杯來,很快一飲而盡。


    她端起酒杯,酒很香,帶著果酒特有的甜美氣息,可是喝到嘴裏卻是苦的,從舌尖一直苦到胃裏。她被酒嗆住了,更覺得苦。


    兩個人很沉默地喝著酒,雷宇崢喝酒很快,小小的碧色瓷盞,一口就飲盡了。喝了好幾杯後他整個人似乎放鬆下來,拿著刀叉把雞腿肉拆開,很有風度地讓她先嚐。


    很好吃,亦很下酒。他的聲音難得有一絲溫柔,告訴她:“振嶸原來就愛吃這個。”


    她知道,所以覺得更難過,把整杯的酒咽下去,連同眼淚一起,她聲音很輕:“謝謝。”


    他長久地沉默著,她說:“謝謝你,明天我就迴去了。”


    他沒有再說話,轉動著手中的酒盞,小小的杯,有著最美麗的瓷色,仿佛一泓清碧。


    她像是自言自語:“謝謝你讓我看到那些紙條,謝謝。”


    他仍舊沒有說話,她說:“我以前總是想,有機會要讓邵振嶸陪我走走,看看他住過的地方,他讀書的學校,他原來做過的事,他原來喜歡的東西。因為在我認識他之前,我不知道他的生活是什麽樣子。他開心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傷心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我就想著有天可以跟他一起,迴來看看,他會講給我聽。我知道的多一點兒,就會覺得離他更近一點,可是他——”她有點哽咽,眼睛裏有明亮的淚光,卻笑了一笑,“不過我真高興,還可以來看看,我本來以為他什麽都沒有留給我,可是現在我才知道他留給了我很多……”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微笑,有一顆很大的淚從她臉上滑落下來,但她還是在笑,隻是笑著流淚,她的眼睛像溫潤的水,帶著落寂的淒楚,但嘴角倔強地上揚,似乎是再努力微笑。


    “不用謝我。”他慢慢地斟滿酒,“本來我和振嶸約好,等我們都老落落的時候,再把這個賀子挖出來看。”


    可是,已經等不到了。


    他的眼睛有薄薄的水汽,從小到大,他最理解什麽叫手足,什麽叫兄弟,他說:“這個賀子交給你,也是應該的。”


    她很沉默地將杯子裏的酒喝掉,也許是因為今天晚上觸動太多,也許是因為真的已經醉了,他出人意料地對她說了很多話,大半都是關於振嶸很小的時候的一些瑣事,兄弟倆在一起的迴憶。他們讀同一所小學,同一所中學,隻不過不同年級。她是獨生女,沒有兄弟姐妹,而他的描述並沒有條理,不過是一樁一件的小事,可是他記得很清楚。這是她第一次聽他說這麽多話,也是她第一次覺得他其實非常疼愛邵振嶸,他內心應該是十分柔軟的,就像邵振嶸一樣,他們兄弟其實很像,不論是外表還是內在。


    一杯接一杯,總是在痛楚的迴憶中一飲而盡。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醉意,窗外非常安靜,也許是下雨了,她也喝得差不多了,說話也不是特別清楚:“如果振嶸可以迴來,我寧可和他分手,隻要他可以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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