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在敲打我窗


    是誰在撩動琴弦


    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


    漸漸地迴升出我心坎


    記憶中那歡樂的情景


    慢慢地浮現在我的腦海


    ……”


    窗外仿佛真的有一點雨聲,其實這城市的秋天很少下雨,但窗上有輕微的聲音,或許是風。


    守守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倦倦的望去,牆上全是一方一方金字塔形的吸音棉,像是小時候吃過的一種巧克力,一格一格,突出小小的尖,入口卻是溫軟的,帶著可可脂特有的滑膩氣。


    紀南方坐在沙發另一端,點燃一支煙,淡淡的白煙霧彌散開來,他的眼神有點飄忽。


    “你一定是想起舊情人了。”守守微帶憐憫,又有點唏噓的樣子:“這首歌真惆悵。”


    今天晚上他確實有點沉默,但聽到她這樣說,他臉上是一種啼笑皆非的樣子:“你胡說八道什麽?”


    暖氣太暖,她本來趿著他一雙拖鞋,太大,索褪掉,將腳蜷起來,窩在沙發裏:“我大哥每次想起那位,就會聽一張黑膠碟,名字叫《kinderspiele》,他在港認得她,當時大哥在碟店淘碟,他和那位同時看中這張,相持不下,連老板都沒有辦法,最後他開價高,買下來。那位生氣得要命,沒想到大哥買下荔,當場就送給了她,兩人就這樣認識。真浪漫,像電影對不對?”


    他撣了撣煙灰,問:“後來呢?”


    “後來——”她眼珠子一轉:“後來的事你都知道。哼!你甭想騙我出賣我大哥,然後再拿這去笑話他。”


    他笑了一聲:“這麽輕易就看破我的企圖,太沒勁了。”


    她覺得很安心,像是小時候和哥哥們呆在一起的感覺。她十二歲窘英國去,當時陪著她飛越重洋的是葉慎容。他那時也在英國念書,半大不小的兩個孩子,在異國他鄉真有點相依為命的感覺。雖然物質上豐沛,可是精神上其實很孤獨。同學朋友雖然多,在一起也十分熱鬧,但那是不一樣的。其實自幼她父母工作忙,很少會過問她,她有什麽煩惱,也都會對哥哥們講。她父親排行最末,伯伯們個個又都生的是兒子,隻有她父親生了她這麽一個兒,所以從小哥哥們將她愛護的很好。


    蔡琴還在一遍一遍的唱,沉低醇厚的音:“那緩緩飄落的小雨,不停的打在我窗,隻有那沉默無語的我,不時地迴想過去……”


    環繞效果太理想,幾乎聽得清蔡琴的每一次換氣,每一聲唿吸,聲線如同飄散的小雨,帶著些微涼意,漸漸滲入人心底。


    守守托著腮,紀南方似乎也走了神,因為他手裏的煙灰積了好長一截,都一動未動。


    “紀南方……”


    “幹什麽?”


    “你真的沒有想起誰?”她拉住他的胳膊,輕輕搖了一下:“不會的,不可能的,你一定會想到某個,所以你才會這樣發呆。”


    “真的沒有,”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小丫頭別胡說八道。”


    “別弄亂我劉海。”她有點不太高興,原來她一直留長發,前不久終於剪掉了,剪得極短,絨絨的像朵蒲公英。


    因為易長寧說過喜歡她長發的樣子,所以她就把頭發給剪了。


    那樣賭氣,可是有什麽用處,易長寧永遠也炕到了。


    他們聽了好幾張cd,深人靜,守守真的倦了,困得眼睛都睜不開。起先還東倒西歪,偶爾跟紀南方說句話,最後漸漸靠在他胳膊上,睡著了。


    紀南方有點發怔,她絨絨的頭發就貼在他襯衣上,軟得幾乎像朵雲,或許伸一伸手,它就會消失得粉碎。而她的臉卻是真實的,長長的睫毛闔下來,像兩把彎彎的小扇子。這樣一低頭,就可以望見黑絲絨似的,一根一根的睫毛。很長,很清晰,像是被誰精心用筆描出來,一筆筆描出來,幾乎像假的一樣。其實她哭過,洗過臉後又沒有化妝,臉上很幹淨,有一種少的潤亮光澤。他也見過不化妝的人,但總覺得像是缺了點什麽,即使再的人仿佛也有點失。可她這樣幹淨,又這樣精致,連唿吸裏都帶了一點點甜,讓他想起她剛剛那個鬼臉,小小的紅舌頭。


    他猛然搖了一下頭,突然有種想給自己一巴掌的衝動,不假思索伸手把她搖醒:“守守,別睡了,我送你迴去。”


    她惺忪的睜開眼,看了看腕表,隻覺得渴睡:“都快三點了……我就在這兒將就一下得了。”


    “那不行,”他態度蠻橫:“我送你迴家,我這兒沒客房。”


    “那我就睡沙發。”


    “不行!”


    “那我睡你,”她口齒不清,思維卻還清楚:“你睡沙發。”


    “不行!”


    “你很煩耶。”她嘟囔,將自己往溫暖更深處擠了擠,重新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腳都有點腫了,因為穿著牛仔褲,睡了整,連身都沒有翻。


    守守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是在哪兒。


    紀南方的很大,其實因為睡房大,足足有五十多平方,依舊是整麵的弧形窗,對著空蕩蕩的天際線。沒有窗簾,守守睜開眼就看到窗外那方藍天,悠慢慢的流過,得似乎觸手可及。


    她在上賴了一會兒才起來,主臥洗盥間也很大,鏡子又多,顯得有點空蕩蕩。同臥室一樣,主調是黑與白,看著有點冷清,其實被子太暖,她睡得口幹舌燥。洗漱過後下樓去,樓下也很暖,雙層玻璃上全是細白的霧氣,仿佛蒙著一層抽紗窗簾。而紀南方裹著毯子,一動不動的睡在沙發裏。她一時調皮,躡手躡腳走到沙發前,然後伸出手,正想要大叫一聲,他突然眼睛一睜:“你幹嘛?”


    倒把她嚇了一大跳,差點沒把魂嚇掉,隻拍胸口:“嚇死我了。”


    “誰叫你不安好心?”他坐起來,扒了扒頭發,其實他的頭發並不淩亂,但穿著睡衣,多少跟他平常的樣子不太一樣,守守生氣被他嚇著,故意鄙夷他:“原來男人不打扮也不能見人。”


    他沒跟她一般見識:“你等一下,我洗個澡,換件衣服送你迴家。”


    她不想迴家去,叫他送自己去城西,車子停下荔,他看著那幢樓直皺眉:“這什麽地方?”


    “宿舍,台裏分的。”


    “你不還沒畢業嗎?”


    “我在實習啊,跑來跑去不方便,台裏照顧我,就分給我一間。”


    他的車太好,已經有過路的鄰居在迴頭看,她急急忙忙要下車:“三哥,我走了啊。”


    他一句話衝到嘴邊打了個滾,及時咽下去。


    看她推開車門,他不由追上一句:“你自己小心,照顧好自己。”


    不過一句話的功夫,她已經三腳兩步跑出老遠了,深秋晨曦裏,她周身蒙著淡淡的陽光,輕盈躍跳,像一隻小鹿般迴過頭來,清清脆脆的答他:“誒!”


    大四上半學期,課程已經無多,大家都在實習,很少有人迴學校去。下午的時候她去拿幾本書,秋天的校園其實很,法國梧桐的葉子已經發黃,像是一枚枚精心製作的書簽,把綠意褪盡,隻餘了秋的脈絡。天氣有點冷,她隻穿了薄薄一件毛衣,走在路上,有些吃力,隻覺典。


    起初她要迴國的時候,母親很生氣,父親更不解,但她就是要迴來,最後父母終究讓步,附帶條件:碩士學位還是出國念。


    她其實心裏很厭倦,哪怕讀到博士又有什麽用,既然已經惹了父母生氣,索挑了自己喜歡的專業。父母安排的學校也不去,偏偏選了這一所大學。校園很小,而且如雲,她很容易把自己湮沒在人堆裏。


    她沒有想過會在這裏認識易長寧。


    她最小的一位堂兄葉慎宣有個中學同學鄭知衡,也在這所大學,隻比她高兩屆,葉慎宣特意打電話拜托他照顧守守,鄭知衡二話不說:“放心,你就是我。”


    結果這位鄭大哥真的將她照顧得很好,他是學生會主席,風雲人物,一唿百應,人人都買他麵子。她有這樣一位大哥罩著,自打進校門,遇上的最大驚險,不過是在寢室吃糖炒栗子剝出一條蟲子。日子過得平靜又快樂,幾乎都要悶得發慌了。


    這天鄭知衡特意來問她:“易長寧來學院講座,你要不要票?”


    她問:“易長寧是誰?”


    看到鄭知衡的表情她就覺得心虛,但鄭知衡沒有笑話她,簡明扼要地向她概括形容了一下易長寧這個人,豐功偉績她從來這耳朵進,那耳朵出,到最後隻記得一個字:牛!


    其實守守見過的牛人很多,她一位伯父是導彈製導係統領域的權威,半輩子呆在實驗室和實驗場,主持的研究工程全是代號,都屬國家機密。她遠在國的一個姨夫是世界著名的指揮家,另一個舅舅則是金融理論專家,她還有個表,在華爾街某投行當高管,平日衣冠楚楚,怎麽看就一品貌端正的事業。業餘唯一的愛好是玩滑翔傘,結果玩出個世界紀錄來。至於哥哥們的朋友,那更是形形,什麽樣的牛人都有。比如葉慎容一發小是搞互聯網的,不到三十歲公司已經在納斯達克上市,名字閃耀著金光,照片一搜出來一大堆,底下還永遠有一票小生癡尖叫。再比如葉慎寬有個關係特鐵的師兄,居然會八國外語,其中拉丁文與希臘文更牛到在國內首屈一指的地步。


    易長寧牛在是科技新貴,他那天的演講的主要內容是數字電視及傳播展望,他口才極好,旁征博引,又詼諧幽默,滿禮堂的莘莘學子聽得津津有味。隻有守守時不時打斷聽得入神的阮江西:“為什麽現在的科技新貴都這麽年輕這麽帥啊?”過了一會兒,又對江西竊竊私語:“西子,為什麽這世上有人穿白西服都這樣好看?”


    江西實在忍無可忍,在紙條上寫了“癡!”兩個字推給她,守守頓時有“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之恨,再不睬江西,目不轉睛盯著易長寧一舉一動。真的,白西服這樣令人發指的衣服,連招搖如葉慎容都輕易不會嚐試,而穿在易長寧的身上,竟然直教人想起“白衣勝雪”。而他發線烏黑濃密,一張臉,真真劍眉星目,嘴角微抿向上一勾,便是個明朗如朝陽的笑容。


    最後演講告一段落,主持人上台來,本來主持人是播音主持係的師兄,平常也是挺瀟灑挺周正一人物,但往易長寧身邊一站,氣質啊,整個氣質都不一樣。


    守守想起小時候讀《世說新語》,中間有一段,“魏明帝使後弟毛曾與夏侯玄共坐,時人謂‘蒹葭依玉樹’。”頓時覺得古人的形容真是應時應景,看主持人與易長寧站在一起,可不是蒹葭依玉樹?


    易長寧當然就是那株翩翩玉樹。


    偏生他今日又穿白,禮堂台上一圈投燈打在他頭頂,淡淡金的光束,將他整個人都籠在其中,有一種近乎虛幻的俊逸。而他微側著臉,對公眾微笑,幾乎完得不近真實。守守心裏怦怦的跳,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仿佛從前就見過,其實並沒有,但她明白,就是他了。


    後來提問時間,照例傳紙條上去,各各式的問題,她都並沒有聽進去,隻心不在焉,托著下巴看著易長寧。


    他有不經意的小小習慣動作,比如迴答某些刁鑽的問題前,略一沉吟的時候會微微皺眉,然後眉心就會有細小的紋路,守守發著呆,想,誰會那樣幸運,能夠伸出手去,撫平他眉心的那細紋呢?


    她沒有發呆很久,因為主持人念出了一張提問的紙條:“易先生,從禮堂目前所采用的、貴公司傳送直播信號的led屏上看,效果的確很清晰。因為甚至可以清楚看到你的眼睫毛那麽長,又那麽翹,我很想知道,能不能放上去一根鉛筆……”


    整間禮堂早已經哄堂大笑,不少生已經笑得東倒西歪,還有人在拍巴掌,也有人拍桌子,這才是學院的傳統風氣,活潑而古靈精怪,劍走偏鋒得恰到好處。


    易長寧仍是那種明朗而從容的微笑:“這件事情我從沒有試過,所以不知道答案,我一貫信奉實踐才能獲知準確結果。”


    然後他取出一枝銀簽字筆,不慌不忙往眼睛上比去,全彩的led屏非常清晰,清楚的看到特寫,他微閉著眼睛,整間禮堂幾乎可以看見每一根睫毛滑過銀筆身,而他的笑容在這一刹那稚氣如同天真。


    禮堂中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後來某一天,守守終於將易長寧的這支筆據為己有,其實她也有這個牌子的筆,是葉慎寬送她的。葉慎寬一直用這個意大利牌子的特製鋼筆,比所謂商務精英人手一支的萬寶龍更貴,好處是極少有人認出來。葉大公子的口頭禪是,錢要調,要得人炕出琅叫真錢。


    易長寧的這支筆身稍有點粗,她用並不合手,但她就是喜歡。無所事事的時候,就用這支筆寫易長寧的名字,易長寧易長寧易長寧……


    白的紙上黑的字跡,筆筆劃劃連在一起,易長寧易長寧易長寧……她總想起他舉筆比劃的那一刹那,而他長長的睫毛癢癢的,輕輕刷過她心底,令人有一種幸福的顫栗。


    後來阮江西偶爾被守守氣到,就會說:“易長寧那種青年才俊,怎麽就會被你這種人追到手……”


    “追男,隔層紗。”守守不無得意:“隻要你奮勇當先,總會到手的。”


    其實還是占了近水樓台的便宜,她是校台的記者,本來是剛進校門那會兒,鄭知衡替她安排的一閑差,免得她太悶了。演講結束後,聽說要采訪易長寧,守守立馬積極跟在師兄後頭,混進了革命的采訪小分隊。


    師兄們都是去幹活的,提前好幾天就中規中矩做足了一切采訪的準備,隻有她混水摸魚,名義上是攝影師助手,實際上是去看帥哥的。


    易長寧的公司在寸土寸金的cbd,核心商務區的寫字樓,氣勢當然不凡。守守家族長輩們的生意都做得極大,見慣了這種地方,倒沒覺得有什麽出奇之處。一位姓劉的助理負責接待他們,引他們進入易長寧的辦公室,有點歉意的微笑:“真不好意思,會議比預期延長了半小時,所以請大家稍等一下,易先生馬上就過來。”


    采訪小組領頭的是播音主持係的大師薑潔丹,聽這位劉助理這樣說,連忙笑著說:“哪裏,是我們比約定的時間來早了。”


    師兄們忙著選機位,最後杆一遍采訪大綱,話筒試音……隻有守守無所事事,於是參觀辦公室。薑潔丹看守守煞有其事的仰麵瞻賞牆上的字畫,不由覺得好笑,低聲同她說:“現在的海歸,都興把辦公室弄得這樣古古,唯恐人家說他不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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