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棲。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歸雲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去年時。


    梅林古道,橫亙在大夏西南橫跨燕雲與西州的一條土龍,這條古道存在的時間比大夏存在的時間還要長許久,是中原商人進入西北蠻地唯一的去路,千裏不見人煙的戈壁灘上卻是被生生開辟出這樣一條生路,雄關今猶在。


    梅林古道一通十八關,便有那天下最為雄壯的梅子關,高十丈,寬百丈的雄關至今猶在。


    哪怕十八關已去其七八,失去了它以往的作用,可仍舊屹立在那,自從關外蠻荒之人的天狼國度被攻破開始,除卻梅子關,所有的古關都湮沒在曆史這條什麽都吃的長河中。


    這條古時為了戰事與商業開辟的古道已經隨著蠻荒的落寞而失去作用,那時的古關十八城隻剩如今的劍閣城,古時的梅子林也已經消失,卻仍舊能從兩邊的裸露在沙土上的枯木上隱約看得出當初的繁華。


    沒有那種浩瀚的荒涼感,太陽升起,便給這片大地增添了一抹顏色,逐漸便升起了那種歪歪扭扭的彎曲的空氣。


    梅林古道上逐漸多了洋洋灑灑的些許黑點,那是從東邊歸來的商販,土戈馬上全是沉甸甸的貨物,這是拚了性命也要守住的東西,這可是拚了性命才跨越了這千裏的長廊運迴來的,死雨剛過,這裏幹裂的要命,人提不起興頭,馬自然更沒有,全都低垂著頭。


    為首麵目繚亂的中年馬夫拎起皮囊在嘴唇邊抹了抹,已然出現了幾條裂痕的嘴唇張了張,不再那般難受,然後將皮囊掛在馬背上,抬頭看了一眼望不到頭的戈壁灘,眼中卻沒有什麽苦澀的神色,反倒是欣喜躲過其他。


    摸了摸懷中的撥浪鼓,家裏的閨女早就想要了,這會總算陶騰到浣城錦羅的玩意,出門已經半年了,也不知道自己兩歲多的女兒長大了多少,不,應該已經三歲了吧。


    春娘操持家業是把好手自然不用擔心,想到自己的妻兒心裏就像喝了蜜一樣甜,瞅了瞅身後萎靡不振的馬隊,心中不安的感覺又大了幾分,他還是扯著幹裂的嗓子吆喝道:“崽子們,前麵就到梅林了,再過一天就到家了,結了這批貨,咱們能快活幾年,都給我打起精神,梅林的馬賊可不會給你們打盹的時間,都想想家中的婆娘孩子!”


    漢子的話起了些作用,那些年歲顯然不大的漢子僅露著的一雙活泛的眸子散亂的向四周瞅著,見沒有馬賊的影子,這才鬆了一口氣。


    梅林古道的馬賊都是些沒有人性的屠夫,殺人從來不眨眼,連人都不放過,來無影去無蹤,相傳都是些吃人的妖怪,已經劫了三個馬隊,無一生還,唯一一個活著迴到劍閣的人全身被砍了五十三刀,活活淌血淌死了,這是馬賊故意的。


    劍閣的商販都沒人敢去東麵的浣城了,漢子是個膽大人,不膽大也沒有辦法,家中孩子還要養活,所以尋了幾個膽大的,湊了家底來浣城買了這批貨,迴到劍閣一轉手那便是至少五倍的純利,自家的婆娘一直想要蘇瑾記的龍鳳釵子,自己始終沒答應,這會闊氣一把,便買了,省的家裏婆娘老說自個小氣,白跟了自己,這迴就讓她閉嘴還歡喜。


    日頭越升越高,漢子們都將夜裏穿上的皮襖接下來,換上清涼的紗衣,僅露一雙眼睛,都滿含著希望,日上中天,這便是人一天中除了子時之外精神最為萎靡的時候,也是最鬆懈的時間,人一旦鬆懈,那便容易出事,為首的漢子沒鬆懈,眼睛瞪得像銅鈴,這一次一定不能出事。


    長長的馬隊經過一處沙丘,這個時間是沒有風的,所以四周的一些都很靜,靜得異乎尋常,當馬隊經過沙丘,一處隆起的沙丘忽然有幾粒沙粒滾落,像是流沙陷了下去,然後又是輕微動了動,隨即一處小小的凸沙丘快速的滾動了起來,長長的馬隊四周同時滾動,臨近馬匹,有什麽東西破沙而出。


    為首的漢子身體一震,下意識抽出一側的直刀,咆哮道:“抽刀,是沙賊!”


    “刺啦……”


    隻見一個個身穿土黃色麻衣的蒙麵人悄然衝出沙中,輕巧一滾,在馬隊中一陣陣的翻滾。


    “嘶嘶……”


    土戈馬淒厲的叫聲響起,隻見那一個個身材矮小的人手中抓著一柄臂長斬馬.刀,靈巧的揮動,土戈馬的馬腿一瞬間便被砍去了四肢,重重的跌落,黃沙滾著血水成了粘球,隻是眨眼的功夫,四十匹馬便有半數都隕歿。


    馬隊的人都是這片黃沙地養育的男人,血液中天生就帶著兇性,而且刀工嫻熟,最是能殺人,猛然從馬背上幡然滾落,反握直刀重重刺入地下,噗的輕微一聲,一道血箭順著直刀噴出,落了漢子一臉,漢子猙獰一笑,拖著直刀就衝了出去,這批貨物就是他的命,想要他的命那怎麽行,所以他要先殺了這幫狗崽子。


    沙賊同樣是馬賊,卻是馬賊中專門做砍馬腿下絆子陰險勾當的人,也是專門放哨找野子的眼線,他們會在砍了馬腿之後迅速離開報信,這樣馬隊走不了多遠,便會受到馬賊的屠戮。


    他們身材矮小,不受別人待見,卻是不能小覷,這幫沙賊顯然受過專門的訓練,三五一隊,專門挑落單的馬夫上手,抹脖子,砍腳跟,踢胯下,掏心窩子,陰險手段用的熟稔,片刻的功夫,就有三個馬夫遭了毒手,可沙賊的戰鬥力不足,已經有好幾個沙賊葬身黃沙中。


    沒人敢小覷馬賊,可若是小覷了這些馬隊的漢子同樣會死的很慘,為首的漢子身上的潔白紗衣布滿鮮血,他本就是邊漠卒軍退下來的伍長,娶了婆娘便沒了那股子衝鋒陷陣的念頭,就平淡了下來,可不代表他那股子血腥就因此而磨滅了,軍中殺人殺出的手段這些年也沒丟,這會兒他的手中就已經添了三四條人命,他知道這些沙賊隻是開頭,後麵還有大角等著,所以不能久留。


    荒原上的馬賊不是中原的土匪,講求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那般隻求財不求性命的手段,這裏的世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沒人喜歡仁慈,因為那與死亡是相同的,世界上什麽人最安全,自然是死人,所以馬賊從來不廢話,直接殺了一了百了。


    沙賊死光了,這本就是合理的事情,他們想要往外衝,去報信,可為首漢子心中早有計較哪能容得他們離開引來更大的馬賊,沒人在乎那些又小又醜的沙賊,死了就死了,手中沾染了不知多少血腥,死後早晚要下十八層地獄,可馬夫死了八個,這讓滿身是血的漢子心疼,不是心疼那些貨物,隻是沒法跟翹首以盼的婆娘孩子沒法交代。


    漢子重重的吐了一口血沫子,撂了撂褲腿,他娘的被這些狗崽子砍中了小腿,沒理會翻著卷子的森白血肉,從地上抓了一把滾燙的黃沙按在傷口上,眉頭一緊死死的咬住牙關,疼痛會在片刻後減輕不少,果然,被滾燙黃沙封住的傷口不再流血。


    少了十五匹土戈馬這讓漢子同樣心疼,都被沙賊拖進了沙中的死穴找不到了,可惡的狗崽子,漢子沉悶的捶了捶自己的胸口,發泄自己心中的恨意,死去兄弟們也注定迴不去了,因為這個時候貨物比人命更重,何況是屍體。


    隻有貨物迴去了他們的親人才能活下去,漢子狠狠地咬咬牙,舍去不忍,說道:“背上貨物,我們快走,不出多久馬賊的黑鴉就會追來,把兄弟們埋了,還有這些狗崽子,身上裹上黃沙掩蓋血腥味,我們得活著迴去!”


    其餘的馬夫看著死去的兄弟臉上露出悲切的神色,手上的動作卻是不停,不出一會兒一個一丈寬的大坑就掏了出來,擺正兄弟們的屍首,這算是最後的拜別與敬重,沒有酒送行,不是舍不得,隻是那些黑鴉的鼻子比鬣狗還靈,他們不敢冒險。


    至於那些該死的沙賊,隨便挖坑一埋便是沒人會對他們露出表情,重新整裝,漢子們忍受著身上的痛苦,急匆匆的趕路,不怕留下痕跡,因為在這地方風沙一吹什麽痕跡都不會留下。


    可當眾人離開之後,誰都沒有一處平靜的沙地上幾顆沙粒微微一動如流沙般陷了下去。


    急匆匆趕路倒是快了不少,可壞處同樣,有幾個馬夫開始虛脫,這是脫水的毛病,喝水也不管用,所以他們便解下自己身上的貨物,皮囊中的水早就幹涸了,笑著跟別人揮別,讓為首漢子迴去多分些錢財給自己的婆娘,能改嫁就再找個人家嫁了吧,給他生了個八斤的胖小子這輩子都會感激她不求他守貞,為首漢子紅著眼罵了一句狗.娘的便不敢多留,那沒用,幾個馬夫自己找了處沙坑,自己埋了自己,死去之時臉上掛著笑意。


    “咚咚咚……”


    沉悶撞擊地麵的聲響逐漸拉進,浩浩蕩蕩約有百騎身著黑沙的馬隊駐足,馬匹比土戈馬要好不少,是北麵的寒馬,雖然是血脈不純,可終究比一般的馬要好上不少。為首的人左臉一道猙獰的刀疤,像是老槐樹幹枯皮上的溝痕,一雙刀子眼充滿殺意,淡淡的看了一眼黃沙,手中荊棘馬鞭猛然在空氣中炸響,冷冷說道:“挖出來,喂黑鴉!”


    當即就有幾個人翻身下馬去挖開那黃沙,刀疤臉鋒利的眼睛瞅了一眼漫天的黃沙,手中長鞭狠狠揮在馬屁股上,黑馬一騎當先飛快的衝了出去,頓時馬匹踏出的黃沙彌漫了天地。


    忽然幾聲難聽的叫聲傳來,幾個烏黑的影子猛地俯衝而下,地上的幾具屍體頓時染血,一隻黑影角喙鋒利,身子一縮,整個身體鑽進了那人的身體中,一瞬間,毛骨悚然。


    黃沙已然開始泛濫了,馬隊首領的漢子心中有些焦急,這風一旦開始吹不到星辰漫天那就不會停止,這個時間本該休息才對,可是他不敢,馬隊不能停,雖然又死掉了三匹馬一個馬夫,貨物扔掉了兩成,但停下了或許一成也不會留下心中默默算了算,離劍閣的距離不遠了,忽然遠處出現了一抹黑影,很小很小,但是在漢子的眼中卻很大,那邊是劍閣,終於能迴家了。


    心頭的激動難以掩藏,為首漢子大嘯一聲,剛要說話,卻猛地迴頭,地麵傳來一陣陣震動的響聲,他知道那是馬蹄踏在地上踏出的聲音,那句話沒說出噎在嗓子中很難受,臉上望著身後出現更大的一抹黑影,興奮的臉色逐漸被絕望代替。


    “逃……”漢子發出了最後的命令,雖然見到了劍閣城,但所有人都知道這裏離那裏還有好遠的路,馬隊積聚在一起目標太大,所以化整為零才最安全,貨物沒法顧及了,隻帶了很少的一部分,轟的一聲,馬隊四散而衝,馬賊近了,刀疤臉望著四散如同鳥獸的馬夫冷冷一笑,抬起長鞭輕輕一揮,於是他身後的百餘騎嚎叫一聲便衝了出去。


    馬賊手中拿的都是彎刀,這玩意攻擊距離不遠,可殺人利索,刀刃極為細薄,刀背卻有些厚,這樣容易發力,刀柄不長卻通柄連貫,砍在身上那就是一道深深的口子。


    馬賊不停的晃動著手中的彎刀,這似乎是馬賊的招牌動作,可這並不僅僅是個噱頭,嗥叫有震懾人心的作用,而揮動彎刀會使自己臂膀舒筋活絡,殺起人來手不至於僵硬。


    像是狼對羊的捕獵,沒有絲毫的公平可言,往往兩三個人追不一個,彎刀下的亡魂已經多了好幾條,為首漢子眼眶通紅,風聲不停從耳邊掠過,生疼,可這又怎麽及得上身後那些兄弟們的慘叫,這讓他的心像是被野狼撕裂一般,可他終究不能停下來,死,他不怕,可他怕見不到自己的閨女,自己的禮物還沒送給她呢,怎麽能死。


    忽然,他的眼睛進了風沙,似乎眼前多了一道人影,漢子晃晃腦袋,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可就在這時,自己胯下的土戈馬忽然淒厲的慘叫一聲,沒有絲毫征兆的重重倒地,沒了聲響,就像是被人一巴掌拍在地上一般。


    漢子一呆,自己的眼前怎麽多了一道身影,是個女子,長得真好看,身姿曼妙,額頭的金貂抹額綴著一點絳紅,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漂亮的女子。


    漢子呆呆的,手腳都沒了氣力,低頭一看,胸口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柄刀,那是自己的血,吧嗒吧嗒落在黃沙中被黃沙吞噬,滋喇一聲,那個好看的女子把刀抽了迴去。


    於是,漢子壯碩的身體轟然倒地掠起一陣沙塵,眼睛有些睜不開了,顫抖著手在懷裏掏了掏,一個精巧的撥浪鼓鼓墜輕輕一蕩。


    “咚……”


    聲音清脆,漢子看著撥浪鼓,嘴角戳起一抹笑意,手動了動,似乎把那女子看成了自己的女兒,吧嗒,撥浪鼓摔落在漢子的手邊,沾了漢子的一抹血,手落,漢子氣絕!


    女子抓起刀放在唇邊舔了舔,彎下小蠻腰撿起那隻沾了血的撥浪鼓,放在耳邊輕輕搖了搖,“咚咚……”


    聲音清脆,真好聽。


    女子展顏一笑,嘴角一抹血紅,像是吃了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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