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靜語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夢裏她還在英國,大本鍾下她從身後緊緊抱著他,雙手插在他的大衣裏像一隻考拉一樣黏在他身上,周身滿滿的都是他的味道,他的背很堅實,讓她異常踏實,陽光下她笑得很甜,她以為她會就這樣抱著他走一輩子。


    可是夢境就如同一麵鏡子,慢慢地出現了一條裂縫,那條裂縫很快就細分出更多的支縫,將夢境分離出一片一片的小畫麵,每一片都是他溫柔的樣子直到支離破碎,他冰冷地背對著她,告訴她——“別把自己想得那麽重要,對我來說,你也隻是個女人而已。”


    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夢裏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他,想要再抱抱他,可是他卻頭也不迴,將她一個人丟在了那個空蕩蕩的公寓裏,就像三年前一樣。


    他不要她了,真的不要了。她很疼,疼得不願意醒來。


    就這樣睡過去吧,她不想再醒來,至少夢裏還有他在……


    ***


    千靜語這一場大病持續了很久,千晉軒迴到家中看到深睡不醒麵色慘白的她,心痛到不能自已,之前她在婚事上與他倔強所在心裏生的氣也因此一消而散。


    書房中——


    “我隻不過離開短短幾日出省辦公她怎麽就會染上風寒病得如此之重?之前你就一點未所察覺?”看著自己的掌上明珠到現在還沒有醒,千晉軒急得在宅中來迴踱步,時不時地責怪著鍾嘉棠的大意。


    鍾嘉棠隻是和平日一樣攬著長長的三角披肩保持沉默。


    她的不語讓千晉軒不由更加煩躁:“靜語自幼體弱多病,剛從國外迴來水土不服你就該好生注意著,她這是第一次昏睡這麽久,若是真有個萬一你讓我怎麽向她死去的母親交代?!”他厲聲質問道。


    此時,鍾嘉棠總算有了一絲反應,沒有看向怒氣的丈夫,視線落向別處,還是那一貫的語氣:“我作為後母,捫心自問對你這個女兒該做的都做了,隻是一個小小的風寒就讓你咄咄逼人成這般,卉琪發燒生病也不見你如此焦急。”驀然抬眸與他對視:“交代?你還要跟安素交代什麽?在你選擇出軌的那一天你就跟她再無瓜葛,還是說那幾年的朝夕相伴讓你對她產生了感情直到現在還念念不忘?”


    她的話讓千晉軒怔住,見到丈夫的表情鍾嘉棠冷笑一聲:“千晉軒,要不要我提醒你卉琪也是你的親生女兒,是,你的確很寵她,但是你的注意力真正放在她身上的有多少?不管人前人後,你總是開口閉口就是‘我家大閨女……’,如今一個小小的風寒都能讓你緊張成這樣,你還敢說你跟安素一點感情都沒有隻把她當做我的影子?我看,她早就駐根在你心底,恐怕這輩子都磨滅不去了!”


    千晉軒麵色已經暗沉,他緊握成拳的雙手青筋凸起,毫無掩飾自己的憤怒。


    “不管怎麽樣,是她在我最艱難的時候陪在我身邊,還有靜語,是上天賜給我天使,在我一無所有的時候,是她們母子帶給了我快樂和陽光,而在那個時候你鍾嘉棠又在哪裏?”說著他伸出指尖指向自己的心髒:“沒錯,這裏永遠有安素的位置,磨滅不去,因為她是糟糠之妻,患難之妻,她所給予我的是你鍾嘉棠這輩子都無法企及的,這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


    他的一字一句讓鍾嘉棠氣得發抖:“你……”


    千晉軒:“既然你要說陳年往事,那我就陪你好了,你和易凱鋒的那些事真當我是傻子相信你父母所說的當時你是被他強迫玷汙了清白才下嫁與他的?”


    這下輪到鍾嘉棠怔忡,此刻她頭腦一片空白,因為這麽些年千晉軒對她的過往隻字未提,而當易凱鋒那三個字從他口中說出的時候,她發現她並不能像以往一樣淡定如初。


    而千晉軒卻依舊咄咄逼人地看著她,眸光似要將她看穿:“鍾嘉棠,我隻是沒有告訴你,在很多個夜裏,你是喊著他的名字抓住我的手,我有時候在想,你每天對著一個不愛的人還與他同床共枕,甚至還要佯裝成恩愛的模樣,你不覺得累麽?”


    鍾嘉棠臉色大變,她捂著心口差點就要站不穩,好在及時扶住了身後的辦公桌。這些,她根本都不知道。


    “我感激你為我生下卉琪這個可愛的女兒,對我而言,兩個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隻是沒有想到曾經善良的你也變成了如今這副庸俗的模樣,究竟是你變了還是我變了?”千晉軒苦笑地問,又像在問她,又像在自言自語。


    鍾嘉棠低首垂眸,心髒在顫抖。直到現在,那個人還是她的死穴,她以為她已經將他埋藏在心底封塵了,卻不知在那些夜裏,在自己熟睡之時將白天小心翼翼隱藏的情緒暴露徹底。


    易凱鋒,易凱鋒……


    閉上雙眼她還能看到他年輕時英俊的模樣,笑著喚她“老婆。”


    是她最後不堪重負、愛慕虛榮丟下了他,是她負了他,都是她。


    心絞得很痛,她承認,直到現在她愛的那個人還是易凱鋒,從來不是千晉軒。


    垂下的長發這時看起來有些淩亂,她也苦笑了一聲,然後緩緩開口:“既然你早就知道,還配合我演戲演了這麽多年,你也不累麽?”說完已經有些哽咽。


    千晉軒看著此時此刻的她,她早就不再是年輕時那個讓他迷戀的單純小姑娘,她早就變了,在她的心離開他身上的時候就變了,不,應該是從未在他身上停留過,她對他隻不過是妹妹對兄長的敬仰。


    背過身他自嘲地笑著,那笑中充滿了無奈。


    “最愛我的女人沒能陪我走到最後,我最愛的女人也隻是身在心不在,我千晉軒成功了一輩子,到頭來卻一個女人都留不住,一個留不住人,一個留不住心,多麽可憐。”


    這是鍾嘉棠第一次看到他落寞的樣子,他是一向那麽高傲的男人。


    之後兩人相對無言了很久,書房裏隻剩下彼此的唿吸,驀地,千晉軒邁開腳步走向書房的門邊將手落在門把手上。


    “我們都老了,不再年輕了,對安素,我欠她太多無法償還,我隻能將她放在心底用一輩子去緬懷,而你鍾嘉棠,不管心裏愛的是誰,不管你如何想,你在我心裏永遠還是那個跟在我後麵叫著我‘晉軒哥哥’的小女孩,永遠……”語畢,他抬手開門離去。


    而鍾嘉棠沿著身後的辦公桌慢慢無力地滑了下去,她淚流滿麵。


    她鍾嘉棠一生被兩個男人所深愛,卻最終都傷害了他們,她是劊子手,是罪孽深重的劊子手!


    ……


    千晉軒獨自走出書房來到千靜語的房間,他輕聲走到她的床邊坐下,望著那張和前妻相似的精致臉龐,伸出手憐惜地撫著她的頭。


    她慘白的臉已經毫無血色,讓他的心疼得無法壓製。


    他雖身為一市之長,權利無上,可是在自己一生中無力改變的卻太多太多,千靜語就是他生命中的小太陽,在他最難熬的時候,她稚嫩的笑容就是支撐他咬緊牙關走下去的動力,他知道對她從小太過嚴格,強迫她走了每一條他所鋪好的路,她不開心甚至很不開心他也熟視無睹,但他總有老去的一天,人生就是那麽短暫且變化無常,有權時所有人都阿諛奉承,一旦失勢便立馬是另一番光景,有誰還會記得他這個曾經的一市之長?所以隻有趁還在位時,為她尋得一個好的歸宿他了卻一樁心事,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她幸福。


    “不要怪爸爸,爸爸隻是不想你走你媽媽的老路,顧楷銘是個能擔負重任的孩子,你嫁給他他定不會負你,會寵你愛你一輩子,顧家家大業大,有了這顆大樹的庇佑,爸爸才能夠放心最後離開,我對不起你媽媽的有太多太多,不能再對不起你了你知道麽孩子?”紅著眼眶他自言自語道,手還慈愛地撫著她就像她小時候睡著了他下班坐在她床邊靜靜地看她。


    她一點一點長大,從那個會拉著他衣角怯生生地問:“爸爸,你今天能不能早點迴來?靜語一個人在家很害怕。”到現在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到了出閨閣的年紀,仿佛就是一轉眼,她就變成大姑娘了。而他始終欠她們母女的有太多太多,隻有看著她出嫁他才能安心,才有臉下去告訴前妻他把他們的女兒交付地很好,她長大了,你安心吧。


    這樣想著,他已是老淚縱橫。


    ***


    千靜語醒來已經是一周後,整個人就像失了魂般,不吃也不喝,千晉軒以為她還在因為聯姻的事情跟他慪氣,最終放下姿態哄她。


    “婚姻大事可以再等個一年半載,但是你別為了和爸爸生氣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東西還是要吃的,聽話,你不願意爸爸不逼你便是。”看到她沒有生機空洞的眼神,千晉軒到底還是心軟了。


    千靜語卻看都沒有看父親,將自己蜷縮地抱起來窩在床角誰也不讓碰,連父親要摸她的手她都躲。


    “靜語,你,你這到底是怎麽了?你倒是跟爸爸說句話啊。”千晉軒第一次看到這副樣子的女兒,那魂不附體的樣子讓他看得著實心痛。


    千卉琪看到一向愛笑的姐姐變成如今這活死人的模樣,便有些擔心地開口問父親:“爸,姐會不會……會不會是……碰到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被附了身啊?”說完自己都覺得毛骨悚然。


    千晉軒立馬怒斥:“胡說什麽?讓你去念書就念出這些迷信的東西?”那嚴厲的聲音瞬間就讓她噤了聲。


    這不是,她也是擔心姐姐麽!


    千晉軒陪千靜語就這麽坐著,直到一通電話催他去主持一場會議。


    “好好陪著你姐姐,我很快就迴來。”交代著小女兒他便走出了千靜語的房間,走廊上他看到了在門口徘徊的鍾嘉棠,短暫地向她投去一眼後終是收迴了視線,然後匆匆下了樓辦事去了。


    鍾嘉棠望著丈夫離去的背影眼底的眸光也黯淡了下去,他們之間似乎已經隔了一道牆了。


    千晉軒離去後,千卉琪便坐在了父親原先的位置,也不敢去碰千靜語,隻是小心翼翼地問她:“姐,你餓不餓?”


    千靜語依舊抱著自己呆呆地望著自己手腕中的那根紅繩,仿佛當她不存在,就像她自己給自己畫了一個圈,不讓任何人再靠近。


    千卉琪在她空洞的眼底看出了絕望,真的是絕望。


    雖然她從小就刁蠻任性,但是從記事起她就記得千靜語會把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甚至漂亮的衣服都先給她,小時候姐妹倆同時感冒了,她有媽媽無微不至地照顧,但是姐姐卻是默默地自己去吃藥,還有畢業拍照,她永遠是父母陪伴,而姐姐卻總是形單影隻,她無數次想過,如果讓她和千靜語交換,她一定會嫉妒死自己,會仗著自己年長當個會欺負妹妹的壞姐姐,可是千靜語卻從來沒有欺負過她,什麽事情總是先想著她,即便兩人發生過那麽多次爭執她也知道錯的的確是自己,隻是她就是不願意承認。


    她真的是個好姐姐,可是她卻不是個好妹妹。


    “姐,你到底是怎麽了?你知不知道你這次大病嚇死我們了,現在你好不容易醒了卻又是這樣,你有什麽不滿的你說出來嘛,爸爸都說了不逼你了啊。”越想越難過,千卉琪說著說著也哽咽了起來。


    她的哽咽聲讓之前毫無反應的千靜語稍稍有了一絲反應,她迴頭看向她,雙眸已經沒有焦距,慢慢地伸出指尖落在千卉琪的臉上,那冰冷的觸感讓她渾身發顫卻不敢亂動。


    千靜語替她拭去淚水,而後終於開了口。


    “多大了還哭?很醜。”如出一撤的話,而那語氣,分明像極了一個人,隻可惜,千卉琪並不知道。


    “姐……”千卉琪卻依舊難受,她覺得千靜語現在就像一張紙,一吹就能倒,脆弱不堪一擊,她多想抱抱她,卻不敢。


    千靜語的指尖收迴,視線又重歸那根紅繩上,她兀自低語:“我沒事,隻是有點疼。”


    千卉琪:“你哪裏疼?”


    千靜語搖搖頭,將自己蜷抱得更緊,最後埋首進雙膝一動不動。


    千卉琪看到她又將自己封閉起來,眼眶再一次紅了:“那你好好休息,有事叫我。”最終還是沒有打擾她,她一個人歎著氣離開了她的房間。


    千靜語如同鴕鳥般地將自己緊緊埋起來,為什麽還是醒來了,為什麽還是忘不掉?她現在已經窮途末路到了絕境,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一無所知的卉琪。


    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為什麽要這麽殘忍地對她?


    什麽叫生不如死,大概這就是生不如死……


    ***


    易宇兮近日未去公司,自從那晚後,他便染上了風寒,在別墅休養了幾日。莊浩每天都會去別墅向他報告公司的近況,還會送來文件讓他審批,這天他又來了,卻沒在書房找到他的身影,於是他隻能在偌大的別墅裏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的找。


    這座別墅是易宇兮當初迴國後就買下的地皮自己設計建造的,很大很大,陽光好的時候房頂的天花板會自動滑開,太陽就會照進來,不管人坐到哪裏都能照到,有時候易宇兮會獨自一個人坐在陽光下幾個小時,但每一次都蓋著那條圍巾。


    好不容易在三樓拐角處的一個房間裏找到了他,他似乎伏在裏麵的桌上睡著了。


    莊浩悄悄地走進去,這才發現這個房間裏麵卻是別有洞天,簡直就是一個獨立的小套間,客廳、廚房、臥室、餐廳應有盡有,而且裝修風格與外麵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大相徑庭,很簡潔的英倫風格,甚至連陽台都有些眼熟。


    慢慢朝裏走,他看到衣架上掛著他的風衣,還有易宇兮正伏靠著的桌子居然是一個餐桌,地上有幾張紙散落,莊浩順手一一撿起來卻是一驚。


    紙上都是同一個人的素描畫像,栩栩如生,有她笑的模樣,有她嘟嘴撒嬌的模樣,最後幾張卻是她流淚的模樣。


    他翻閱紙張的聲音瞬間驚醒了易宇兮,手下意識地探向腰間的槍卻在看清來人時停了下來。


    看到莊浩手中拿著的紙張他的麵容冷峻如神坻:“誰讓你進來的?出去。”他毫不留情麵地逐他離開。


    那冰寒的聲音讓莊浩也不寒而栗,他立刻將手中的東西放好在他桌上便退了出去,一句話也沒敢說。


    待他關上門,易宇兮冰寒的眸底才有了絲溫度,這個套間,是他按著她英國租住的公寓重造的,連裏麵的布置都一模一樣。視線落在桌上的畫像上,每一張都是他親手畫的,每一張都是她。


    有她三年前在大本鍾下快樂的樣子,還有三年裏,她一個人走在劍橋裏的身影,她一個人坐在唐人街的中國餐廳裏失魂落魄的模樣,她一個人在倫敦的廣場上孤單地喂著鴿子的場景,還有她畢業的時候穿著學士服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失神地望著某一個角落的場景……


    他一直都在她身邊,隻是她看不見。


    走她走過的路,坐她坐過的位置,心痛她的心痛,這就是他的這三年。


    指尖落在畫中她的臉頰上,就像她真的在他身邊一樣,他眼底的繾綣一覽無餘。


    ——“我會一直站在你身後,害怕的時候隻要迴頭就能看到我。”


    有生之年,我於你的承諾都會履現,別怕,別怕,我一直都在……


    ***


    千靜語將自己關在房間足不出戶足足一個多月,若不是妹妹和將她從小帶大的傭人每天都會求她吃點東西她原本真的已經絕食,對此千晉軒也無可奈何,工作又忙,根本無力分身,而鍾嘉棠這個時候已經獨自迴了父母那裏,說是去看看他們二老,實則的原因隻有她自己知道。


    千靜語昏倒的時候家中隻有傭人在,是將她從小帶大的那位老傭人進她房間送飯才發現她暈在了衛生間,立馬便喚司機陪著她送進了醫院。


    千靜語醒來的時候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藥水味,那驀然湧上的惡心感覺又像在家中般席卷而至,讓她忍不住想吐。


    老傭人看到她醒了歎著氣緊緊握住她的手:“大小姐,你醒了?”


    千靜語看到是她便輕輕點頭:“王嬸,這是……醫院?”她環視著四周問道,她隻記得自己去衛生間吐的時候眼前一黑就什麽都看不見了。


    老傭人聞言卻是歎氣:“是,這是醫院。”


    千靜語越發覺得這裏的氣味很難聞,掙紮著就要從病床上爬起來:“我不想再待在這裏了王嬸。”


    但是老傭人見狀卻立馬讓她好好躺著:“大小姐你現在可不能亂動,你小心身子。”


    千靜語微怔,一時沒明白她在說什麽,老傭人看到她驚異的神情隻當她在無聲地詢問自己,便又歎了口氣老實交代。


    “大小姐,醫生剛才說你已經懷孕6周了,因為前期營養沒跟上才會昏倒的。”說著握著她的指尖收緊了幾分:“大小姐你放心,這件事隻有我一個人知道,趁著市長還沒知道就今天把孩子打掉吧,這個孩子留不得啊。”


    但是千靜語卻再也聽不清她後麵所說的話,耳畔不斷迴響著那句“你已經懷孕6周了。”


    她呆呆地將手放在小腹上,那裏平坦依舊什麽都沒有,但是現在裏麵卻多了一個小生命。


    懷孕,懷孕……


    淚水從眼角驀然滑落,她懷孕了,她有了易宇兮的孩子,是他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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