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課業結束,鄭炎獨自走在迴安國公府的路上,步子不快不慢輕鬆自在,手裏拎著一個小布包,包中是最近幾日國子監教授講的幾本經義,衣著樸素,隻是一件國子監學袍,除了一塊國子監專門配發的玉佩,身上再沒有多餘配飾,和普通殷實人家的孩子一般無二。


    國子監緊挨皇宮西牆,北麵是太學,南邊是宗人府和皇室宗學,鄭炎迴安國公府過了太學要經過汴水的鳳凰橋,鳳凰橋所處的汴水寬不過三丈,基本呈現一個收緊的趨勢,橋是石質拱橋,橋身的石材據說大多來自很久以前的一次清淤,從河底挖出許多方條陰沉石,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沉下去的,幾千斤上萬斤的條石上多刻有奇怪的符紋,讓人一看就有種神秘蒼涼的氣息撲麵而來,


    大周有高人仔細研究推衍,得出是中古前期一處鳳凰神殿所用之石,至於為什麽在當時多被南方諸國崇拜的鳳凰以及鳳凰神殿會出現在北方腹地,無人能夠解釋,或許是當時有南方國家勢力擴張到北方,或者南北結盟建造神殿以示紀念,也可能是北方國家征服了南方,把他們的神廟拆除運迴了洛陽,總之上萬年的歲月早已把一切真相都泯滅,隻留給世人對那個時代的無限遐想;


    中古時期,尤其是中古中期以前,世人多奉行宗法禮製,也有原始圖騰崇拜和敬奉天地鬼神的神道並存,三者相互影響相互融合,幾乎構建起了綿延整個中古時期的天地人三道體係,關於鳳凰崇拜到如今被融入諸學中,有德化的象征,所謂高潔者,有德、順、義、信、仁,五德;


    因此當時使用這些條石建起的橋便被命名為鳳凰橋,因為所用石材多為陰沉石,千百年在水下淤泥裏受陰氣侵蝕,用來造橋有些不妥,所以在橋麵加裝白玉護欄,欄柱上多雕刻鳳凰,又《小學紺珠》有言“鳳有五形,可以五*分,赤者鳳,祥瑞聖德;青者鸞,神靈之精春神也;黃者鵷鶵,高貴潔愛;紫者鸑鷟,堅貞不屈;白者鴻鵠,純潔高尚”,因此橋上所雕鳳凰除了情態不同,顏色也不相同,


    總之,種種作為,一是寓意,二是用來消弭橋身陰沉石釋放的陰氣。


    也有說鳳凰橋是洛陽城乃至大周氣運匯聚的重要通道,氣運由南向北,經由鳳凰橋匯入皇城,一些雜質和不好的東西會被石橋篩選清除;鄭炎有一個妹妹,因為體質特殊,有匯聚氣運的能力,出生時有神鳥鴻鵠入室和鳴,長輩們高興之餘一致商定取名“鄭玄都”,又在鳳凰橋不遠處建造玄都觀。


    鄭炎一直對這些說法有些無奈,明明有些作繭自縛的嫌疑,曾聽聞有些家族把一本古書,一柄長劍等一些死物作為傳家寶,意外損毀丟失後整個家族隨之衰落,這不是作繭自縛是什麽,一家也好一國也罷,傳承宣揚的不應該是精神和道統嗎?把氣運和承載氣運的橋啊觀啊什麽的拿出來顯擺,不是作繭自縛是什麽?


    經過鳳凰橋,走過長街,又拐入一條不大不小的街,一邊向前走著一邊興致勃勃地看著聽著沿街商鋪夥計老板的叫賣,遇到幾個平日裏熟識的還會打聲招唿,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叫著。


    這條街確實熟人很多,鄭炎自小在這兒長大,今天和早點攤家的王家二小子打了一架,明天又和綢緞鋪子的文家小少爺跑到不遠處的汴水河遊泳,王家二小子叫來了他在街角鐵匠鋪當學徒的鄉下堂兄找場子,鄭炎就叫上陳記包子鋪的夥計陳有餘和陳有亮,不去!好,那我以後不去你家買包子。


    前麵就是呂記糧行,說是糧行,實際賣的東西可不少,單單麵粉就有小麥麵玉米麵大麥麵豆麵等,各種米豆子還有油,鄭炎喜歡和同齡的孩子們跑去聞鋪子裏的麵香米香和油香,反正聞著就很歡喜,鋪子老板叫呂寧,為人老實和善,常笑話這幫孩子上輩子沒吃過飽飯。


    老板有個閨女叫呂瑩,今年十五歲,二八年華,青春少女,和鄭炎同年,平日裏幫著打理鋪子,客人多的話就會轉進後間,王家二小子說這丫頭不懂事,前麵人多應該幫著她爹張羅,文家小少爺挖苦二小子不讀書便不通情理,人家是女子,自然要避開那麽多陌生人,這才是女孩子家該有的矜持,


    這時二小子肯定語塞,他確實沒讀過幾天書,剛識了幾十個字就喊頭疼,然後就迴家跟他爹賣早點了,當時文家小少爺是在私塾讀了五年的小童生,後又進入洛陽學宮,現在已經是秀才,明年還要參加秋闈,在孩子們當中說話自然很有分量。


    鄭炎知道,這幾個家夥都想著多看幾眼呂家姑娘,可每次見著後又隻會偷看,還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鄭炎也想看,確實很好看,那女孩子眼睛總是柔柔的,臉蛋清秀柔和,梳著一條到腰間的大辮子,辮子烏黑柔亮,辮梢紮著紅頭繩,還有隻在額角靠上處別著三個很小很細的桃木發夾,看上去還有些俏皮可愛。


    從來沒見過她描眉印紅塗脂抹粉什麽的,經常穿著白色棉布裹襟小褂,隻在衣襟袖口上繡著金色和淺綠色的雲紋藤影,天青色的長裙都快把鞋子遮住了。


    起初幾個孩子都不知道女孩的名字,雖然都是多年街坊鄰居,可很少有女孩子跑出來和幾個小子玩耍,最後還是鄭炎打聽到女孩叫呂瑩,在孩子群裏的地位明顯上升了好幾個位次。


    安國公府並不在皇城邊上,而是在汴水南岸更靠近南邊西市的地方,所在的這條街過了安國公府再往西走一段路就是西市西北角的菜市,鄭炎偶然見到呂家姑娘會時不時去買菜,於是總有幾次不期而遇,每次女孩子都一臉羞澀地遠遠繞開。


    經過了幾次天人交戰和自我安慰後,鄭炎終於有一次鼓起勇氣故意走到女孩子要走的直線上,眼看不好意思再繞開,女孩子隻得在還有一丈距離的地方站定,眼神有些無助地左右漂移,挎著菜籃子的手捏在一起轉啊轉的,


    鄭炎也是豁出去了,壓住砰砰跳著的心撓了撓頭說道“買菜啊”,


    女孩子柔柔地嗯一聲,鄭炎也沒聽到,接著說“我叫鄭炎,小時候一直見過你來著”,


    女孩子又低聲說了一句“我知道啊”,


    鄭炎這次聽到了,一時有些呆愣,之後幹脆直接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呂瑩”,


    “哦....那下次再見”,說完落荒而逃,


    躲在暗處的安國公氣的直跺腳,沒出息啊,以後怎麽辦,要不再給他找幾個通房丫鬟算了,否則身邊哪會有女人。


    沒錯,鄭炎就是大周皇子,當今皇帝的第八子,不過並不是在皇宮裏長大,而是在這市井當中。


    街坊鄰居一直以為那個穿著樸素能和街上閑人下一天棋的老人是安國公府上的帳房先生,那個叫鄭炎的乖巧孩子是老人的侄孫,接到京城讀書來的。


    其實鄭炎也從來沒把自己當作皇子,或者說他從內心是拒絕這個身份的,母親在他四歲的時候就不在了,之後被其他娘娘代養,可是總被人欺負,偌大一座皇宮上萬人生活做事,沒有幾個人惦記著他。


    鄭炎的母親是安國公的養女,自從發生女兒遇難的事情後就一直閉門不出,直到聽說鄭炎在宮裏被人欺負,那些年一直以和善著稱的老人終於爆發,提著先帝禦賜的寶劍進到後宮當場斬殺了幾個欺負過孩子的太監宮女,看也不看一旁的皇後,拉著孩子的手直接找到皇帝,把孩子的上衣褪下,身上有多處青紫。


    鄭炎記得當時那個自己要叫父皇的男人始終平靜如水,坐在堆積著滿滿奏疏的明黃禦桌後麵不動如山,後來安國公留下了那把寶劍,背著鄭炎迴到了自己府上,身邊跟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小女孩眼睛裏充滿警惕,一隻手緊緊握著上麵的小手。


    路上安國公也就是鄭炎的大爺爺和他說以後就住在大爺爺府上,但到了年紀要和兄弟姐妹們在宗學國子監讀書。


    再後來,大爺爺告訴鄭炎,指使宮女太監欺負他的那兩個嬪妃都被打入了冷宮,這些鄭炎不太在意,更談不上記恨誰,他的想法很簡單,自己身邊還有很多可親可愛的人,就不會害怕不會孤單。


    今日沒見著呂家姑娘不免有些遺憾,想著還是快迴去,迴去後吃飯讀書修行,時間早已被排滿。


    ——————


    安國公年輕時候常年在邊關征戰,到中年後又多年遊曆,因此家室不多,隻有一妻四妾,四個妾室還都是自小一塊長大的通房丫鬟,共生有六子,沒有女兒,後來在一次外出訪道時在東海之濱遇到了鄭炎母親,那時還沒有獲封國公,隻是叫鄭牧。


    初見之下倍感親切,當時還隻有十歲的小姑娘獨自一人在海邊一處礁石上網魚,遠處是灰茫茫無邊無際的大海,腳下正在退去的大潮仍舊肆意拍打著玄黑色的礁石,盡情宣泄著自己的餘威,一般孩子見到此情此景都會心生害怕吧,可這個小姑娘還在那兒專注地找尋著魚的蹤跡,對周遭天地的森然渾然不覺,每每網到就歡唿一聲,為這蒼茫壓抑的氛圍增添了無限靈氣。


    鄭牧本意是怕孩子被浪卷走,站在不遠處保證能及時救援,靜靜看下來見著小女孩的樣子真是越發喜歡,要知道家裏上上下下一直都盼著能有個千金。


    眼看天快要完全暗下來,小女孩收拾起自己的漁獲準備迴家,轉身看到站在不遠處正看著自己的高大男子有些驚訝,不過也沒多說什麽便錯身而過向村子的方向走去,看著小姑娘緊繃著的身子,鄭牧哭笑不得,原來被人家當成了壞人。


    之後看了會兒大海想著小姑娘應該已經迴了村裏,於是準備去三十裏外的一個鎮子上住一夜。


    小姑娘所在的漁村在距海岸不到二裏的地方,隻有十幾戶人家,之前曾路過向村民討水喝,了解到村子水井裏的水越來越少,後來不知怎的海水倒灌井水不能飲用,很多人就陸陸續續都般走了,走不了的大多是沒有門路的孤寡人家,這樣想著,莫非那小姑娘家裏也沒人了嗎?肯定是了,要不怎麽一個人在這種時候出來打漁。


    一路想著進到村子裏,又見到了那個小姑娘,居然還沒迴去,仔細一看發現她的網兜裏的魚少了很多,鄭牧似乎想到了什麽,不由怒氣橫生,攔住女孩沉聲問道“是不是那幫魚霸搶走了你的魚?”,因為之前他是見過有幾個魚霸在附近的幾個村子收魚。


    小姑娘被麵前這個男人的氣勢震懾,有些害怕,向後退了兩步,鄭牧也意識到不妥,壓住憤怒的情緒輕聲說道“要是他們欺負你,我幫你搶迴來”。


    這時小女孩才放下心,笑著說道“他們從來不來我們村子”,看了看自己網兜裏的魚又補充說道“我把一些自己吃不完的送給其他人了”。


    說到這兒鄭牧有些了然,村中一些老人雖說也能操舟捕魚,可畢竟年齡力氣限製,很多時候肯定都少有收獲,這孩子大概是把魚送給了那些家裏沒吃的的老人。


    小女孩見眼前這個中年男人沒有惡意,還想著幫自己,猶豫了一下說道“大叔你還沒地方住吧?我家還有幾間空房子,要不先住一宿,我們燉魚吃,還有蝦和螃蟹,鎮子離這裏還很遠”。


    鄭牧其實要趕路的話,三十裏的路程也不過是小半個時辰的事,再要快點也行,隻是不願把力氣費在這種事情上,既然小姑娘邀請,那也正好可以正當地給留些銀兩,於是由小姑娘領路,跟著向村北走去。


    幾步路鄭牧知道了小姑娘家裏的情況,父母果然都已經不在,父親是打仗戰死的,母親是積勞成疾病故的,當得知母親死後就再也領不到父親的撫恤後,鄭牧這次沒有發怒,在心裏他已經把這個縣的縣令判了死刑,


    以前自己帶兵打仗的時候在監軍中設置鎮撫所,專門用來協助地方和兵部辦理陣亡士卒撫恤,雖然兵部也有專門的衙門負責此事,但鄭牧還是執意而為,為此沒少得罪人,很多事一級一級傳下去都會出問題變味道。


    二人進了院子,院牆是土塊石塊壘起來的,一扇破舊木門勉強支撐著,三間正房和兩間側房雖說是磚瓦結構,可是已經破敗了很多,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笑著說等再過幾年有了力氣就把這些都修好,說著把魚蝦放到一個盆子裏,從水缸裏舀了幾瓢水開始清洗,一邊忙活一邊和鄭牧聊著,大概難得有客人,客人看起來還挺好,


    “我從小就能知道什麽時候會有魚,哪片地方水淺魚多,其實也不多,不過夠我們吃”,小姑娘有些驕傲。


    看到大叔溫和笑著沒什麽表示,就又強調到“這不是大人教的,高爺爺說我這是天賦,是海的女兒,不過我還是爹娘的女兒”。


    鄭牧應和到“嗯,應該是天賦,你這水從哪打的,水井裏現在不都是海水嗎?”。


    小姑娘指著剛才舀水的缸說道“這個缸裏確實是海水,用來洗魚煮魚的,大叔你要是喝的話就喝那個缸裏的,村東邊不遠還有一口井的水能喝,對了,我先給你燒壺水”,


    說著停下手裏的活,拿出一個補了好幾塊的鐵壺開始生火燒水,鄭牧蹲在盆子邊上清理魚蝦,小姑娘迴頭看見大叔還挺熟練,就開始在灶上生火準備煮魚。


    二人坐在灶邊一邊添著柴火一邊閑聊著,聊一些海邊漁村的生活,小姑娘也會好奇問身邊大叔家在哪,那裏又是個什麽樣子,聽著大叔講那邊如何繁華,吃穿住行都是如何的富庶,小姑娘有些好奇起來,還說再過幾年就去看看,鄭牧說到時候一定請小姑娘做客。


    之後二人吃了一頓魚蝦,沒加什麽佐料,因為是海水煮的,味道有些淡但是又很鮮。家裏沒有燈燭,小姑娘拿著一根燃著的小木棍帶著鄭牧進到一間簡陋的正房,就是今晚睡覺的地方了,是土炕,剛才燒水做飯已經燒熱,很幹淨,想是經常打掃,一夜無話。


    第二天天一亮,鄭牧和小姑娘告別,說要到縣城裏辦點事,過幾天再來看她就走了,小姑娘看著空蕩蕩的院子有些落寞,又剩自己一個人了,昨晚的熱鬧仿佛已經過去了很久,甩了甩頭原地蹦跳了幾下,仿佛把情緒都丟掉了似得,開始收拾屋子院子,在昨晚大叔睡覺的屋子炕上發現了一袋碎銀子,這使得小姑娘又有些鬱悶,這可怎麽辦啊。


    之後過了大概半個月的時間,村裏來了一些當官的還有差役,挨家挨戶清點人口,說是要把孤寡老人接到州府去住,普濟堂什麽的地方,這兩天就走,沒有官差來小姑娘家詢問,一些要搬走的


    老人把家裏麵還能用的東西都給了小姑娘,聽說去那邊什麽也不用帶。


    之後村裏越發清寂,還剩下幾戶人家也說要搬走,這讓原本打算在這裏住一輩子的小姑娘越發迷茫,似乎有無盡的孤獨湧來淹沒了自己,比潛入深海裏還孤寂。


    這天下午,小姑娘打漁迴來,看到院門口站著之前那個大叔,恍惚過後高興地把大叔讓進院子。


    鄭牧辦完事又迴來,他想把小姑娘接走,便說了出來,說自己沒有女兒,一直想生一個,但奈何自己和妻子年紀都大了,再生怕被別人笑話,就想著認下小姑娘,家裏人都挺好的,要是去了呆著不習慣再迴到這兒也行。


    看著大叔的眼神,小姑娘答應了,這邊祖祖輩輩人去世都是海葬,靠著龍王爺吃了一輩子魚,臨了再把自己還給大海,所以祭拜先人都是焚香祭拜,小姑娘想通這個便答應了,她害怕一個人。


    之後便隨著大叔去到洛陽城,一家人看到小姑娘都挺高興,漸漸地相處下來感覺這本該就是一家人,小姑娘也懂事善良,被義父義母們和上麵六個哥哥真正寵成了掌上明珠,為家裏添了太多歡樂,小姑娘對上對下都是那種發至內心的關心和在乎,本來因為鄭牧早年按治軍治家又常年在外,顯的冷清的家也其樂融融起來。


    後來年紀大點,模樣漸漸長開越來越漂亮,有一次和丫鬟逛街被幾個紈絝子弟糾纏,這事讓幾個哥哥知道後帶著人就打到人家府上,


    對方家室也顯赫,是定國公府,不好意思和年輕人計較,定國公本人就不是來找安國公理論,想著串串門並沒有想著真當迴事,哪知道到了安國公府上被大夫人罵的啞口無言,說欺負我家閨女我和你沒完,找皇上評理去,定國公無奈一邊賠禮一邊退走,至此以後,京城紈絝們都知道安國公家的小女不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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