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小說的曆史的變遷


    本篇係魯迅一九二四年七月在西安講學時的記錄稿,經本人修訂後,收入西北大學出版部一九二五年三月印行的《國立西北大學、陝西教育廳合辦暑期學校講演集》(二)。


    我所講的是中國小說的曆史的變遷。許多曆史家說,人類的曆史是進化的,那麽,中國當然不會在例外。但看中國進化的情形,卻有兩種很特別的現象:一種是新的來了好久之後而舊的又迴複過來,即是反複;一種是新的來了好久之後而舊的並不廢去,即是羼雜。然而就並不進化麽?那也不然,隻是比較的慢,使我們性急的人,有一日三秋之感罷了。文藝,文藝之一的小說,自然也如此。例如雖至今日,而許多作品裏麵,唐宋的,甚而至於原始人民的思想手段的糟粕都還在。今天所講,就想不理會這些糟粕——雖然它還很受社會歡迎——而從倒行的雜亂的作品裏尋出一條進行的線索來,一共分為六講。


    第一講從神話到神仙傳


    考小說之名,最古是見於莊子所說的“飾小說以幹縣令”。“縣”是高,言高名;“令”是美,言美譽。但這是指他所謂瑣屑之言,不關道術的而說,和後來所謂的小說並不同。


    因為如孔子,楊子〔1〕,墨子〔2〕各家的學員,從莊子看來,都可以謂之小說;反之,別家對莊子,也可稱他的著作為小說。至於《漢書》《藝文誌》上說:“小說者,街談巷語之說也。”這才近似現在的所謂小說了,但也不過古時稗官采集一般小民所談的小話,借以考察國之民情,風俗而已;並無現在所謂小說之價值。


    小說是如何起源的呢?據《漢書》《藝文誌》上說:“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稗官采集小說的有無,是另一問題;


    即使真有,也不過是小說書之起源,不是小說之起源。至於現在一班研究文學史者,卻多認小說起源於神話。因為原始民族,穴居野處,見天地萬物,變化不常——如風;雨,地震等——有非人力所可捉摸抵抗,很為驚怪,以為必有個主宰萬物者在,因之擬名為神;並想像神的生活,動作,如中國有盤古氏開天辟地之說,這便成功了“神話”。從神話演進,故事漸近於人性,出現的大抵是“半神”,如說古來建大功的英雄,其才能在凡人以上,由於天授的就是。例如簡狄吞燕卵而生商,堯時“十日並出”,堯使羿射之的話,都是和凡人不同的。這些口傳,今人謂之“傳說”。由此再演進,則正事歸為史;逸史即變為小說了。


    我想,在文藝作品發生的次序中,恐怕是詩歌在先,小說在後的。詩歌起於勞動和宗教。其一,因勞動時,一麵工作,一麵唱歌,可以忘卻勞苦,所以從單純的唿叫發展開去,直到發揮自己的心意和感情,並偕有自然的韻調;其二,是因為原始民族對於神明,漸因畏懼而生敬仰,於是歌頌其威靈,讚歎其功烈,也就成了詩歌的起源。至於小說,我以為倒是起於休息的。人在勞動時,既用歌吟以自娛,借它忘卻勞苦了,則到休息時,亦必要尋一種事情以消遣閑暇。這種事情,就是彼此談論故事,而這談論故事,正就是小說的起源。——所以詩歌是韻文,從勞動時發生的;小說是散文,從休息時發生的。


    但在古代,不問小說或詩歌,其要素總離不開神話。印度,埃及,希臘都如此,中國亦然。隻是中國並無含有神話的大著作;其零星的神話,現在也還沒有集錄為專書的。我們要尋求,隻可從古書上得到一點,而這種古書最重要的,便推《山海經》。不過這書也是無係統的,其中最要的,和後來有關係的記述,有西王母的故事,現在舉一條出來:


    “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


    如此之類還不少。這個古典,一直流行到唐朝,才被驪山老母奪了位置去。此外還有一種《穆天子傳》,講的是周穆王駕八駿西征的故事,是汲郡古塚中雜書之一篇。——總之中國古代的神話材料很少,所有者,隻是些斷片的,沒有長篇的,而且似乎也並非後來散亡,是本來的少有。我們在此要推求其原因,我以為最要的有兩種:


    一、太勞苦因為中華民族先居在黃河流域,自然界底情形並不佳,為謀生起見,生活非常勤苦,因之重實際,輕玄想,故神話就不能發達以及流傳下來。勞動雖說是發生文藝的一個源頭,但也有條件:就是要不過度。勞逸均適,或者小覺勞苦,才能發生種種的詩歌,略有餘暇,就講小說。假使勞動太多,休息時少,沒有恢複疲勞的餘裕,則眠食尚且不暇,更不必提什麽文藝了。


    二、易於忘卻因為中國古時天神,地祇,人,鬼,往往殽雜,則原始的信仰存於傳說者,日出不窮,於是舊者僵死,後人無從而知。如神荼,鬱壘,為古之大神,傳說上是手執一種葦索,以縛虎,且禦兇魅的,所以古代將他們當作門神。但到後來又將門神改為秦瓊,尉遲敬德,並引說種種事實,以為佐證,於是後人單知道秦瓊和尉遲敬德為門神,而不複知神荼,鬱壘,更不消說造作他們的故事了。此外這樣的還很不少。


    中國的神話既沒有什麽長篇的,現在我們就再來看《漢書》《藝文誌》上所載的小說:《漢書》《藝文誌》上所載的許多小說目錄,現在一樣都沒有了,但隻有些遺文,還可以看見。如《大戴禮》《保傅篇》中所引《青史子》說:


    “古者年八歲而出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居則習禮文,行則鳴佩玉,升車則聞和鸞之聲,是以非僻之心無自入也。


    ……”


    《青史子》這種話,就是古代的小說;但就我們看去,同《禮記》所說是一樣的,不知何以當作小說?或者因其中還有許多思想和儒家的不同之故吧。至於現在所有的所謂漢代小說,卻有稱東方朔所做的兩種:一、《神異經》,二、《十洲記》。班固做的,也有兩種:一、《漢武故事》;二、《漢武帝內傳》。此外還有郭憲做的《洞冥記》,劉歆做的《西京雜記》。《神異經》的文章,是仿《山海經》的,其中所說的多怪誕之事。現在舉一條出來:


    “西南荒山中出訛獸,其狀若菟,人麵能言,常欺人,言東而西,言惡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西南荒經》)


    《十洲記》是記漢武帝聞十洲於西王母之事,也仿《山海經》的,不過比較《神異經》稍微莊重些。《漢武故事》和《漢武帝內傳》,都是記武帝初生以至崩葬的事情。《洞冥記》是說神仙道術及遠方怪異的事情。《西京雜記》則雜記人間瑣事。


    然而《神異經》,《十洲記》,為《漢書》《藝文誌》上所不載,可知不是東方朔做的,乃是後人假造的。《漢武故事》,《漢武帝內傳》則與班固別的文章,筆調不類,且中間夾雜佛家語,——彼時佛教尚不盛行,且漢人從來不喜說佛語——可知也是假的。至於《洞冥記》,《西京雜記》又已經為人考出是六朝人做的。——所以上舉的六種小說,全是假的。惟此外有劉向的《列仙傳》〔3〕是真的。晉的葛洪又作《神仙傳》〔4〕,唐宋更多,於後來的思想及小說,很有影響。但劉向的《列仙傳》,在當時並非有意作小說,乃是當作真實事情做的,不,到現在還多拿它做兒童讀物的材料。現在常有一問題發生:即此種神話,可否拿它做兒童的讀物?我們順便也說一說。在反對一方麵的人說:以這種神話教兒童,隻能養成迷信,是非常有害的;而讚成一方麵的人說:以這種神話教兒童,正合兒堂的天性,很感趣味,沒有什麽害處的。在我以為這要看社會上教育的狀況怎樣,如果兒童能繼續更受良好的教育,則將來一學科學,自然會明白,不至迷信,所以當然沒有害的;但如果兒童不能繼續受稍深的教育,學識不再進步,則在幼小時所教的神話,將永信以為真,所以也許是有害的。


    ※※※


    〔1〕楊子即楊朱,戰國初期魏國人。主張“貴生重己”,“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的“為我”思想。其言論事跡,散見《孟子》、《莊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等書。《列子》中雖有《楊朱》篇,但係後人偽托。


    〔2〕墨子(約前468—前376)名翟,春秋戰國之際魯國人。曾任宋國大夫,墨家學派創始者。他主張“愛無差等”的“兼愛”思想。


    現存《墨子》五十三篇。


    〔3〕《列仙傳》《隋書·經籍誌》著錄二卷,題劉向撰。敘寫赤鬆子等七十一個仙人的故事。


    〔4〕《神仙傳》《隋書·經籍誌》著錄十卷,題葛洪撰。敘寫許由、巢父等八十四人名列仙班的故事。


    第二講六朝時之誌怪與誌人


    上次講過:一、神話是文藝的萌芽。二、中國的神話很少。三、所有的神話,沒有長篇的。四、《漢書》《藝文誌》上載的小說都不存在了。五、現存漢人的小說,多是假的。現在我們再看六朝時的小說怎樣?中國本來信鬼神的,而鬼神與人乃是隔離的,因欲人與鬼神交通,於是乎就有巫出來。巫到後來分為兩派:一為方士;一仍為巫。巫多說鬼,方士多談煉金及求仙,秦漢以來,其風日盛,到六朝並沒有息,所以誌怪之書特多,像《博物誌》上說:


    “燕太子丹質於秦,……欲歸,請於秦王。王不聽,謬言曰,‘令烏頭白,馬生角,乃可。’丹仰而歎,烏即頭白,俯而嗟,馬生角。秦王不得已而遣之……”(卷八《史補》)


    這全是怪誕之說,是受了方士思想的影響。再如劉敬叔的《異苑》上說:


    “義熙中,東海徐氏婢蘭忽患羸黃,而拂拭異常,共伺察之,見掃帚從壁角來趨婢床,乃取而焚之,嫂即平複。”(卷八)


    這可見六朝人視一切東西,都可成妖怪,這正就是巫底思想,即所謂“萬有神教”。此種思想,到了現在,依然留存,像:


    常見在樹上掛著“有求必應”的匾,便足以證明社會上還將樹木當神,正如六朝人一樣的迷信。其實這種思想,本來是無論何國,古時候都有的,不過後來漸漸地沒有罷了。但中國還很盛。


    六朝誌怪的小說,除上舉《博物誌》、《異苑》而外,還有幹寶的《搜神記》,陶潛的《搜神後記》。但《搜神記》多已佚失,現在所存的,乃是明人輯各書引用的話,再加別的誌怪書而成,是一部半真半假的書籍。至於《搜神後記》,亦記靈異變化之事,但陶潛曠達,未必作此,大約也是別人的托名。


    此外還有一種助六朝人誌怪思想發達的,便是印度思想之輸入。因為晉,宋,齊,梁四朝,佛教大行,當時所譯的佛經很多,而同時鬼神奇異之談也雜出,所以當時合中,印兩國底鬼怪到小說裏,使它更加發達起來,如陽羨鵝籠的故事,就是:


    “陽羨許彥於綏安山行,遇一書生,……臥路側,雲腳痛,求寄鵝籠中。彥以為戲言,書生便入籠,……宛然與雙鵝並坐,鵝亦不驚。彥負籠而去,都不覺重。前行息樹下,書生乃出籠謂彥曰:‘欲為君薄設。’彥曰:


    ‘善。’乃口中吐出一銅奩子,中具肴饌。……酒數行,謂彥曰:‘向將一婦人自隨,今欲暫邀之。’……又於口中吐一女子,……共坐宴。俄而書生醉臥,此女謂彥曰:


    ‘……向亦竊得一男子同行,……暫喚之……’……女子於口中吐出一男子……”


    此種思想,不是中國所故有的,乃完全受了印度思想的影響。


    就此也可知六朝的誌怪小說,和印度怎樣相關的大概了。但須知六朝人之誌怪,卻大抵一如今日之記新聞,在當時並非有意做小說。


    六朝時誌怪的小說,既如上述,現在我們再講誌人的小說。六朝誌人的小說,也非常簡單,同誌怪的差不多,這有宋劉義慶做的《世說新語》,可以做代表。現在待我舉出一兩條來看:


    “阮光祿在剡,曾有好車,借者無不皆給。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阮後聞之,歎曰:‘吾有車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車為?’遂焚之。”(卷上《德行篇》)


    “劉伶恆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諸君何為入我褌中?’”(卷下《任誕篇》)


    這就是所謂晉人底風度。以我們現在的眼光看去,阮光祿之燒車,劉伶之放達,是覺得有些奇怪的,但在晉人卻並不以為奇怪,因為那時所貴的是奇特的舉動和玄妙的清談。這種清談,本從漢之清議而來。漢末政治黑暗,一般名士議論政事,其初在社會上很有勢力,後來遭執政者之嫉視,漸漸被害,如孔融,禰衡等都被曹操設法害死〔1〕,所以到了晉代底名士,就不敢再議論政事,而一變為專談玄理;清議而不談政事,這就成了所謂清談了。但這種清談的名士,當時在社會上卻仍舊很有勢力,若不能玄談的,好似不夠名士底資格;而《世說》這部書,差不多就可以看做一部名士底教科書。


    前乎《世說》尚有《語林》,《郭子》,不過現在都沒有了。


    而《世說》乃是纂輯自後漢至東晉底舊文而成的。後來有劉孝標給《世說》作注,注中所引的古書多至四百餘種,而今又不多存在了;所以後人對於《世說》看得更貴重,到現在還很通行。


    此外還有一種魏邯鄲淳做的《笑林》,也比《世說》早。


    它的文章,較《世說》質樸些,現在也沒有了,不過在唐宋人的類書上所引的遺文,還可以看見一點,我現在把它也舉一條出來:


    “甲父母在,出學三年而歸,舅氏問其學何所得,並序別父久。乃答曰:‘渭陽之思,過於秦康。’(秦康父母已死)既而父數之,‘爾學奚益。’答曰:‘少失過庭之訓,故學無益。’”(《廣記》二百六十二)


    就此可知《笑林》中所說,大概不外俳諧之談。


    上舉《笑林》,《世說》兩種書,到後來都沒有什麽發達,因為隻有模仿,沒有發展。如社會上最通行的《笑林廣記》,當然是《笑林》的支派,但是《笑林》所說的多是知識上的滑稽;而到了《笑林廣記》〔2〕,則落於形體上的滑稽,專以鄙言就形體上謔人,涉於輕薄,所以滑稽的趣味,就降低多了。


    至於《世說》,後來模仿的更多,從劉孝標的《續世說》——


    見《唐誌》——一直到清之王晫所做的《今世說》,現在易宗夔所做的《新世說》等,都是仿《世說》的書。但是晉朝和現代社會底情狀,完全不同,到今日還模仿那時底小說,是很可笑的。因為我們知道從漢末到六朝為篡奪時代,四海騷然,人多抱厭世主義;加以佛道二教盛行一時,皆講超脫現世,晉人先受其影響,於是有一派人去修仙,想飛升,所以喜服藥;有一派人欲永遊醉鄉,不問世事,所以好飲酒。服藥者——晉人所服之藥,我們知道的有五石散,是用五種石料做的,其性燥烈——身上常發炎,適於穿舊衣——因新衣容易擦壞皮膚——又常不洗,虱子生得極多,所以說:“捫虱而談。”飲酒者,放浪形骸之外,醉生夢死。——這就是晉時社會底情狀。而生在現代底人,生活情形完全不同了,卻要去模仿那時社會背景所產生的小說,豈非笑話?


    我在上麵說過:六朝人並非有意作小說,因為他們看鬼事和人事,是一樣的,統當作事實;所以《舊唐書》《藝文誌》,把那種誌怪的書,並不放在小說裏,而歸入曆史的傳記一類,一直到了宋歐陽修才把它歸到小說裏。可是誌人底一部,在六朝時看得比誌怪底一部更重要,因為這和成名很有關係;像當時鄉間學者想要成名,他們必須去找名士,這在晉朝,就得去拜訪王導,謝安一流人物,正所謂“一登龍門,則身價十倍”。但要和這流名士談話,必須要能夠合他們的脾胃,而要合他們的脾胃,則非看《世說》,《語林》這一類的書不可。例如:當時阮宣子見太尉王夷甫,夷甫問老莊之異同,宣子答說:“將毋同。”夷甫就非常佩服他,給他官做,即世所謂“三語掾”。但“將毋同”三字,究竟怎樣講?有人說是“殆不同”的意思;有人說是“豈不同”的意思——總之是一種兩可、飄渺恍惚之談罷了。要學這一種飄渺之談,就非看《世說》不可。


    ※※※


    〔1〕孔融(153—208)字文舉,東漢末魯國(今山東曲阜)人。


    曾任北海相,後因反對曹操,為曹操所殺。禰衡(173—198),字正平,東漢末平原般(今山爾臨邑)人。因反對曹操被送至劉表處,劉表又將他送至黃祖處,終為黃祖所殺。


    〔2〕《笑林廣記》清遊戲主人輯。笑話集,四卷,分古豔、腐流、形體、閨風等十二類。


    第三講唐之傳奇文


    小說到了唐時,卻起了一個大變遷。我前次說過:六朝時之誌怪與誌人底文章,都很簡短,而且當作記事實;及到唐時,則為有意識的作小說,這在小說史上可算是一大進步。


    而且文章很長,並能描寫得曲折,和前之簡古的文體,大不相同了,這在文體上也算是一大進步。但那時作古文底人,見了很不滿意,叫它做“傳奇體”。“傳奇”二字,當時實是訾貶的意思,並非現代人意中的所謂“傳奇”。可是這種傳奇小說,現在多沒有了,隻有宋初底《太平廣記》——這書可算是小說的大類書,是搜集六朝以至宋初底小說而成的——我們於其中還可以看見唐時傳奇小說底大概:唐之初年,有王度做的《古鏡記》,是自述得一神鏡底異事,文章雖很長,但僅綴許多異事而成,還不脫六朝誌怪底流風。此外又有無名氏做的《白猿傳》,說的是梁將歐陽紇至長樂,深入溪洞,其妻為白猿掠去,後來得救迴去,生一子,“厥狀肖焉”。紇後為陳武帝所殺,他的兒子歐陽詢,在唐初很有名望,而貌像獼猴,忌者因作此傳;後來假小說以攻擊人的風氣,可見那時也就流行了。


    到了武則天時,有張鷟做的《遊仙窟》,是自敘他從長安走河湟去,在路上天晚,投宿一家,這家有兩個女人,叫十娘,五嫂,和他飲酒作樂等情。事實不很繁複,而是用駢體文做的。這種以駢體做小說,是從前所沒有的,所以也可以算一種特別的作品。到後來清之陳球所做的《燕山外史》,是駢體的,而作者自以為用駢體做小說是由他別開生麵的,殊不知實已開端於張鷟了。但《遊仙窟》中國久已佚失;惟在日本,現尚留存,因為張鷟在當時很有文名,外國人到中國來,每以重金買他的文章,這或者還是那時帶去的一種。其實他的文章很是佻巧,也不見得好,不過筆調活潑些罷了。


    唐至開元,天寶以後,作者蔚起,和以前大不同了。從前看不起小說的,此時也來做小說了,這是和當時底環境有關係的,因為唐時考試的時候,甚重所謂“行卷”;就是舉子初到京,先把自己得意的詩鈔成卷子,拿去拜謁當時的名人,若得稱讚,則“聲價十倍”,後來便有及第的希望,所以行卷在當時看得很重要。到開元,天寶以後,漸漸對於詩,有些厭氣了,於是就有人把小說也放在行卷裏去,而且竟也可以得名。所以從前不滿意小說的,到此時也多做起小說來,因之傳奇小說,就盛極一時了。大曆中,先有沈既濟做的《枕中記》——這書在社會上很普通,差不多沒有人不知道的——


    內容大略說:有個盧生,行邯鄲道中,自歎失意,乃遇呂翁,給他一個枕頭,生睡去,就夢娶清河崔氏;——清河崔屬大姓;所以得娶清河崔氏,也是極榮耀的。——並由舉進士,一直升官到尚書兼禦史大夫。後為時宰所忌,害他貶到端州。過數年,又追他為中書令,封燕國公。後來衰老有病,呻吟床次,至氣斷而死。夢中死去,他便醒來,卻尚不到煮熟一鍋飯的時候。——這是勸人不要躁進,把功名富貴,看淡些的意思。到後來明人湯顯祖做的《邯鄲記》,清人蒲鬆齡所做《聊齋》中的《續黃粱》,都是本這《枕中記》的。


    此外還有一個名人叫陳鴻的,他和他的朋友白居易經過安史之亂以後,楊貴妃死了,美人已入黃土,憑吊古事,不勝傷情,於是白居易作了《長恨歌》;而他便做了《長恨歌傳》。此傳影響到後來,有清人洪昇所做的《長生殿》傳奇,是根據它的。當時還有一個著名的,是白居易之弟白行簡,做了一篇《李娃傳》,說的是:滎陽巨族之子,到長安來,溺於聲色,貧病困頓,竟流落為挽郎。——挽郎是人家出殯時,挽棺材者,並須唱挽歌。——後為李娃所救,並勉他讀書,遂得擢第,官至參軍。行簡的文章本好,敘李娃的情節,又很是纏綿可觀。此篇對於後來的小說〔1〕,也很有影響,如元人的《曲江池》,明人薛近兗的《繡襦記》,都是以它為本的。


    再唐人底小說,不甚講鬼怪,間或有之,也不過點綴點綴而已。但也有一部分短篇集,仍多講鬼怪的事情,這還是受了六朝人底影響,如牛僧孺的《玄怪錄》,段成式的《酉陽雜俎》,李複言的《續玄怪錄》,張讀的《宣室誌》,蘇鶚的《杜陽雜編》,裴鉶的《傳奇》等,都是的。然而畢竟是唐人做的,所以較六朝人做的曲折美妙得多了。


    唐之傳奇作者,除上述以外,於後來影響最大而特可注意者,又有二人:其一著作不多,而影響很大,又很著名者,便是元微之;其一著作多,影響也很大,而後來不甚著名者,便是李公佐。現在我把他兩人分開來說一說:


    一、元微之的著作元微之名稹,是詩人,與白居易齊名。他做的小說,隻有一篇《鶯鶯傳》,是講張生與鶯鶯之事,這大概大家都是知道的,我可不必細說。微之的詩文,本是非常有名的,但這篇傳奇,卻並不怎樣傑出,況且其篇末敘張生之棄絕鶯鶯,又說什麽“……德不足以勝妖,是用忍情”。文過飾非,差不多是一篇辯解文字。可是後來許多曲子,卻都由此而出,如金人董解元的《弦索西廂》,——現在的《西廂》,是扮演;而此則彈唱——元人王實甫的《西廂記》,關漢卿的《續西廂記》,明人李日華的《南西廂記》,陸采的《南西廂記》,……等等,非常之多,全導源於這一篇《鶯鶯傳》。但和《鶯鶯傳》原本所敘的事情,又略有不同,就是:


    敘張生和鶯鶯到後來終於團圓了。這因為中國人底心理,是很喜歡團圓的,所以必至於如此,大概人生現實底缺陷,中國人也很知道,但不願意說出來;因為一說出來,就要發生“怎樣補救這缺點”的問題,或者免不了要煩悶,要改良,事情就麻煩了。而中國人不大喜歡麻煩和煩悶,現在倘在小說裏敘了人生底缺陷,便要使讀者感著不快。所以凡是曆史上不團圓的,在小說裏往往給他團圓;沒有報應的,給他報應,互相騙騙。——這實在是關於國民性底問題。


    二、李公佐的著作李公佐向來很少人知道,他做的小說很多,現在隻存有四種:(一)《南柯太守傳》:此傳最有名,是敘東平淳於棼的宅南,有一棵大槐樹,有一天棼因醉臥東廡下,夢見兩個穿紫色衣服的人,來請他到了大槐安國,招了駙馬,出為南柯太守;因有政績,又累升大官。後領兵與檀蘿國戰爭,被打敗,而公主又死了,於是仍送他迴來。及醒來則刹那之夢,如度一世;而去看大槐樹,則有一螞蟻洞,螞蟻正出入亂走著,所謂大槐安國,南柯郡,就在此地。這篇立意,和《枕中記》差不多,但其結穴,餘韻悠然,非《枕中記》所能及。後來明人湯顯祖作《南柯記》,也就是從這傳演出來的。(二)《謝小娥傳》:此篇敘謝小娥的父親,和她的丈夫,皆往來江湖間,做買賣,為盜所殺。小娥夢父告以仇人為“車中猴東門草”;又夢夫告以仇人為“禾中走一日夫”;人多不能解,後來李公佐乃為之解說:“車中猴,東門草”是“申蘭”二字;“禾中走,一日夫”是“申春”二字。


    後果然因之得盜。這雖是解謎獲賊,無大理致,但其思想影響於後來之小說者甚大:如李複言演其文入《續玄怪錄》,題曰《妙寂尼》,明人則本之作平話。他若《包公案》中所敘,亦多有類此者。(三)《李湯》:此篇敘的是楚州刺史李湯,聞漁人見龜山下,水中有大鐵鎖,以人,牛之力拉出,則風濤大作;並有一像猿猴之怪獸,雪牙金爪,闖上岸來,觀者奔走,怪獸仍拉鐵鎖入水,不再出來。李公佐為之解說:怪獸是淮渦水神無支祁。“力逾九象,搏擊騰踔疾奔,輕利倏忽。”


    大禹使庚辰製之,頸鎖大索,徙到淮陰的龜山下,使淮水得以安流。這篇影響也很大,我以為《西遊記》中的孫悟空正類無支祁。但北大教授胡適之先生則以為是由印度傳來的;俄國人鋼和泰教授也曾說印度也有這樣的故事。〔2〕可是由我看去:作《西遊記》的人,並未看過佛經;中國所譯的印度經論中,沒有和這相類的話;作者——吳承恩——熟於唐人小說,《西遊記》中受唐人小說的影響的地方很不少。所以我還以為孫悟空是襲取無支祁的。但胡適之先生仿佛並以為李公佐就受了印度傳說的影響,這是我現在還不能說然否的話。(四)《廬江馮媼》:此篇敘事很簡單,文章也不大好,我們現在可以不講它。


    唐人小說中的事情,後來都移到曲子裏。如“紅線”,“紅拂”,“虯髯”〔3〕……等,皆出於唐之傳奇,因此間接傳遍了社會,現在的人還知道。至於傳奇本身,則到唐亡就隨之而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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