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益州事務重,如今大軍還未完全分開駐紮。


    “什麽動靜?”安西軍這廂動了動耳朵,一下就聽見了旁邊軍營傳來的聲音。


    “好生嘈雜。”有人道。


    “宣王治下極嚴,他們怎敢如此?”旁邊的人跟著痛斥道。


    安西軍嘛,畢竟是起過亂子又讓宣王給收拾服帖了的軍隊。


    雖然在此次大戰中也起了作用,出了力氣。


    但在宣王麾下,到底是天生低人一等的。


    這會兒發覺到宣王麾下的嫡係大軍,竟也有不守規矩的時候。他們心下一邊酸,一邊也拉扯出了點平衡感。


    我們多聽話啊。


    聽話得跟孫子似的。


    這時卻有人撩起帳子,伸長了脖子,往外一瞧,語氣更驚奇道:“怎麽連玄甲衛那邊的動靜都這般嘈雜……”


    玄甲衛是宣王正兒八經的親軍。


    誰人違了軍紀,他們都絕不會。


    他們對視一眼,意識到定有什麽事,便立即派了人厚著臉皮去那邊問問。


    這一去,沒多久就迴來了。


    那人麵上似是喜,又似有些不是滋味兒道:“宣王妃有喜,宣王殿下特地賞下酒來,許他們醉飲一場。”


    軍中是禁酒的,以免腦子糊塗誤了事,又或是衝動之下戕殺戰友。


    他們唯有何時才能喝得上酒呢?


    在大戰之中得勝,按功分下了酒。


    不錯,是按功。


    沒功勞的,自然連一點酒水也沾不上。


    再有便是出征開撥前,有時當今聖上會賜酒提前犒賞三軍。


    但他們安西軍這兩年就跟喊打的老鼠一樣……皇帝沒把他們統統誅九族都不錯了,還賜酒?賜他們屁吃來得更現實。


    因而這樣難得的東西對於他們來說,那可實在是比之甘霖,比之仙露!


    就這麽一句話,一下引得眾人哈喇子都下來了。


    “真他娘的嫉妒!”


    “恨啊,恨啊,當年怎的就腦子糊塗做了混球?”


    “恨什麽?就算不做混球,也到不了宣王手底下。宣王打的勝仗那樣多,他手底下的兵肯定不愁酒喝。”


    “別想了,趁早洗洗睡吧,今日賞的肯定都是自己人。哪裏輪得上咱們?”


    “也沒準兒呢……”一參軍小聲嘀咕道。


    話是這麽說,他心裏其實也沒抱什麽希望。


    眾人便要散去,各自收拾了早些睡下,明日一早還得起來練兵。


    昔日懶散不說,如今在宣王麾下,都得按宣王定的規矩來。晨起練兵那是必不可少……


    此時卻聽得又一陣嘈雜聲近了。


    那嘈雜聲混著驚唿和腳步逼近的聲音,沒多久,整個安西軍駐地都沸騰了。


    參軍匆匆掀起簾子衝出去。


    隻見宣王親衛親自抬了一壇子一壇子的酒走來……


    他們對宣王妃遠不如這幫子嫡係大軍來得真情實感。


    但這會兒見酒給他們都抬來了……


    他們眼眶一熱,哈喇子裹了滿嘴。


    “把宣王妃當娘都行。”有人激動地喊。


    被參軍踹了一腳屁股:“放什麽狗屁?做什麽美夢呢?”


    那人趕緊閉了嘴,生怕讓宣王大卸八塊。


    幾個校尉當先擠了上去:“不敢勞動幾位,咱們自個兒抬自個兒分就是。”


    他們神色殷切,心道哪敢勞動宣王親衛哦?


    為首的親衛笑道:“行,你們自己兄弟親近,自己分酒吃吧,咱們也就遙遙共賀了。”


    “共賀共賀!”校尉說著話,眼淚都要下來了。


    “我曉得有的軍中喜歡玩些欺壓小兵的把戲……”親衛笑容微斂。


    “是是,咱絕不會做那事!今日殿下賜酒,必是人人都能分得一口!絕不敢少!”


    親衛點頭,這才離去。


    校尉忍住了腹中的饞蟲,組織人手分下去,還沒忘記言明今日殿下為何賜酒,又令眾人出聲同賀,隨即才一同舉杯飲之。


    參軍隻覺得喉中一辣,那熟悉的滋味又竄上了心頭。


    他熱淚盈眶道:“按功賜酒且不算,今日……今日……”他哽咽著嘶聲喊道:“今日是將咱們視作自己人啦!”


    旁邊的校尉,那麽大個人,也掩麵嗚咽道:“留守興州時,咱們的選擇是對的!咱們也終於做了一迴對的事!”


    “遇此恩義明主,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他們再舉杯。


    哭歸哭,是一點沒耽誤喝。


    雖然說是各軍共賀,但依舊有輪值把守的人堅守崗位。


    隻不過是今個兒這麽一撥人喝,明個兒那麽一撥人喝。


    如此換換班,還能算多慶祝了一天呢!


    翌日,安西軍從睡夢中醒來,也不敢免了晨練。


    等從校場上下來,一個個都是滿頭大汗,便商量起來:“宣王殿下既如此待我們,我們也該多去其他營中走動走動,將來也是兄弟了。”


    他們一拍即合,由參軍領了人先去拜會玄甲衛。


    這兩廂一交談。


    安西軍便也飛快地被同化了——


    好,記住了,宣王妃何等不易,須得牢牢護住她的安危!


    這有了共同的信念,才真正好似變作“一家人”了。


    這廂飲酒。


    那廂卻在寫信。


    薛清茵親手糊弄了一封給梁德帝,其餘便俱是宣王代筆,然後一齊交予送信人快馬加鞭送往京城。


    梁德帝聽人稟報信從益州來的時候,他還怔忡了下。


    “這麽快?”


    吳少監道:“定是來謝陛下賞賜的。”


    梁德帝輕嗤道:“恐怕是來說朕壞話,哭天喊地撒潑的。”


    他說著接過了信。


    宮人也垂著頭,靜靜地等待著皇帝閱完信中內容。


    通常往後幾日陛下的心情都會大好……他們這些做奴婢的,自然也能從中受益。


    隻是……隻是今日陛下沉默的時間變得長了一些。


    半晌,梁德帝才放下了手中的信,抬頭道:“宣王妃有喜。”


    吳少監一愣,而後露出了喜色:“孟降於我大梁在前,如今又是一樁喜事來了。此雙喜臨門,多賴陛下隆恩啊。”


    梁德帝:“……拍的什麽馬屁,不著調。”


    他壓了壓心頭翻湧的情緒,道:“朕隻是有些憂心啊……憂心宣王妃的身子,才經了前頭的滑胎之苦,如今就又有孕了。這女子懷胎九月,直至生產下來,都不是什麽易事呢。”


    這話從一個帝王口中說出來有些怪異,但眾人不覺得怪,隻當是陛下對宣王妃當真疼愛到了比親爹還親爹的地步。


    有宮人大著膽子道:“若陛下去旨安撫寬慰,有天子之氣護身,宣王妃定能安然無虞吧。”


    梁德帝有了些精神,搖頭道:“何須你們來提議?宣王妃已經將自己要的什麽東西,盡寫在信裏了。”


    他道:“下去吧,朕要親自擬個單子。”


    眾人應聲退下,不敢攪擾。


    梁德帝卻並未擬什麽單子。


    他坐在那裏,好似凝住了一般。


    每當他想不如就這樣,做宣王的親父的時候,便總有這樣的事擾他心神。


    薛清茵腹中這個孩子,是宣王血脈的延續,卻也是章太子的延續……


    這個孩子可不同。


    它的體內沒有她的血,這樣一個孩子也不會如宣王一般,被他親自養在膝下……


    梁德帝突地起身,心血來潮去看了看七皇子。隨後又著便服出宮,去了賀鬆寧的住處。


    “公子不見客。”門房低聲說完,便被禁衛按在了牆上。


    梁德帝目不斜視,徑直走進去,問:“你們公子舊傷複發了?”


    門房沒說話。


    禁衛便用手肘一頂:“問你話呢!”


    門房差點吐出來,這才弱聲道:“不知貴客身份……”


    梁德帝看了看門房:“他手下竟還有這樣忠誠之人……你不知朕的身份,但現在知道了嗎?”


    門房聽他自稱哪裏還有不懂的道理?


    連忙瑟瑟發抖地跪了下來。


    梁德帝的目光越過他,心下對賀鬆寧的評價又高了一分。


    到底是他的兒子,本事還是有些的。


    不過梁德帝才剛誇完,等進了廂房,見著賀鬆寧的身影,他一下便皺緊了眉。


    賀鬆寧長發未束,形容狼狽,眼底血絲猙獰,手邊碎了一地的琉璃盞。


    “這是朕賜給你的東西。”梁德帝冷聲道:“你口口聲聲說起如何盼望與朕見麵。如今卻是這樣對待朕給你的東西?”


    賀鬆寧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他啞聲道:“臣隻是……隻是一時失神。”


    “什麽樣的事方才值得你如此失態?”梁德帝顯然很瞧不上這樣的姿態。


    賀鬆寧搖頭不語。


    梁德帝麵色更冷:“對朕有所隱瞞?”


    賀鬆寧這才擠出聲音:“臣……羞於啟齒。”


    梁德帝轉身便走。


    等到了門外,他才問起一旁戰戰兢兢的小廝:“今日你們公子見過什麽人?”


    “迴、迴陛下,沒、沒見過什麽人。隻是……隻是益州來了封信。”


    益州。


    來信。


    是薛清茵給他寫了信?


    梁德帝猛地轉過身,死死盯著那個還跪倒在地,膝蓋間紮入碎片也恍若未覺的年輕男子……


    昏暗的光線籠住他的身影,使他顯得有些可憐。


    賀鬆寧長得並不多麽像他。


    但那一刹,卻像極了他。


    像極了三十年前的他。


    一切……仿佛又重演了。


    梁德帝喉中發緊。


    想起方才賀鬆寧說的話,一股無端的怨憤衝上了心頭。


    這怎麽會是難以啟齒的事?


    他捏緊手指,捏得嘎吱作響。他沒有錯!他沒有做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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