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煮了茶呈上來。


    梁德帝端起杯盞,頷首抿了一口。


    “這茶,朕在宮中的時候也總喝。那樣一點兒還不及巴掌大,實在不禁喝。”梁德帝道。


    宣王默不作聲,神態漠然。


    梁德帝早適應了他這般姿態,也沒心生什麽懷疑,隻是又歎道:“也不知清茵與你這一走,朕往後還能喝到這茶嗎?”


    宣王仍然不語。


    梁德帝無奈歎道:“清茵看起來是個嬌氣不好哄的,實則卻好哄得緊。”


    他說著搖了搖頭:“而你自幼便是這樣寡言,有時候朕這個做父親的,都猜不透你的心思。朕實在不知,如何才能哄好你呢?”


    “你想過沒有,益州雖是清茵的故鄉,但她出生是在京城。以她這嬌弱的身子,去了益州一月無妨,兩個月、三個月呢?恐怕待不住。”


    宣王掀了掀眼皮:“但至少活著。”


    梁德帝沉默了下,道:“朕予你特權,若來日清茵在益州住不習慣,允她隨時返京。”


    去了封地上,無詔不得入京。


    梁德帝這話聽來,確實像是莫大的恩寵了。


    宣王沒有謝恩,隻是道:“父皇若想仍喝到那茶,要同茵茵說。”


    梁德帝氣笑了:“朕的兒子,堂堂天潢貴胄,怎的還成妻管嚴了?朕要想吃個茶,還得繼續哄她是吧?”


    宣王起身,擺出送他起駕的姿態。


    梁德帝:“……”


    嘴上罵歸罵,梁德帝還是真去找薛清茵了。


    這時候許芷已經走了。


    梁德帝找到薛清茵的時候,她正對著桌案上的茶盞發呆。


    瞧著像是賞花宴那日真給她留下了陰影。


    “不敢喝了?”梁德帝走上前去問道。


    薛清茵懶洋洋起身行了下禮,道:“正在琢磨呢,要不要也學陛下……”


    “學朕?”


    “嗯,也雇個人先替我嚐一嚐那飯菜、茶水有沒有毒。”


    梁德帝笑了:“你這腦子倒是靈活。朕還當你要因噎廢食了。”


    薛清茵往旁邊走了走,要將主位讓給梁德帝。


    梁德帝抬手往下壓了壓,示意她坐迴去。


    隨即他將剛才對宣王說的,允許她隨時返京的話說了。


    薛清茵聽了,麵上也不見開心,反而歎道:“那跑一趟多累啊。”


    梁德帝涼聲道:“旁人想迴京拜見朕都還沒機會呢,你還嫌起累來了。”


    “想拜見陛下是真的,但累也是真的累。”薛清茵頓了下,反問起了梁德帝:“難道父皇更喜歡聽假話嗎?”


    梁德帝目光閃動,笑道:“誰不愛聽真話?朕亦如此。”


    這也正是他容忍得了薛清茵蹬鼻子上臉的原因。


    梁德帝在一旁落座,完全放下了帝王的架子。


    他摩挲著椅子扶手道:“這樣吧……你若覺得走一趟太累。朕允你在益州遇了事,便寫信經驛送至京城,無人敢截,直達天聽。如何?”


    薛清茵低頭想了想。


    梁德帝怒道:“朕都這樣允你了,還有什麽好思量的?”


    “我在想,若是和宣王殿下吵了架,也能給父皇寫信嗎?”


    “……”“那不行。”


    “哦。”薛清茵委屈地扁了扁嘴。


    不過她很快就反問:“那除了這件事不成,其它的都行是嗎?”


    梁德帝都不由警惕地看了看她。


    她還能玩出什麽花樣?


    “父皇反悔啦?我都答應了,父皇還有什麽好思量的?”薛清茵馬上追問。


    好嘛。


    這是又拿他的話來堵他了。


    梁德帝道:“都行。好了吧?”


    “好了。”薛清茵點點頭,又問:“在啟程離京前,我還能想進宮便進宮嗎?”


    “要進便進,誰敢攔你?你往地上一躺,他們都得怕被宣王砍了腦袋。”梁德帝道。


    薛清茵撇嘴:“父皇真是小氣,怎的還說話揶揄我?”


    “朕還小氣?朕這迴去還要給你們擬離京帶走的禮單。”梁德帝說著起身,這才真準備離開了。


    薛清茵在後頭沒甚誠意地恭送他離開。


    梁德帝也不計較。


    這廂出了門,梁德帝坐上馬車,卻並沒有急著離開。


    他卷起簾子,盯著宣王府看了好一會兒。


    一旁的內侍低聲道:“宣王與側妃,一片坦蕩赤誠。”


    “是啊。”梁德帝一下就想到了魏王府,冷淡道:“也不知是誰教的魏王,如今也學會趨利避害了。他外祖家走到今日的地步,他連半句求情的話也沒說。”


    內侍不敢接話,垂下了頭。


    “若魏王心中連半分的怨懟也沒有,那未免薄情。若他心有怨懟,卻能隱忍不發。那朕真是要重新審視這個兒子了。”


    梁德帝不冷不熱地說完,放下了手中的簾子。


    既然已經決心要離京了,薛清茵便開始了自己的告別計劃。


    首先要去辭別的就是趙國公府。


    宣王同行。


    門房一見,便忙不迭地去報了信兒。


    不多時,趙國公親自出來相迎。


    “我去看看我幹爹,國公爺便陪著殿下說話吧。”薛清茵給他們安排得明明白白。


    薛清茵說完就溜。


    趙國公轉頭看向宣王,先是又拜了拜,隨即肅色道:“我這裏有些東西要交給殿下。”


    宣王伸手扶住了他。


    趙國公低聲道:“殿下一定需要。”


    趙國公與宣王本是沒有半點來往的。


    一個是年邁但餘威仍在的國公爺,一個是年輕力壯手握軍權的王爺,他們也不能有來往。


    不過是因薛清茵的關係,二人才被聯係到了一處。


    當初梁德帝那樣反對,也難說其中是不是有這樣一道原因。


    趙國公讓人取了一遝皮子過來。


    他道:“殿下驍勇善戰,滿朝皆知。但殿下多是與外族作戰,……我曾在益州打過幾場仗,雖然因為輜重跟不上敗了,可我在那裏沒少花功夫。今日獻上,乃是益州的輿圖。”


    宣王接了過來。


    趙國公見狀舒了口氣,道:“我……別無他求,隻願百年後阿風能有去處。”


    冷酷的宣王這才開了口道:“茵茵心善。”


    趙國公笑著點頭:“對,對!”


    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些日子都是許家幾個表哥在陪著趙煦風玩兒。


    反正許家表哥也都不是很聰明的樣子。


    大家湊在一塊兒,多少也負負得正了。


    薛清茵沒想到,玩兒得如此樂不思蜀的趙煦風,在看見她的第一眼,還是想了起來,沒有半點生疏。


    “娘!”


    趙煦風朝她奔來。


    趙煦風已經瘦了不知幾圈兒,頓時那癡傻氣都去了三分。


    錦衣華服一穿,也有些像模像樣了。


    他一把抱住了薛清茵。


    低頭聞了兩下。


    氣味兒好像有點對,又好像不大對。


    趙煦風臉上出現了猶疑之色,但最後他還是又連著喊了幾聲:“阿娘!阿娘!你來看阿風了?”


    薛清茵點了點頭。


    然後蹲地上陪他玩了會兒蛐蛐。


    趙煦風高興壞了,從地上挖起兩坨泥,就嚷嚷著:“給爹做飯,一起吃!”


    他轉了圈兒,發現沒有水。


    手往褲腰帶上一搭,仿佛大概是要脫了褲子……用尿和泥?


    薛清茵眼皮一跳。


    謔。


    你可真個大孝子!


    沒等薛清茵出聲製止呢,一隻手斜裏伸出來,強悍有力,一下按住了趙煦風的臂膀。


    那隻手的指骨修長,不及趙煦風的又胖又壯。


    但卻生生按得趙煦風“嗷嗚”喊了起來。


    骨頭好像都發出了細微的聲響。


    薛清茵轉頭看去,便見宣王不知什麽時候來了,麵黑得要命。


    趙煦風哪裏懂看什麽臉色,還哎喲哎喲呢:“阿娘,有壞人,保護阿娘……”


    這下宣王的臉色更難看了,感覺都快把趙煦風腦袋給擰下來了。


    薛清茵滿臉正色:“阿風,這是你爹。”


    趙煦風懵懵懂懂:“爹?……新爹嗎?”


    他一下不能接受並痛哭了起來:“阿風,阿風不想要這個爹……”


    薛清茵摸了摸下巴,哎呀,糊弄不過去了。


    她轉頭無辜地看了看宣王。


    這時候隻聽得趙國公輕咳了一聲。


    薛清茵驚了一跳,這下是真尷尬了。


    她沒想到趙國公也跟來了。


    趙國公一張老臉,卻是連顏色都沒變一下,還點點頭道:“宣王要是做阿風的爹,那還是阿風的福分咧。”


    薛清茵:?


    您老人家是真能屈能伸啊。


    她一咂嘴:“那改明兒得帶宮裏去,再認個皇爺爺。”


    想想梁德帝到時候那表情,薛清茵都要繃不住笑出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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